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原振挟系列 > 第一卷 天人

第二章

四月十八日阴雨(雨看来永远不会停止了)

一天的急行军,向北推进了一百二十公里之多,已经快可以和右翼攻过来的友军会合了。友军的炮火声,也已经可以听得到。

胜利在望,心情当然兴奋,但是,又见到了轻见小剑,更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奇诡的振奋。那是一种极度奇异的感觉,感到我一生的命运,会因此改变。

在激烈的战事中,猛烈无比的炮火之下,几乎没有生还者,也没有俘虏。俘虏只有一个,就是昨天在那样奇特的情形下,被救出来的那个日本军官,他的名字是轻见小剑。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他自己讲出来的。

昨晚,在担架抬走之后,例行任务进行之际,我一直不断地在想,怎么可能呢?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活著呢?

所以,当任务一完成,回到驻地之际,我就问:“那个日本军官呢?”

一个队员道:“在,已经将他身上的泥全洗乾净了。他完全没有受伤,不过不肯说话!”

队员一面说,一面指著一个帐幕,我立时向帐幕走去。这时,正下著密密的小雨,我掀开帐幕,先抹去了脸上的水,就看到了他。

他本来坐在一只木箱上,只穿著一条内裤,样子看来很可笑。一看到我,就霍地站了起来,道:“轻见小剑上尉,军医官,兵籍号码一三三四七。”

在他被抬走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过他,他已经是我军的一个俘虏。他一见到我就这样报告,那是一个俘虏应该做的事。我挥了挥手,令他坐下,道:“你的名字写成汉字──”

他立即俯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写出了“轻见小剑”四个字。即使是在帐幕之中,地上的泥土也是十分湿软的,要用手指在地上划出字来,是十分容易的事。

看到泥土的湿软,我自然而然,想起他被埋在泥土中的事情。一个队员将对他的初步检查交给我,任何稍有医学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的健康十分正常。

我心中有很多疑问,不知如何开始才好,想了一想,才道:“你看来很健康!”

他挺直了身子,道:“是,一直很健康。”

我又问:“你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被埋进泥土里去的?”

他的神情很惘然,反问道:“我……被埋进泥土?”

我怔了一怔,将我发现他的经过,向他说了一遍。他摇著头,道:“我是全不记得了。当时,我正替一个伤兵在裹伤,突然间炮弹落下来,爆炸,我就变得甚么也不知道了!”

轻见小剑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听起来无懈可击。但是,他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三小时,才被发现的,这又怎么解释呢?

我接过队员递过来的听诊筒,轻见顺从地凑过身来。我仔细听了好一会,他的健康完全正常,我只好带著疑问离去。

回来之后,想了很久,只想到了一个可能,决定明天好好去问一问轻见。

四月十九日阴雨

由于战事的进展快,轻见小剑这个俘虏无法移送给上级,所以仍然留在队里。老实说,我也有点私心,想将他留在队里久一些。因为在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有著说不出的怪异。

今天一见到他,他又立正,向我报告了一遍他的军阶、编号。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友好,同时递了一支烟给他。在战场上,香烟是极其奢侈的物品,他表示了极度的感谢,一点著,就贪婪地抽著。

我才一开始,就切入了正题,道:“轻见上尉,你在湿软的泥土中,被埋了至少超过三小时,只有一只手露在泥土外面,你知道不知道?”

轻见听得我这么说,开始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道:“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样情形之下还活著。”

我道:“这是绝对的事实。要不是我经过的时候,你露在土外的那只手,抓住了我的足踝,我根本不知道有人被埋在土下。”

轻见现出一个十分滑稽的神情来,摊开自己的手,看著,道:“这……好像不很对吧?就算我在土中埋了三小时而不死,我露在土外面的手,怎么会知道你从旁边经过?

中尉,这好像太古怪了吧?”

我苦笑,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轻见神色怪异,像是在怀疑我这样说法,是另有目的的。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我是一个俘虏,而对方的长官这样问我,我也会那样想。

我把昨天想到的一个可能,向他提出来,道:“请问,你是不是受过特殊的体能锻炼?我的意思是,譬如日本忍术中有一种功夫,是对呼吸的极度控制。印度的瑜珈术中,也有相类似的功夫──”

轻见的常识相当丰富,我还没有讲完,他已经道:“中国武术中内功的一项,也是类似的功夫,叫‘龟息’,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道:“是,你曾经──”

这是我昨天想到的唯一解释。忍者的压制呼吸也好、龟息也好、瑜珈术也好,都能够使人的体能得到极度的发挥。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称之为“超体能”。如果一个人曾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虽然被埋三小时而丝毫无损,仍然事属怪异,但绝不是全无可能的事。

轻见笑了起来,大声道:“没有,绝没有!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被埋了那么久。中尉,你和我都是医生,我们应该相信现代医学!”

