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原振挟系列 > 第一卷 天人

第五章

小咖啡馆中十分幽静,坐下来之后,刚才离开时,同学此起彼落的口哨,还在耳际响著。就著幽暗的灯光,原振侠打量了一下黄绢,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异性。

女侍送来了咖啡,退了下去。黄绢用匙缓缓地搅动著咖啡,道:“我从小就移民到法国去,先父的名字是黄应驹,我想你听说过?”

原振侠“啊”地一声,不由自主,带著肃然起敬的姿态站了起来,身子站得笔直。然后又坐了下来,道:“当然,黄教授是世界上少数的脑科权威之一,他的著作是我们的教科书。难怪你的日语流利,黄教授在当东京帝大教授的那几年,你一定也在日本!”

“是的,很快乐的童年和少年。先父很喜欢日本,所以他死了之后,不愿葬在法国,要葬在日本,这便是我为甚么会在坟场出现的原因。”黄绢喝了一口咖啡:“我本身在巴黎,负责一个小型的艺术品陈列馆。”

原振侠对艺术品所知不是太多,他也无意去讨论。他问道:“你说心中有一个疑问?”

黄绢皱起了眉,道:“轻见博士,是大约一年之前,撞车死的?”

原振侠点了点头,示意黄绢略停一停。他转身向女侍要了一包烟,点著,深深吸了一口。

关于轻见博士,他的好奇是有来由的,可是黄绢为甚么也对博士的死表示关切呢?他用询问的目光望著对方,黄绢道:“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说才好,或许,就从卡尔斯将军的头痛症开始。”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黄绢的话,实在来得太突兀了。卡尔斯将军,这名字倒很熟,但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是甚么人来。原振侠不表示赞成或反对,只是道:“那和我有关系吗?”

黄绢蹙著眉,道:“很难讲,我推测和你的行动有关系。我查过报纸,在你宿舍中,有一位叫羽仁五郎的学生离奇毙命,是不是?”

原振侠点了点头,黄绢道:“那么,你就得听我从头到尾地叙述。请维持耐心,因为说来话长!”

原振侠又点了点头。

卡尔斯将军的名字,原振侠乍听之下,只觉得熟悉,其实,那是由于话题转得太突兀之故。只要略作解释,稍具国际常识的人,一定知道他是甚么人。

卡尔斯将军,是北非洲一个小国的元首。这个小国家十分穷,但是有丰富的铀矿和钻石矿,所以对绝对军事独裁,使用一切恐怖手段来统治的卡尔斯将军而言,有足够的金钱供其挥霍。

卡尔斯将军最大的兴趣,是想将他那一套独裁方法,传播到全世界去,而他又惯于玩弄政治手法,取得东西两大阵营不同程度的支持。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认为自己是未来世界的领袖,这一点,可以从他办公室中,办公桌后面那幅巨大的肖像画上得到证明。

卡尔斯统治的国家,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卡尔斯将军的办公室,布置得比法国凡尔赛宫的全盛时期,还要奢华。在巨大的、每一个转角处都包上闪亮金片的办公桌后,那幅巨大的卡尔斯将军全副武装的肖像画,高达七公尺,神情威武。而肖像画的背景,是淡淡的世界地图,这表示将军有使自己成为世界巨人的野心。

那天早上,卡尔斯和往日一样,由一条秘密的通道,进入他的办公室,他的几个得力手下,已经在办公室外候见。将军一在办公桌后坐下来,就习惯地转动椅子,转向他自己的画像,然后,反手按动对讲机,召唤他的手下进来。所以,当那几个全有著部长头衔的手下,走进办公室之际,只能看到将军的背影。

将军并不转回身来,只是下达著命令,包括向苏联和美国要更多的军火、加紧训练恐怖行动的人员,去对付他所不喜欢的邻近国家。接到命令的有关人员都退了开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白种人──罗惠,他在这个国家的名义是高级顾问。

卡尔斯将军在这时,才转动椅子,面对著罗惠。他的左边脸颊,在不自主地抽动,口也有点歪,样子看来很令人产生一种恐惧感。

他用一种尖锐的声音道:“你安排得怎么样了?”他用手敲著自己右边的头:“该死的头痛,越来越厉害了!”

