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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姜篇(5)

夜晚。军营里灯火通明,上上下下欢宴庆贺战争的胜利。

中军帐内,齐王设下了丰盛的庆功宴,一席一席向手下的将领们敬酒,说辛道苦。

季姜站在他身旁,斟酒斟得胳膊都酸了,但心里很高兴。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众人一愣,谁敢在齐王的营垒中纵马急驰?马蹄声在中军帐外止住。

汉王带着一帮人一拥而人。

众将还在酒醉和震惊中没有清醒过来,齐王已跪下行礼,道:“臣恭迎大王御驾。

不知大王驾临,未曾远迎,望大王恕罪。“

汉王既不答礼,也不说“免礼”,径直走上齐王的席位,往下一坐,拿起帅案上的元帅虎符,盘在手里把玩着,看着齐王笑嘻嘻地道:“西楚既灭,天下皆定。齐王,你恐怕不需要这个了吧?”

季姜死死地抓住酒壶的壶柄,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酒泼到汉王脸上去。

齐王默默地解下腰间的紫绶,放到双王面前,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对目瞪口呆的众将道:“从今天起,你们一律受大王节制,听到了没有?”

众将愣了一会儿,才参差不齐地道:“听到了。”“是。”

“知道了……”

一个趴在席上烂醉如泥的将官含糊地道:“大……大王?你不就是……大王吗?”

汉王脸上依然是大大咧咧的笑容,只那双笑意正浓的眼睛深处,有鸷鸟般凌厉的光芒一闪。

齐王道:“不是我,是汉王!听到了没有?”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这次众将的声音总算整齐了一点。

“咣当!”一声响,一只酒壶被摔在地上,醇香的烈酒汩汩流出。

季姜冲出了营帐。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刺骨的冷。

季姜抱着双臂。坐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丘上,身体在发抖。她身上很冷,心里却像烧着一把烈火,那烈火烧得她想哭、想骂、想喊,但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

一件貂皮斗篷披到了她身上,她抬头回望,见是齐王,身子一播,甩掉斗篷。

齐王将斗篷再次披到了她身上,道:“会着凉的。”

季姜仰脸看着齐王,嘴唇颤抖着,眼泪淌了下来,道:“大王,你窝囊!”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道:“是的,我窝囊。”

季姜道:“你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齐王道:“是的,我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季姜道:“这是第四次了。”

齐王道:“是的,这是第四次了。”

季姜哭道:“那你到底是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大王,你说呀!”

齐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季姜的头发,道:“将来你会明白的,一定会明白的。”

正月,汉王下了一道诏书:诏曰:楚地已定,义帝亡后,欲存恤楚众,以定其主。齐王信习楚风俗,更立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国建成侯彭越,勤劳魏民,卑下士卒,常以少击众,数破楚军。其以魏故地王之。号曰梁王,都定陶。”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虽然一诏封二王,其实彭越只是个陪衬。彭越本就长期在梁作战,战后得梁地为王,是当初约好了的。但齐王徙封为楚王,却明显等于贬抑。

以“习楚风俗”为借口,更是牵强之至。哪有是哪里人就非得去哪里当王的道理?可见这道诏书就是冲着齐王来的。

季姜拿着诏书的抄本去找齐王——不,现在应该说是楚王。

楚王正伏案写着什么。

季姜把抄本往几案上一扔,道:“大王,你看看!这就是他当初承诺的,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

楚王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道:“看过了,没错啊。”

季姜道:“没错?明明说好是加封,现在却成了徙封,大王你还说没错?”

楚王放下手中的笔,道:“算了,徙封就徙封吧。我也好久没回家乡了,正好回去看看,顺便办几件事。”

季姜气得要发抖,道:“齐国给你治理得国富民强,年年鱼盐之利巨万,他一道诏书就给你剥夺了,扔给你一个土地薄瘠、战火方熄的淮北,你居然一点不当回事?”

