科幻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原振挟系列 > 第二十八卷 无间地狱

第五部 “鹰的朋友”的真正身分

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在保安如此严密的情形下,要把一只纸鹰,固定在外面,这一点,已绝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事!而且,那是一只鹰,并不是一只燕子或是一只蜻蜓。那使他联想起他的好朋友,有亚洲之鹰称号的罗开!

那是不是罗开的作为呢?如果是罗开,他自然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于是,原振侠就凑近去看,他也立即发现,在鹰翼之下,有一行小字:“原医生,只给你一人的讯息:十万火急,请电”

那是一个电话号码,再接下来的署名是“鹰的朋友”。

在这四个字之后,还有用更小的字体,写着一组数学公式:

A=BB=C∴A=C。

这是十分简单的数学公式,原振侠也在一看之下,就明白了它的意思,因为那个人自称是“鹰的朋友”,原振侠也是鹰的朋友,根据那个公式,这个人和原振侠,自然也是朋友!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在玻璃上按了一按,记住了那个电话号码,放下了窗,转身走了出去,他知道,那不知是什么人,既然有方法放下了这纸鹰,自然也有方法把它弄走的!

他回到了客厅,看到柳絮自另一间房间走了出来,神情有点惊异,她踏在房门口,道:“刚才我在浴室,听到窗外有声响发出来,像是有人……在用手指叩窗子!”

原振侠心中一动,想起了鹰翼上的那一行小字:“只给你一人的讯息”,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淡:“不会吧,我去看看!”

他走了进去,在浴室的窗前,掀开窗,看到了同样的纸鹰,同样的字句!

刹那之间,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

因为事情实在有不可思议的神秘!

看来,那个留字人,在每一间浴室的窗外,都作了同样的布置这是十分聪明的行动,原振侠总要使用浴室的,一使用浴室,他就有机会得到讯息。

令得原振侠感到神秘的是,留字人必须知道柳絮是一个盲人,那才能令讯息只传给原振侠,而柳絮只能听到“拍拍”声。

原振侠可以肯定,柳絮在听到了“拍拍”声之后,曾掀开窗研究过,但是一个盲人,无论如何,无法知道玻璃外面有着什么!

这时,柳絮的声音,在浴室的门口响起:“那……是什么声响?”

傍原振侠的讯息,如果不是通过有“鹰”的标志来传递,原振侠一定会据实以告。可是,鹰的标志,却使原振侠有信心,留字人至少不是敌人!

而且,他接到的讯息之中,有强烈的令他提防柳絮的意思在内,再加上他自己对柳絮的身分,也不是毫无怀疑,所以他随口道:“一只甲虫!”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在玻璃上拍打了两下,刚巧在这时,纸鹰的翼,也停止了摇动。

原振侠突转过身来,看到了柳絮现出一面古怪的神情。

柳絮的那种神情,是明显地在告诉人,她并不相信原振侠的话,可是又无可奈何!

但是,就在一瞥之间,她就回复了正常,还发出了恍然大悟似地“哦”地一声。可知刚才,原振侠转身太快,她并未察觉盲人的感觉再灵敏,总不及正常人!

原振侠看到了这情形,心中不禁叹了一声,自己对自己道:“请你不要和我敌对,因为我就算胜过了你,也胜之不武,心里会难过!”

原振侠是应柳絮的求助,才会处在这样的境地之中的,可是这时,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究竟有可能处于和柳絮的敌对的位上!反倒是那个神秘的留字人,才是朋友!

柳絮扬了扬眉,伸手摸索着盲人在陌生环境中的习惯动作,当她在双手摸索的时候,她来到了原振侠的面前,她的手碰到了原振侠的身子,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原振侠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引领到一张沙发前,柳絮坐了下来。

原振侠这时,心念电转的是,那留字人要他十万火急,打那个电话,必然是有十分重要的事通知他。

那人打着亚洲之鹰的招牌,又用了这样古怪与巧妙的方法和他联系,使原振侠意识到,“十万火急”,必非虚言,而是真正有十分重大的事!

那人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呢?只有一个可能:怕被柳絮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而且,原振侠吩咐过,不受任何打扰,电话也打不进顶楼的总统套房来!