罗惠也看得出,那“该死的头痛”是如何在折磨著卡尔斯将军,令得他脾气暴躁,上个月曾经一次下令,处死了五十个他的反对者。

这时,罗惠必须小心回答。虽然他的实际身分,是将军麾下一支最强的雇佣兵团的组织者,但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个独裁者。他道:“一切全都安排好了,只等将军决定行期。最好的脑科医生会集中在巴黎,替你作详细的检查!”

“行期!”将军怒吼著:“叫他们来!叫全世界的脑科医生来!”

罗惠的心中,暗骂了一声“无知的蠢驴”。但是表面上,他却维持著对将军的尊敬,当然一大半,是看在每年高达五百万美元的“顾问费”面上。罗惠在二十年前,还只不过是一个国际间的亡命之徒,而两年前,他曾代表卡尔斯将军出席过联合国。

他道:“将军,请脑科医生来,问题不大,但是那些精密仪器,却没有可能从瑞士和巴黎的医院中拆卸下来。所以,医院方面的意见──”

将军再次怒吼:“别理会医院的意见,敌人正希望我离开自己的国家,好对我不利!”

罗惠摊了摊手,道:“我们国家的医疗仪器不够,单是医生来,作用不大!”

将军的手指直伸到罗惠的面前,叫道:“作用不大,比没有作用好!小心我将你这个高级顾问贬职,贬你替我驾车!”

这种威胁,罗惠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尽他的可能,去执行卡尔斯将军的命令。

“所以,我父亲就从巴黎,到了卡尔斯的那个国家!”黄绢的神情有点忧郁。

原振侠用一种不明白的神情望著她。黄绢不等原振侠开口,就道:“是的,我父亲可以完全不受那个将军的威胁,也不必贪图金钱,但是当罗惠来对他一提起时,他立即就答应了。当我知道了他的决定之后,当晚,我曾和他,在他的书房中,谈及这一个问题。”

黄绢略顿了一顿,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始终觉得这位美丽的少女,眼神中有著一股挑战的意味,这和他的性格很相合。黄绢道:“你想不想听我们交谈的经过?”

原振侠又点著了一支烟,其实他并不是想抽烟,只是他觉得下意识中,要在黄绢面前,装得更成熟点。他道:“当然想听黄教授为甚么肯去医治那个混蛋将军的原因,请说!”

黄绢笑了起来。“混蛋将军”,那正是那天晚上,她对卡尔斯将军的称呼!

“爸!”黄绢的声音相当高:“你为甚么要老远到非洲去,替那混蛋将军治病?你并不是一个出诊医生,而是举世推崇的脑科权威!”

黄应驹教授咬著烟斗,对于女儿的问题,他暂不回答,而现出了一种十分奇诡的神情来。

从任何角度来看,脑科权威黄应驹教授的地位是如此之高,对于罗惠转达卡尔斯将军的邀请,他一定会断然拒绝的。就算将军来到了巴黎,黄教授是否肯去参加会诊,也成疑问。

而罗惠一到巴黎,不去找别的脑科医生,先来找黄教授,也是有原因的。他和黄教授是旧识,若干年之前,当他们两人都还年轻的时候,就在巴黎认识。那时,黄教授是一个穷学生,而罗惠已经是一个亡命之徒。

他们认识的经过如何,可以不必查究,但两人之间的友谊,是毫无疑问的。其后,罗惠离开了法国,参加了雇佣兵团的工作,由于他的亡命徒性格,很快就爬升上去,成了雇佣兵团中出色的人物。

黄教授望著他女儿,缓缓地道:“罗惠来找我,我和他是老朋友了,不想他为难!”

黄绢摇著头:“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绝不是你要到非洲去的理由!”

黄应驹又小心地望著女儿,心中在说:对的,她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不是要告诉她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我不再用表面的理由敷衍你。真正的理由是,我对卡尔斯这个人,极有兴趣,早就想有一个机会,详细地检查他的身体。如今有这样的可能,我绝不会放过!”