他反倒教训起我来了,这真令我有点啼笑皆非。接著我又和他谈了一点闲话,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他个人的事。他出身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如果不是战争,他早已是一个很成功的医生了,可是战争──提起战争,每一个在战场上的人,都有不同的牢骚,也不必细述。经过和他详谈之后,双方之间,像是建立了一种友谊。我是抱著目的的,这个人,一定有他极度与众不同之处,才会有这种不可能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对我感到亲切,可能是因为他是俘虏,希望得到较好的待遇?谁知道,反正我一定要继续不断地观察这个人!

四月二十日晴

天居然放晴了,昨晚就在帐幕中,和轻见作了竟夜谈。这个人,如果不是敌军,真可以做好朋友。我们已经约好了,不论他被转移到何处,都要保持联络。他已经相信了自己曾被泥土掩埋了三小时,我们也决定如果环境许可,将进行共同的研究,研究的课题就是超体能。这个课题如果能深入研究,人的能力高度发挥,人类的进步会演变成怎样,真是难以想像!

原振侠喝下了最后一口啤酒,望著五郎,道:“现在你才明白,我为甚么要拣轻见博士来作研究了吧?”

五郎眨著眼,原振侠握著拳,用力挥了一下,道:“他是一个怪人,一个有著超体能的怪人!”

五郎神情骇异,道:“那么,令尊和博士之间的研究,后来有没有──”

原振侠道:“由于种种原因,战争结束之后十年,他们才又取得了联系。当时,轻见小剑已经是日本十分著名的医生,我父亲却潦倒不堪,住在香港的木屋区中。轻见曾请我父亲去过几次日本,也曾倾谈过,但是两人间的地位相差实在太远了,共同研究变成不可能的事。博士曾邀请父亲在医院服务,或许是为了自尊心,父亲也拒绝了,一直到父亲去世,他们都维持著相当深厚的友谊,但当年的理想,当然无法实现了!”

五郎叹了一声,转动著杯子,原振侠凑近他,道:“父亲常向我提起博士的事,我来日本之初,就一直想好好研究他。当参加完他的丧礼之后,当晚,我真想去把他的尸体偷出来详细地研究!”

五郎素来知道原振侠胆大妄为,可是也不知道他大胆到这种程度,当场吓得直跳了起来,摇著手,连话也讲不出来。

原振侠却若无其事,又道:“你怎么啦?当年在战场上的事,难道不值得研究?告诉你,你是我心目中,去偷盗尸体的助手!”

五郎的脸发白,仍然连连摇著手。原振侠高兴地大笑著,搭著五郎的肩,一起回到了宿舍。

回到宿舍之后,原振侠拿起了毛巾,就向浴室走。五郎在听了原振侠的叙述之后,心中自然也好奇万分,他顺手拿起那装有X光片的纸袋来,拆开,将一叠X光片抽了出来。才看了第一张,他的脸上就现出了古怪莫名的神情来,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终于,他发出了一下极可怕的叫声:“原!”

原振侠并没有听到五郎所发出的那一下可怕的叫声。首先听到的,是左右两间房间中的同学,和恰好在走廊中经过的第一个同学。

那个恰好自走廊尽头处浴室中浴罢的同学,突然之间,听到羽仁五郎发出的惊叫声,由于叫声听来是如此可怖,整个人都怔呆了。

在他们怔呆之际,好几间房间的门打开,有人探出头来问:“甚么事?甚么事?”

那同学指著五郎宿舍的房门,道:“谁知道五郎在搞甚么鬼!”(请注意,以下所发生的事,至少有八个人以上,可以作证明,所以是绝对的事实。)

就在那同学讲了这一句话之后,房间中就传来了一下沉重的重物坠地声。一听到了这下声响,人人都可以知道,房间中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那同学──他的名字是井上──离房门最近,立时去推门,可是门却在里面上了锁。

一般来说,学校宿舍中的房间,是绝少上锁的,尤其当房间里有人的时候。而刚才五郎的叫声自房中传出来,证明他在房中。

井上一下子没推开门,就一面拍著门,一面叫:“五郎,发生了甚么事?五郎──”

他叫了两声,门内没有反应,就开始用力撞门,未能撞开。然后几个同学一起用力撞著,舍监也闻讯赶来了。

直到这时候,原振侠才赤著上身,搭著毛巾,从浴室中走了出来。在淋浴的过程中,水声掩盖了嘈杂的人声,所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一出浴室门,他看到那么多人聚集在他房间的门口,有三个同学正在用力撞门。他呆了一呆,忙奔过去,嚷道:“怎么啦?甚么事?”