也就是说,原振侠需要在不被柳絮知道的情形下,和留言人通话!

别以为在这个过程之中,会有什么勾心斗角的斗智场面出现,原振侠只是简单地道:“对不起,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我会争取分秒,立刻和希腊的朋友联络!”

他说着,就走了开去,在经过一张桃木几的时候,就把一只无线电话,自充电器上,取了下来。

他知道,柳絮虽然看不见,但是完全可以凭听觉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要上厕所,而且同时打电话,这正是刚才他声言了要做的事。

当然,在一知道了他需要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留意到,整个套房中,不下十具无线电话,都是独立的,不能互相偷听。

而且,也正如他所料,柳絮有着不吃人间烟火的清雅,对于一个异性的“肚子有点不舒服”,非但不会过问,连表示注意一下,都是十分失态的。

所以,当原振侠走向一间房间的时候,柳絮只是十分平静地坐着,略有焦急的神色。

原振侠推开了房门,而且,在进入了房间之后,把门关上,而且按下了锁钮——这样,柳絮就算再很快走进来,也必然会发出声响。

他进了浴室,并不关上浴室的门,立刻就按下了那个电话号码,电话立时有人接听,是一个焦灼之极的女声:“原医生!”

原振侠沉声答应了一声,那女声急促地道:“和你在一起的柳絮,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你绝不能把她要知道的事告诉她!”

原振侠眉心打结:“一、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二、她没有要我告诉她什么事,是我主动要把一件事告诉她的!”

那女声发出了一下叹息声:“那就是她的厉害手段,一切都引你入壳,你上了当还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在义助俏佳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还未曾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那女声立刻有了回答,可是她的回答,是原振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那女声的回答是:“我们曾交过手,我是展览会中的那个雨衣怪客,柳絮口中的阿傍罗刹!”

这当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手中的电话,几乎跌到了地上!

那女声又急急地道:“你的身手虽然好,可是如果不是故意布的局,那一蓬飞针,也至少能叫你躺在医院好几天,别再多问了,柳絮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物,你是聪明人,让知道如何应付她!”

原振侠的心中,疑惑之极,他想问什么,可是不等他发问,那女声又急急地道:“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警告你的,你照着做吧!”

原振侠可以听出那女声之中的惶急情状——

当然,也是可以伪装的,如果柳絮可以伪装得那么好,还有什么是不能伪装的呢?

原振侠只想门一个问题,他想问的是:柳絮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可是他还没有问出这个问题来,对方显然已经把电话挂上了!

原振侠沉声“喂”了几次,但没有回音。

这时,房门上传来了几下拍门声,原振侠应了一声,就听到柳絮在高声问:“你没有什么吧?”

原振侠一面应着,一面按下了电话上的掣钮,他想到,柳絮有可能是觉得他离去太久了,所以来拍门。也有可能,早已在门外,想知道原振侠在房内干什么!

原振侠估计,柳絮的听觉再灵敏,也无法偷听到他压低了声音的谈话!原振侠在浴室之中,又停留了半分钟,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才按动水厕,发出水声,洗了手——他相信在房门外的柳絮,都可以听到这些声响,然后,他才走出去,打开房门。

他看到柳絮站在离房门不远处,神情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是相当焦急,这种复杂的神情,如果竟然是装出来的话,那简直是超绝的演技!

原振侠这时的演技也不坏,他毕竟占了便宜,对方是盲人,他可以不必在面部肌肉上下功夫,他只是用抱歉的声音说:“我离开太久了!”

柳絮忙道:“不!不!我……只是感到十分空洞……只是我一个人……”

她在解释着为什么要来拍门的理由,但说到一半,不再说下去。

原振侠在这时,又按动了电话,同时道:“我想和希腊的朋友直接通话,但一直只听到他的录音,那位朋友的名字是康维十七世,他是一个身分奇特无异的人!”

电话通了,原振侠叹了一声,因为电话中传出来的,确然是录音:“请留下讯息,我,康维十七世,会在最方便的时间,和你联络!”原振侠于是报了自己的姓名,要求康维派飞机来,然后,放下了电话。

柳絮一直不出声,直到这时,才道:“好了,该交换故事了,谁先说呢?”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先说如何?看看你的故事,和我所知的一些事,是不是吻合?”