楚王拿起写好的简册站起来,走到季姜身旁,拍拍她的肩头,道:“楚国没你想得那么糟,跟我去看看,你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不比齐国差呢!”说完向外走去。

季姜又气又难过,道:“大王……”

楚王回头道:“什么事?”

季姜满肚子的话无由说出,想了半天,指了指楚王手中的简册,道:“你刚才写的什么?”

楚王低头看看,道:“哦,这个啊。他们叫我草拟的推戴书。”

季姜道:“推戴书?什么推戴书?”

楚王道:“推戴汉王称帝。”

季姜看着楚王,说不出话来。

楚王笑了笑,道:“没办法,诸侯王里我地位最高,只能由我领衔。”

季姜还是不说话,看着他。

楚王似乎有些不自在,又笑笑道:“其实我也挺烦的,都是官样文章。到时他三辞二让,我还得率群臣再三劝进呢!”

季姜盯着楚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王,我真希望被劝进的是你。”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之色,但很快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别说了,季姜。大势已去,大局已定。”

季姜木然地坐下,看着楚王远去的背影,轻轻自语道:“大王,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二月,汉王在群臣的一致推戴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三月,楚国,淮阴城泗水边,楚王静静地站在那儿钓鱼。

一会儿,有人带了两个人过来,一个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一个是位四五十岁地方小吏模样的人。两人见到眼前这个头戴紫金王冠,身穿夔龙纹深衣的人,知道就是新来的楚王,忙跪下行礼。楚王走过去,扶住那老妇,道:“阿母,你不要行礼。我不能当您的大礼。”

那老妇吃了一惊,颤巍巍地站在楚王面前,惶恐地道:“大王,这、这……”楚王一挥手,随从们抬来一只沉重的箱子,放在老妇面前,打了开来,只见一片金光灿然,里面竟是整整齐齐一箱的金块!

楚王道:“阿母,这一千斤黄金,都是你的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到家里去。”

那老妇道:“大王,这……这是……”

楚王道:“阿母,您别叫我大王。您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老妇眯起昏花的老眼,道:“你是……”

楚王举起手中的渔竿摇了摇。

那老妇恍然道:“啊!你就是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你叫韩……韩……”

楚王道:“韩信。阿母,那会儿我饿着肚子在这儿钓鱼,您在这儿漂絮,见我面有饥色,便拿您带的饭给我吃,一连给了我几十天。我心里感激,便对您说:‘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你对我发火,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看你可怜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什么报答吗!’阿母,现在我能养活自己了,请你接受我这一点谢意。”

那老妇又惊又喜,道:“韩孺子出息啦!好,好……”

那老妇离开后,楚王走到那跪着的小吏模样的人面前。

那人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慢待了大王……”

楚王道:“姚亭长,你没有罪,你也有恩德于我,只可惜为德不卒。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给我好处也指望不到什么报答,于是懒得再施恩于我。好吧——”

说着手一挥,“把你该得到的那份拿回去吧!”

一名随从端了一只圆盘来到那姚亭长身前,盘子里放着一串百枚装的制钱。姚亭长一愣。

楚王道:“我在你家里蹭过的那些顿饭,顶多也就值这个价吧?拿去。顺便教你一件事:施恩不望报者,常常能得到非常之报;而施恩望报者,永远也别想得到。”姚亭长又惭又悔,抖着手拿起制钱,逃也似的去了。

楚王拿起渔竿正要回身钓鱼,却见自己的几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过来。那人被绳捆索绑,在卫士们的推推操操之下踉跄而来,一见楚王,立刻“扑嗵”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楚王一怔,道:“这人是谁?谁叫你们抓的?”

一名卫士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脸拉了仰起来,道:“大王,这小子当年胆敢侮辱您,我们弟兄几个气不过,就去打听出来把他抓到了。本想一刀杀了他,又怕大王您不解恨,就押了来由大王您处置。”

楚王一看,见那人全身簌簌发抖,一脸惊惶之色。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印虎,我记得你以前挺横的嘛,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印虎抖得俾筛糠一样。脸色惨白。

楚王俯下身,在印虎耳边轻声道:“叫我钻你的裤裆那会儿,你大概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印虎已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只求……只求……大王给……小人一个痛快的。”

楚王直起身来,挥了挥手,道:“松绑!”