这个理由一说出来,令得黄绢极其惊讶,令她也小心地打量她的父亲。

黄应驹教授的外表和他的权威十分相称,中年人的威严、学术上的成就,在他的身上表露无遗。虽然心理学家说,任何男人在潜意识中都会有顽童性格,但黄教授是绝不会有的,他应该和掌声如雷的演讲、厚厚的著作连在一起。可是这时他说的理由,却像是顽童可以得到心仪已久的玩具一样。

黄绢不禁笑了起来,道:“为甚么你会对这个人的身体有兴趣?他是超人?”

这分明是一个开玩笑式的问题,可是黄教授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是在认真地思考。黄绢有点不耐烦,正想再问,黄教授已经道:“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他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在他的身上,有著现代医学所无法解答的问题!”

黄绢道:“是,他奇特,他是一个独裁者!”

“他的行为与我无关,”黄教授仍然很认真:“我说他奇特,纯粹是由于他身体的结构,一定有特异之处。”

黄绢呆了半晌,心忖:父亲一再如此强调,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她虽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意思,但是也多少可以听出一点因由来,尤其她是一个思路十分缜密的人。她立时问:“爸,你和这个将军,以前曾见过?”

黄应驹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气,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才道:“是的!”

黄绢更是奇怪:“爸,那怎么可能?你一直在法国和日本,所从事的工作,和一个独裁者相去十万八千里,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黄教授笑了起来:“孩子,将军不是生下来就是将军,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学者!我过去有过一段经历,是你出世后才不久的事,我一直没和你提起过。”

“哦!”黄绢感到有点委屈,她一直以为,他们父女间的感情极好,是无话不谈的。

黄教授挺了挺身子,然后,又将他自己整个埋进了安乐椅中,道:“那时,你才出世不久,还没有满周岁,你母亲竟然离我而去──”

黄绢扬了扬眉。她从小就没有母亲,这一点她是知道的,每当她问起之际,父亲总是淡淡地回答:“你很小的时候,你母亲就离开了我。”

直到这时,黄绢才从父亲的神态和语调中,体会到了当年母亲的离去,对于父亲的打击是多么大!

黄教授将烟斗轻轻地在手心上叩著,续道:“那令我伤心极了,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受了这样的打击,一定早已自杀了!”

黄绢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父亲的手。黄教授的手在微微发著抖,过去的岁月虽已过去,但是心灵上的创伤,看来还随时可以渗出鲜血来。

他的声调变得迟缓而悲切:“我真正走投无路了,穷、失意、爱情上的挫折,还有一个我发誓要把她好好抚养成人的女儿。就在这时候,罗惠来了,他告诉我,他的雇佣兵团,正在阿尔及利亚作战,亟需要一个战地医生。”

黄绢将他父亲的手握得更紧。黄教授叹了一声:“虽然我还没有毕业,但是已有了足够的资格,我几乎连想也未曾想,我答应了他。取得了一笔钱,刚好可以将你,送到最贵族化的托儿院去寄养两年。我在安顿好了你之后,就和罗惠一起到北非去,雇佣兵团的生活、经历,简直就像是一场恶梦一样。在到了北非的第二年,我遇到了卡尔斯,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极其异特的环境之下,是在北非的沙漠中。”

黄绢低叹了一声,道:“爸,如果过去的事情,令你觉得不愉快的话,你还是别说了!”

黄教授轻抚著女儿的长发,道:“不,我一定要你明白,为甚么我现在,在事隔那么多年之后,我还要去见卡尔斯!”

黄绢没有再说甚么,她知道父亲脾气中固执的一面。当他决定了要做一件事的时候,的确没有甚么人,可以劝阻他不做下去的。

黄教授又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说出了他在特异环境中,见到卡尔斯的经过。

那时的卡尔斯,当然不是甚么将军,而只是一个游击队中的低级军官。

法国雇佣兵团在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主要的作战任务,是对抗一支由非洲,主要是北非洲各地野心家组成的游击队。这支游击队的主要成员,是阿尔及利亚的土著,但是所谓“联合势力”,也有来自其他非洲地区的人参加。武器的来源,是军火商和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集团的支持。