柳絮一点异议也没有,只是点了点头,又抬起头来,吸了一口气,原振侠走向酒吧,调了一杯酒精成分不高,相当可口的饮料,放到了柳絮的身边,柳絮拿起来,呷一口,轻叹一声说:“我来的地方,自从我十五岁那年,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之后,我就一直在心中,称那个地方为无间地狱!”

她的声调有点发颤,使得听的人对她,产生同情。

原振侠心想:柳絮是说故事的高手,一上来就提到了最使人产生疑问的事,十五岁那年,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瞎子呢?

柳絮又低叹了一声:“那一年,我和所有少女一样,都已有了成熟的身体,所以,在我们所要接受的训练之中,有一门,是专门训练我们如何以自己的身体,去取悦异性的课程!”

原振侠听到这里,就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个呻吟声来。柳絮的话,若是在一个不明情由的人听来,自然有点无头无脑,不容易明白,但原振侠是早知道柳絮和海棠的身分相同,而海棠在把她自己当作“人形工具”对付原振侠的时候,是把她自己的经历,详细告诉过原振侠的。

所以,这时,柳絮这样说,原振侠不但一听就明白,而且更可以肯定,柳絮也是由那个组织自幼训练,严密控制的许多女性“人形工具”之一!

柳絮略停了一停:“本来,我接受了十五年的训练,应该早已麻木了,可是我偏偏不麻木,所以这才是我的悲剧,我忍受不了那种训练,想要退出,可是我又知道我绝对没有法子退出——无间地狱是逃不脱的,所以我使用慢性毒药,使自己变盲——组织不会训练一个盲女去从事情报工作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也喝了一口酒,伸手在柳絮的手背上,轻拍了一下。

柳絮道:“我掩饰得十分好,组织一直以为我是自然失明的,果然停止了对我的训练,但是我仍然不能离开,过着与世隔绝,只有黑暗的日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能把这种日子,叫作生活!”虽然有过神秘人的警告,可是原振侠听到这里,仍然忍不住,双手紧握着柳絮的手,因为柳絮的叙述,实在太凄婉动人了!

柳絮沉默了片刻:“我很有艺术天分,虽然盲了,仍然可以凭手的感觉,作十分精美的塑像,我就一直在做塑像打发日子——替周围的人作塑像,我用双手仔细抚摸对象的头脸,再把这种感觉带到泥土上,做出来的塑像,可以几乎和真人一样!”

原振侠称赞:“了不起的艺术!”

柳絮又叹了一声:“或许因为我有这个本事,倒也有点利用价值,组织对我很优待,我也有被接出去,替领袖人物塑造雕像的时刻,也就是一次这样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异性,他是一个领袖人物的警卫连长!”

原振侠闷哼一声,警卫而成“连”,这个领袖人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了!他闲闲地道:“我以为你这样身分的人,是不能和外人接触的!”

柳絮苦笑:“本来是,但因为我双目已盲,所以组织对我的控制,也不是那么严。”

原振侠“嗯”了一声,柳絮继续道:“那个连长……那个连长……”

她说了两遍,神情也是异特,原振侠鉴貌辨色,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想,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一个有着特殊艺术才能的盲女,和一个必然是极忠于领袖的军人,双方之间,如果有了恋情,那是十分动人的情景。

柳絮在沉默了好一会之后,才道:“我两人之间的感情,渐渐增进,我故意拖延替领袖塑像的时间,声称要为领袖塑造出一座本世纪最伟大的塑像来,把领袖伟大的人格,伟大的专业成就,充分表现出来!”

原振侠感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领袖自然是十分高兴了!”

柳絮道:“是,领袖曾轻拍我的头,说我是『组织』的好『女儿』……他却不知道,我对组织的厌恶,自从毒盲了自己的眼睛之后,与日倍增,已到了全然无可忍受的地步了,可是这种怨恨的情绪,又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表露,不然,就成了叛徒!”

她在说到“叛徒”这个词的时候,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急急喝了一口酒。

原振侠也陡然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全世界对“叛徒”都不会原谅,但论到对付叛徒手段之残酷,柳絮所属的这个组织,自然可说是世界之最了!