卫士一怔,但还是依言解了印虎身上的绑绳。

楚王一抬手,道:“你站起来。”

印虎抖抖索索地站起来。

楚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印虎,道:“体格不错嘛!什么不好做,成天在市井间惹是生非!这样吧,我都城下邳那儿缺一个巡城中尉,你给我到下邳巡城捕盗去。把你的闲气闲力都用到正事上去!”

印虎和众卫士都愣住了。

楚王回过身,将钓线向河中一甩,又开始钓起鱼来。

印虎一句话也不说,“扑嗵”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楚王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众卫士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嗫嚼着道:“大王,为什么……”

楚王看着水面的浮子,淡淡地道:“当年他侮辱我时,我难道不能杀了他吗?只是杀了他毫无意义,所以忍耐而至今天。但是到了今天,我又没有杀他的念头了——难道我奋斗一生,获得今天的权势地位,就是为了向这样一个小人物复仇么?自己想想都有些可笑。再说,”说到这里,楚王顿了顿,眼睛望向远方,“我能有今天,说起来倒也算拜他所赐。侮辱也是一种力量。所以,你们其实不必特意把他抓来的。不过既然抓来了,也好。恩也罢,仇也罢,该了的都了了,省得牵挂。”

回到下邳王宫,季姜已等得很焦急了。

“大王,”她一边帮风尘仆仆的楚王卸下披风,一边道,皇帝派采的使节在等你。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得很,跟他们主子一个德性,眼睛长在额头上,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倒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看得肺都要气炸了。大王你横扫天下的时候,这几个小子还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呢!”

楚王道:“哦,我看看去。他们在哪儿?”

季姜道:“在偏殿。”

楚王和季姜走在偏殿,几个人正在里面嘻嘻哈哈说得起劲,其中一个人公然坐在楚王的王座,把脚搁在御案上。见楚王进来,几个人停止了说笑。那坐在王座上的家伙像是其中为首的,冷冷扫了一眼楚王,脚也不从御案上放下,道:“楚王,你好大的架子呀!把我们哥几个晾在这里,自己跑哪儿快活去了?”

季姜怒不可遏,正要开口说话,楚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劳各位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

那使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陛下有诏旨,问你两件事。”

楚王道:“臣恭聆陛下诏询。但有所知,知无不言。”

那使者道:“第一件事:西楚余孽钟离昧,是不是躲在你这儿?”

楚王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第二件事,”那使者说到这儿,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离座下阶。走到楚王跟前,低声道,“‘鼎心’是不是在你这儿?”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王的脸,楚王神态平静,道:“我不明白上使大人的意思。”

那使者盯了他半天,才悻悻地道,“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有数。陛下还会派人来的。楚王,你最好识时务一点!”

说完,那使者一挥手带着众人走了。

季姜又气又恨,道:“大王你还没失势哪,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简直是狗仗人势!”

楚王摇了摇头,道:“还会有更嚣张的。”

一个月后,更嚣张的来了。当时楚王正和季姜在泅水边漫步。

泅水两岸绿柳成荫,夕阳斜照,平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季姜心事重重,无心欣赏这些美景。楚王却悠闲地用一根柳条指点着道:“季姜,您看,这泅水源出你们齐国蒙山,流到我们楚国境内,蜿蜒千数百里,经过我、项羽和当今皇帝的家乡。似乎冥冥之中,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注定要纠结在一起……”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季姜向声音采处望去,见一队人马渐驰渐近,到了近前,那些人勒住缰绳停下。为首一人身着锦衣,头带锦羽冠,一望而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

那人下了马,手持一枚龙首铜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道:“奉陛下诏,命楚王二事!”