各人七嘴八舌,原振侠只弄清楚,五郎忽然叫了一声,接著,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当井上要推门进去看的时候,门却在里面锁著。

原振侠一面听著各人杂乱无章的叙述,一面也参加了撞门。在四个小伙子用力顶撞之下,门终于“哗啦”一声,被撞了开来。

原振侠可能由于用的气力最大,门一撞开,他一时收不住势子,整个人向前跌了进去。他想站稳身子,可是却一脚踩在一样十分滑的东西上,以致整个人向前直扑了出去,跌倒在地。

原振侠根本没有机会弄清楚,令他滑跌的是甚么东西。他才一仆倒在地,就看到了羽仁五郎,五郎就在他的前面,也倒在地上,脸正对准了原振侠。

五郎的脸色煞白,神情充满了一种极度的诡异,口张得很大。作为一个医科三年级的学生,原振侠的视线一接触到五郎的脸,几乎就立即肯定,羽仁五郎已经死了!

原振侠还未曾定过神来,自他身后,已经响起了好几下惊呼声。显然是别人也看到了屋中的情形,因而惊呼了起来。

原振侠来不及起身,立时令侧卧著的五郎平卧,抓住他的双手,进行人工呼吸。另一个同学走过来,用力敲击五郎的胸部,他们全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对于急救有一定的常识。

原振侠一面进行人工呼吸,一面不断叫著五郎的名字。他实在不能相信,五分钟之前,还是鲜蹦活跳的一个人,会在突然之际丧生!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五郎的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瞳孔也开始扩散,他死了!

原振侠十分吃力地站了起来,耳际嗡嗡作响,盯著五郎诡异绝伦的脸,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点:生和死的界限,竟是如此脆弱,一下子就由生到死,生命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围在房门外的人越来越多,舍监不准人进房间来。原振侠一直木立著,身子轻微地发著抖,他有一种极度的窒息之感,以致呼吸显得十分急促。

一直到警方人员来到,原振侠才算是恢复了常态。也直到这时,他才弄清楚,他一撞开门,一脚踏进去,令他滑了一跤的原因,是因为他踩在一叠X光片上面。X光片因为他的一脚而散了开来,正散得房间满地都是,而由于已有许多人在房中进出,所以在所有的X光片上,都留下了清楚的脚印。

刑警一到,例行工作展开,原振侠也被请了出去。原振侠在走出去之前,想俯身去拾起地上的X光片来,一个瘦削高大,看来十分严峻的刑警陡然喝道:“别动,现场已经被你们弄得够乱的了!”

原振侠一怔,直起身子来,木然走了出去。走廊上全是同学,许多人立时围了上来,道:“怎么一回事,原?”

原振侠道:“我也不知道,我离开房间到浴室去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

这句话,他从第一遍出口之后,以后至少讲了二十遍。

那个身量高而瘦削,看来十分严峻的刑警,名字叫作铁男奇人。原振侠讲了二十遍“我离开房间到浴室去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至少有十遍,是对铁男讲的。

在铁男刑警简陋的办公室中,原振侠又说了一遍之后,十分不耐烦,站起来,又坐下,道:“请问,你不断问我,是甚么意思?”

铁男点著一支烟──每当铁男和原振侠在一起的时候,铁男每点著一支烟,原振侠就要替他按熄另一支。铁男不断地抽烟,而且总是忘了有一支烟搁在烟灰缸上,又去点另一支。

铁男一面吸著烟,一面冷冷地道:“五郎的验尸报告已经有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是第二天的晚上了,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和五郎在一起喝啤酒。他道:“那又怎么样?”

铁男再抽了一口烟:“死因,是由于心脏部分,受了致命的重击!”

原振侠直跳了起来,嚷道:“谋杀?”

铁男的目光直射向原振侠,神情更严峻。如果不是心中对五郎的死,有著极度的悲哀,原振侠真想大声笑起来。但这时,他却是觉得极度疲倦,叹了一声,道:“将我当凶手?这太可笑了!”

“一点也不,”铁男奇人仍然直视对方:“五郎临死之前,大叫了一声,叫的,正是你的姓氏。”

原振侠也盯著铁男,他真想在这个自以为是的警官脸上打一拳,但他只是镇定地道:“当时我在浴室,我进去的时候,井上同学正自浴室出来,在门口和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