柳絮续道:“领袖很忙,往往我一早去了,做好了准备功夫,领袖要到晚上才出现一会,所以,我和连长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我相信连长……爱上了我,他有一天竟然问:如果我向组织申请,要和你结婚,你想组织会不会批准?”

(接下来的一段,是柳絮向原振侠说的连长和她讨论婚事的对话——对原振侠来说,或是对所有的自由人来说,结婚而需要“组织批准”,那是十分难以想像的事。但是在那个环境之中,任何行动,都要“批准”!)

(而这一段对话,对后来柳絮的行动,又有决定性的作用,所以有必要听一听。)

连长当然是鼓足了勇气才提出来的,当时,他握住了柳絮的手,只有他和她在一起——身旁有人的话,他怎敢碰她的手?

他说出了那句话,他的身子在发抖,他是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壮健如牛的青年人,可是这时,他的身子在发抖,可见他心情之紧张。

经过若干日子的相处,经过由指尖的轻触到互握手,经过四片灼热嘴唇的轻吻,听到过他宽阔的胸膛之中,一颗炽热的心的狂跳,柳絮知道,连长迟早会提出这样的一句话来的。

而为了应付连长的这句话,柳絮也早就想好了对策,她的声音十分低:“组织绝不会批准!”

连长大口喘着气:“为什么?你能替领袖塑像,一定是组织信任的人,我能担当警卫连长,也是组织绝对信任的,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婚?”

柳絮用她轻柔的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抚摸着,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你的脸型,轮廓分明,我会替你塑像,那一定是用人塑像的典范!”

连长用力握住了柳絮的手,气喘得更急:“我不要你为我塑像,要你为我……生儿子!”

柳絮看不到连长的脸,为了说出这句话来而憋得通红,可是她却可以感到,他的脸烫得惊人。柳絮道:“组织不会批准的,你不知道我的身分!”

连长陡然提高了声音:“我知道!我听领袖说过,你是那批自一出娘胎就受特殊训练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如果不是你盲了,你会是所有人之中,最出色的一个,比其余的都出色!”

柳絮呆了片刻:“既然你知道了,你想,组织会批准吗?唉!”

她长叹一声,连长自然也知道柳絮的话是对的,他难过得不知怎么才好,而这时,柳絮又柔声道:“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成为你的妻子,受你的保护,和你一起生活,我不要组织给我的少将军衔,不要有种种特权,只想做一个好男人的妻子,平平淡淡的生活,为他生儿育女,全心全意爱他……”(当原振侠听柳絮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闷哼了一声:“你在煽动这个军人的情绪!为什么?是不是你想要利用他?”)

(柳絮的回答直接之极:“当然是,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和你在这里相聚?”)

(原振侠长叹一声,第一个念头是:这确然是一个可怕之极的女人!)

(然而,原振侠第二个念头却是:这可怕的女人,为什么向我坦白这一切呢?)

(原振侠当然没有忘记那神秘人的警告,可是他的思绪,也一片惘然。)

连长在听柳絮这一番诉说心中衷情的时候,咬紧了牙关,紧握的手,几乎没把柳絮的手握碎,等她说完,连长的情绪,已被煽动到了狂热的地步,他陡然一用力,把柳絮拉进了自己的怀中,紧紧拥着,重复地说着:“组织要是不准,我就复员,组织要是不准,我就复员!”

警卫连长自然知道自己这份军职,是何等前途无量——近卫部队的兵,是从别的部队中挑出来的连长或副连长,他这个连长,现在的军衔也是少将,这是组织和领袖对他的信任,可是他居然说出了要复员,回乡去当农民,谁都知道当农民的生活,是如何艰苦,全世界一百七十多个国家之中,生活水准之低,排名在一百三十名之后。

柳絮把自己柔软的身体尽量贴紧他,那更令得这个为组织领袖所信任的警卫连长,热血沸腾。

柳絮道:“你可以复员……虽然困难,你还有可能复员。我却是绝无复员的可能!组织早就说明,我的身体,属于组织,绝不能自己作主!除非……除非……”

连长把柳絮的身体抱得更紧,急急地问:“除非怎样?说,除非怎样?”