楚王道:“请上使吩咐。”

那人道:“第一件事:尽速缉拿要犯钟离昧,不得有误!如有窝藏纵放之事,按律严惩!”

季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谁有资格惩处我们大王?!问问皇帝,他的江山是谁替他打下的?按律严惩?呸?不要说我们大王没有窝藏钟离昧,就算窝藏了,我们大王为皇帝灭了项羽,难道还抵不上一个……”

楚王止住季姜,向那人道:“臣谨奉陛下诏。还有什么事?”

那人走近一步,手一伸,沉声道:“陛下命你把‘鼎心’交出来。”

楚王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泗水,道:“我没有这东西。”

那人又逼近一步,低声道:“要么是王位,要么是‘鼎心’,你自己挑!”

“王位?”楚王一笑,解下头下的紫金王冠,递到那人面前,“拿去吧,富贵于我如浮云。”

“呸!”那人恼火地一挥手,道,“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你等着接受廷尉的传讯吧。”说完回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来路而去。

季姜道:“什么是‘鼎心’?居然拿夺爵刑讯来威胁您?”

楚王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想将它留给将来的,也许那时的人会有足够的智慧解开它的奥秘。可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我享受尊荣已太久,不可能忍受得了那些折磨苦楚了——”忽扬声道,“上使大人!”

前方马上那人勒马回望。

楚王道:“‘鼎心’其实我已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要。”说着,倒过手中的紫金冠,伸指在其中一拧一按,“喀”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白色薄片立时出现在他指间,“是这东西吗?”

那人眼睛一亮,脸上现出惊喜之色,道:“啊!就是它!就是……”

楚王手指轻轻一弹,那亮晶晶的小薄片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过几个身,掉人了水波轻漾的泅水河中。

“你?!”那人又惊又怒,来不及发火,忙指挥众随人道,“快!快!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水,快下水啊!全给我下水去找!去找!”

楚王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折腾,慢悠悠地戴上紫金冠,道:“上使大人,请你回去转告陛下:如果陛下是明君,没有九鼎也一样;如果陛下是昏君,得了九鼎也枉然。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要想长治久安,就对百姓好一点吧!”

那人没空搭理楚王,在河边跑来跑去,急吼吼地道:“找到了没有?找到了没有?快找、快找啊!”

忽然,一个人浮出水面,一手捏着那片亮晶晶的小薄片,一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岸上那人欣喜若狂,连声道:“快拿过来!快拿过来!”

那片小薄片到手,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它擦干包好,放人一只垫了丝绸的匣子里,贴身收好。然后狠狠地瞪了楚王一眼,上马率众离去。

季姜道:“怪不得大王要特地亲手设计这顶紫金冠,原来要拿它藏宝啊!哎,大王,你既然藏得那么好,又何必拿出来让他们抢到手?”

楚王目视前方,淡淡地道:“他们得到的只是一片废物——那东西一见水就完了。”

季姜道:“到底是什么啊?那么丁点大的东西,扔到河里还要下去捞,他们怎么就这么看重?”

“那是历代帝王最梦寐以求的宝物。”楚王说着,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季姜,道,“季姜,我们坐到那边去,我要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本来早就该告诉你的,但这个故事的跨度太长了,脉络也很乱,我直到近期才彻底理清了它的前因后果。

首先,你要答应我,不管你对听到的故事如何惊讶,甚至怀疑,请先不要打断我,否则你会听得支离破碎,更加难以理解。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两三千年,也许是三四千年,总之那时的人类还没有记载史事的能力。一个不知名的、与我们迥然相异的天外生灵降临到我们这个世界上。它的降临伴随着惊人的“隆隆”声。所以,我们的先人把它称为“龙”,又有人说它是雷神之子——季姜,我说过了,不管你有多么惊讶,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我只知道,它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使它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把我们的海洋当成陆地了。