这是一场十分艰难,甚至丑恶的战争。战争的双方,根本都不按照战争的法则来进行战争,彷彿这场战争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戮。

黄应驹在一到北非之后,接到的第一道训令就是:绝对不能医治对方的伤兵,根本不要有伤兵,也不要有俘虏。

在开始的时候,一个医科大学的学生,看到成串的俘虏,被残酷处死的事实,都会忍不住呕吐。但是渐渐地,也变得麻木和习惯了。

当战争越来越激烈,有的雇佣兵被游击队捉了去,曾被残酷虐待过的尸体,被沙漠的烈日晒成乾瘪而发臭之际,雇佣兵方面的报复也更残酷丑恶。不知是哪一个提出的办法,将游击队的俘虏,用手铐、足镣连接起来,将他们送到沙漠中,任由他们在那里挣扎、饥饿和乾渴至死为止。

所选择的“处死沙漠”,大多数是东方欧格沙漠的中心,那地方真正是人间地狱,除了沙漠上的毒蜥蜴之外,几乎没有生物可以生存。而当白天的烈日之下,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八度之际,连毒蜥蜴也变成两只脚、两只脚替换著,才能在滚烫的沙粒上伫停。

被送到那里去的俘虏,当被赶下车之际,所发出的哀号声,据说连沙粒也会为之颤动。

黄应驹遇到卡尔斯,就是在这个沙漠的中心地带,当时是晚上。

由于白天的气温实在太高,即使是开车子赶路,也会令人禁受不住。所以,遇上有必要的事,必须经过东方欧格沙漠之际,都是在晚上出发。太阳才一隐没,气温就急速下降。

黄应驹那次的任务,是护送一批药物到雇佣兵的一个据点去,那据点中有两个人受了伤,需要送回总部去。和黄应驹同行的,是两个雇佣兵,他们全副武装,保护著黄应驹前往。

在月色下看来,整片死寂的沙漠,像是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银光一样。即使是如此丑陋的沙漠,一般都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有时也会有它美丽的一面。

车轮辗过柔软的沙,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路上,经过不知多少白骨,有的是兽骨,有的是人骨。有的人骨是整堆的,还有铁炼连在一起,那当然是不久以前,被放逐到沙漠里来的游击队战俘。

每当看到了这样的人骨,驾车的那个雇佣兵便会神经质地大叫:“想想这些杂种是怎样对付我们的!”

然后,他就加快速度,令车子在白骨上疾辗过去,辗得白骨四下飞溅。而在这时,他的脸上,也就现出了一种扭曲了的复仇的快意。

黄应驹心中极难过,他绝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是他既然签了两年合同,他就必须硬撑下去。想到两年之后,他还可以拿到一大笔钱,使他自己和女儿的生活有著落,他也只好忍受下去。很多次,他感到自己的卑鄙,竟然会在这样的环境中感到麻木,但是他只好忍受著,一直压制著自己。

当驾驶车子的雇佣兵又辗过了一堆白骨,而发出夜枭鸣叫一般的笑声之际,黄应驹转过头去,尽量不去看对方那张充满了人性泯灭的脸。也就在这时,他看到距离车子约两百公尺处,平整光洁的沙上,有许多黑影,躺在沙上不动。

他立即看出那大约是二十个人,每个人都距离得相当近。而且,他也立即知道,这些人,多半就是四天之前,才被加上手铐脚镣,放逐到沙漠中等死的那批游击队员。

这时,驾车的雇佣兵也发现了那些人。他发出了一下极其兴奋的呼叫声,立时扭转驾驶盘,车子向著那批人直冲过去。

黄应驹知道那雇佣兵想去干甚么,他实在忍不住了,陡然叫了起来,抓住了驾驶盘,想令车子照原来的方向驶出去,不驶向那批沙上的人。

那雇佣兵发怒了,像疯了一样,用力推开黄应驹。可是黄应驹这时,多少日子来压抑著的情绪也爆发了,他一拳打向那雇佣兵,两人争夺著驾驶盘。车子在两人的争夺之下,东歪西斜地向前直冲,另外一个雇佣兵又惊又怒地叫起来:“喂,你们在干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