柳絮一上来就把话说死了,忽然又来了一个转折,这等于是叫连长在一片漆黑之中,看到了一线光明,怎能不心急地询问?

到这时候,警卫连长的情绪,已经完全被柳絮所控制了!

自然,一来,这是由于两者之间,论智慧,柳絮高过对方不知多少。

二来,对领袖和组织的忠诚,全是后天培养出来的,不是人的本性,而对异性的爱恶,却是人的天性。

后天灌输的概念,不论看来多么坚强,不论看来被灌输得多么成功,但是一旦到了和人的天性起正面冲突之际,必然敌不过人的天性,而溃不成军。

这时警卫连长的情形,就正正是如此!

柳絮咬着下唇,暂不出声。

连长摇着她的身子:“说呀!除非怎样,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一定做!”

柳絮双臂轻扬,绕住了连长的脖子,在连长的耳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而那两个字,如同在连长的耳际,叫起了两个焦雷,令得连长一时之间,被击得如同泥塑木雕一样!

柳絮所说约两个字,其实简单之极:“逃走!”

警卫连长能担当那么重要的职位,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只是他及不上柳絮而已。他一听到“逃走”这两个字,自然知道事情没有他的帮助,柳絮就绝不可能逃走,因为柳絮每次来回,都是由他亲自接送的。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他会带上一两个人,而自从他和柳絮间的感情增加,就几乎每次都是他独自出动的了。柳絮如果要逃走,却并不难,把柳絮接出来之后,早上到晚上,有十多小时可以利用,问题是,如何善后?他如何向组织交代?

当两人的讨论,涉及了这一个具体问题时,柳絮偎依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好一会不出声。两人都互相听着对方的心跳声,都觉得他们各自的心跳,越来越是剧烈。他们都极其热切地希望可以结合,生活在一起,但是也知道“组织”绝对不会允许。

他们都是一直在那种由组织控制了一切思想和生活的环境之中长大的(把这种环境称为“无间地狱”,也庶几近焉。)他们只知道自己现在这样想,已经是触犯了组织订下来的规条,可是他们都无法遏止自己心中的愿望,因为不论怎样,他们始终是人,人有人的天性,这时他们的愿望,就是顺乎人性发展起来的。

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只要不是在“地狱”中,而是在人间的话,那么,不论在这个人间的生活是多么困苦,他们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因为那是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人的基本权利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并不是掌握在什么“组织”的手里的。

只是这么一切,对这一双身分特殊的青年人来说,都是太遥远了。他们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之中,虽然有着十分尊荣的地位,但这时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基本的做人的权利。

好一会,他们的心跳一样剧烈,连长在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发颤,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极大胆的决定。他咬牙切齿,所以声音像是自他的口中,一个字一个字爆炸出来的。他道:“不冒险,不能达到目的!”

柳絮也跟着道:“排除万难,我们会胜利……可是我们要排除的困难,又何止一万种!”

连长把牙咬得更紧:“不管多少种,都要向前冲!”

柳絮仰高了头,她看不见,可是在连长的心跳声,和升得相当高的体温上,她可以知道连长的心情何等激动。

盲人敏锐的感觉,使她的行动,恰到好处——她伸出手来,在连长的额上,轻轻一抹,果然就抹了一手的汗。

连长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急促:“我有一个同乡,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把你送到他那里去,你先躲起来,他会照顾你,他开着一家饭店,在他那里出入的人虽然多,可是……很安全!”

由于知道所说的话实在太大胆,那已是对组织的背叛,所以他一开口,话就不是说得很有条理,而且,他要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忽然之间住了口,是不是还会有勇气把话说完!

柳絮听着,又用自己柔软的手,在连长滚烫的脸上抹着汗。

她不出声,他焦急摇着她的身子,追问:“你说怎么样?你是不是愿意?”

柳絮苦笑:“你怎么样?”

连长不出声,柳絮可以感到他的身子在发抖,也可以听到他紧咬着牙时所发出的“格格”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图个短相叙,我可以和你一起躲在那家饭店,哪怕躲上一天,也是好的。若是从长计议,那么你先躲着,看看组织会如何对付我,再说!”

当柳絮在酒店的顶楼,总统套房之中,向原振侠叙述这些经过时,她的语气,竟然十分平静,像是说的全然是他人的事情一样。

可是原振侠却一样感到了极度的惊心动魄。一男一女,只是简单地为了要求结合,就得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他不由自主,紧握着拳头——虽然有了神秘留字人的警告,他已经十分警惕,可是他还是十分同情柳絮的遭遇,所以他听得柳絮讲到这里时,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只能相叙一两天,当然是十分悲哀的事,可是如果从长计议,只怕一分手……一分手……就……”

由于说出事实来,会十分悲惨,所以他并没有全部说出来。柳絮的脸向着他,神情有几丝十分深刻的悲哀——人的脸上,悲哀的神情若是太深切了,有时反而不是容易被人看得出来的。

她低叹了一声:“原医生,你也在无间地狱之中……经历过?”

原振侠不知道她何以忽然之间,会有此一问,略怔了一怔,道:“没有……有幸未曾有过这种可怕的经历。”

柳絮又低叹了一声:“可是对地狱中的情形,比他还了解!”

原振侠仍然不是很明白柳絮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仍然不出声。柳絮发出了第三下低叹声:“你比他了解,他还以为,他自己对组织忠心耿耿,这次虽然有点不对,可是组织会放他一马,他竟然对无间地狱起了幻想,他竟然天真到了……”

柳絮说到这里,气促脸红,显然在她的体内,正有一阵十分剧烈的抽搐,她忙举起杯,喝了一口酒,可是却又剧烈地呛咳起来。

原振侠伸手,在她的背上轻拍着,好一会,她才平复了下来。

原振侠有点不想问也不敢问,可是还是非问不可:“那位连长……后来怎么样了?”

柳絮这次,顺利地喝了一大口酒,抿了抿嘴,才继续了她的叙述。

柳絮对组织的了解,显然在连长之上,所以她一听到连长那样说,就感到了一阵刺心的悲哀,可是她也立即有了反应,她急促喘着气,把连长抱得更紧:“就图个短快活好了,快活一天是一天,快活两天是两天!”

连长深深吸着气,他自然知道“图个短快活”之后的结果,是真正的极短暂的快乐。

他不甘心只有一天两天的快乐,他要争取包多,而他又天真地认为他可以争取得到。

所以,他的决定是:“不!我先送你到那里,然后,我设法……向领袖求情……我们会永远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当一双男女,身体紧紧偎依,而又有永远快乐地在一起的憧憬的时候,应该是光明灿烂,美丽动人的。可是柳絮在那一刹,就知道那是跌入痛苦深渊的开始。

那一天,柳絮该回营去的时候,连长并没有载她回营,而是把她送到了他的那个同乡的饭店中——摩托车停在后院的墙外,连长扶着柳絮,从后墙翻了进去。

柳絮在告诉原振侠当时的情形时,说得十分详细。

她说她一翻进了围墙,就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响,最嘈杂的是人声,各省的方言乡谈都有,什么样的粗言俗语齐全。

连长要她在一个角落处站着别动,他去找那个朋友来,那个朋友的名字是曹金福。

柳絮叙述曹金福来到她身前的情形时,也十分详细。她道:“我看不见,可是在感觉上,这人好大的个子,脚步声重,气息浓,大口呼气,大口吸气,他伸出手来,握我的手,手大得像是蒲扇。”

曹金福是一个大个子,这一点殆无疑问,他体高两点一二公尺,是国家级篮球员标准,而且他矫健如虎,灵活如豹,不过他不喜欢接受训练,也不喜欢受到约束,所以才在一个小小的“夹缝”之中,开了一家饭店,招待的自然不会是什么达官贵人,多是贩夫走卒,流氓混蛋,各地来的想碰运气的盲流,卖了自己身体以求温饱的女性,形形式式,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被名正言顺,当作了滓渣的一群。

也只有曹金福这样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地方,干这样的买卖——他可以在两帮流氓要浴血相拚的时候,一手一个,把双方的首领,像抓小鸡一样地抓起来,令他们杀猪一般地叫饶命。

当原振侠第一次在柳絮的口中,听到“曹金福”这个名字之际,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联想。后来,才知道曹金福和他相熟的一个朋友,大有渊源,自然不免兴“世界真小”之叹。

柳絮说曹金福来到她身前的情形,用她盲人特有的感觉,相当生动:“是一大团热气和一阵臭味,一起来到我面前的:汗臭、酒臭、体臭……总之,什么样的臭味,都混在一起了,我感到他向我伸出手来,因为他一举一动,都有……热量发出来。”

曹金福当时的第一句话就是盯着柳絮,对连长说的:“哎呀!你从哪里弄了一个豆腐花一样的嫩女娃来?这……样的人……能碰吗?”在曹金福这种铁塔一样的大汉眼中看来,柳絮的精致瘦弱,自然是几乎连碰都不能碰的。

连长叹了一声:“把她存在你这儿,绝不能给任何人知道,绝不能!”

旧金福抓了一下头,又望了望柳絮,神情犹豫,连长发急,在他心口,重重打了一拳:“是性命交关的事——我要是没事,明天准来,要是明天不来……”

连长说到这里,也没有法子再说下去了。

因为“明天若是不来”,那一定是出事了,出事的结果如何,不能想像,也不敢想像。

曹金福大口吞了一口口水,他倒豪爽:“要是你出了事,我一定打听出你的情形来,说给这位小妹子听。”

连长频频点头,在曹金福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间房间中,一股霉臭味,像是胶水一样,环绕在人体的周围,可是柳絮和连长,还是在那个空间之中,温存了好一会,连长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柳絮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把语调说得极慢,几乎是短说一个字,就顿上一顿,然后她道:“从此之后,我……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原振侠虽然知道那是必然的结果,但是也不免一阵伤感,无法出言安慰。

沉默维持了相当久,原振侠才说了一句:“那个曹金福,他不是答应过,不论出了什么事,都要把消息打听出来告诉你的吗?”

柳絮苦笑:“那是他这种市井之徒想当然的承诺。连长是领袖警卫队的连长,出了事,当然由中央一级保密的机构负责处理,他一个老百姓,如何可以探听出这种机关的消息来?”

原振侠直视着柳絮——他强烈地感到,柳絮是可以知道自己被注视的。原振侠心中有疑问,他也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你所属的机关,也是一级保密机关?”

柳絮摇头:“岂止一级,是特级的!”

原振侠道:“那你应该可以通过你原来的机关,探听出连长的消息来!”

柳絮低下头去:“本来应该是,但是事情有了一点变化。第二天,连长他没有来,一直等到天黑,我知道他一定出了事,是由于我而出了事,所以我想回去,只要我一现身,他所担的罪名,无论如何,会轻一点,我和曹金福商量,他先是剧烈反对,但忽然之间,又表示同意,不知道他从哪里,弄了一辆破旧的小汽车来,载着我就走,一小时之后,他才告诉我,已出了城,过了河,再也回不到城里去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他开始带着你逃?”

柳絮咬着下唇,缓缓点了点头:“我一直在疑惑,他是知道连长的下落的,可是他不肯告诉我,所以他才带着我逃亡,他的法道比我想像的大,在海外有关系,而且经济充裕,我渐渐把我的身分和情形告诉他,他也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是说,我们逃得一天是一天,逃得一天,也是一项大胜利!”

原振侠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可是又说不出不对在什么地方,他声音有点冷淡:“原来你身后有这样的一个大靠山的,那又何必要求我的帮助?”

柳絮欲言又止,过了一会,才道:“不久之前,我感觉到组织已派人出来,而且,知道了我的下落,所以我十分害怕,一个心中极度害怕的人,是需要各方各面的帮助,不会嫌多的。”

柳絮这时,那种楚楚动人的样子,又一次令得原振侠有点心软,他摇了摇头:“你用展览艺术品的方法,引组织派来的人现身,这不是一个好办法,而且,你明知那来人身手了得,为什么不安排曹金福也在,这才能和他合力将来人捉拿。”

柳絮深吸了一口气:“三天之前,曹金福忽然对我说有要事,要离开三天,在这三天之中,他一点讯息也没有,我只好独自行事,而当我一知道你出现时,当然想到要你的帮助。”

柳絮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我的故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