它以为如此平坦的地方正是适于停降酌。于是,它把它驾驭的乘具——我们有人称之为“星槎”——降落在了渤海。

我说过,它来自一个和我们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个世界对于海洋一无所知,它们制造的器具坚不可摧,却惟独对我们这里最为平凡的海洋没有丝毫的防护能力。

所以,星槎毁了,毁于海水的腐蚀。

这个天外生灵异常惊恐。因为失去了星槎,它将永远无法回到它的世界。它开始考察我们这个世界。

考察的结果使它更恐慌:这个世界缺乏制作“星槎”的原料!并且,这是一个还处在蛮荒中的世界,没有文字,没有计算,没有冶炼,没有建筑……总之,这个世界帮不了它任何忙。

就在它濒临绝望的时候,它注意到了我们的月亮,注意到了月亮的力量。

星槎坠海使它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但没有使它失去智慧。在它们那个世界,已经知道了一条宇宙间最为神奇的奥秘:天体间存在着一种彼此牵引之力,近者强,远者弱,大者强,小者弱,正是这种力量维持着日月星辰的运转。你在海边住过,总熟悉潮汐吧?潮涨潮落,就是这种力量引发的。同时,这种力量还能使时间和空间发生轻微的变形。如果能用巧妙的方法,把这种变形集中、放大,就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时间会翘曲,甚至翻转——不要问,我说过了,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它心中升起:只要能设法填平它的星槎所坠落的那片海域,然后将这片填出的平地“逆卷”到它降落的时间里去,使它在那次降落的最后瞬间,落到一片平地上而不是海洋里,那么灾难就不会发生。

填海虽然工程浩大,但不需要什么珍稀的原料,也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就行了。

它为这个绝妙的设想而兴奋,立刻着手实施。

一方面,它开始制作能控制时间变形的神器。这比制作一艘星槎要容易多了,所需的原料,也都能在我们这个世界中找到:丹砂、雄黄、石墨、铅、云母、水晶、独居石……

另一方面,它开始用它的智慧推进我们先人的繁衍和发展。它教他们渔猎、耕作、书写、计算……它帮助他们建立国家,制定礼仪,以保持长期的安定,使人口得以持续繁衍。为了尽快开启民智,它甚至把它那个世界的智慧的精华——八卦,都传授给了人类。如果它知道这东西日后会对一个年轻人产生怎样的启发,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先民们对它既崇拜,又感激,尊奉它为“伏羲”。“伏”,就是“溥”,博大、伟大的意思:“羲”,就是太阳神羲和。先民们把他们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尊贵的名号奉献给了它。

但是,我们到底该叫它什么呢? “龙”和“伏羲”都不是它的真名,然而我也不知道它的原名叫什么,也许在它那个世界根本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姑且称它为“龙羲”吧。

两项工作,要耗费龙羲很长的时间。但这对它来说不成问题,因为它的生命节律和我们不一样,它有足够的寿命来完成这些工作。

成问题的是,它的形体给它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它的脸和人类一样,然而它的身体却完全不同于人类。随着智慧的开启,人们逐渐注意到它的形体的怪诞,并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它。尽管它又教了他们裁制衣裳遮蔽身体,但已不能完全消除这种疑虑。

它到底长了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呢?我也不十分清楚。凭着后来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以及上古典籍中片言只字的记载,我推测它的身体大致像蛇一样,但比蛇身粗得多,鳞甲也厚得多。

多么可笑!一个拥有如此高度智慧的生灵,却长着一副与我们这世界上最卑贱、最丑陋的生物一样的身躯。

它不得不退居幕后,由一名信使为它在人间奔走行事。它赐予了这名信使长生不老的生命。以换取他忠心耿耿地为自己效劳。这名信使就是钱铿。后人所称的彭祖。

龙羲把它的全部工作移到渤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继续制造它的神器,但它依然控制着陆地上的一切。它不停地干预着我们的历史,使这个国家朝着它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它为夏禹铸造了九鼎,以巩固帝国的统治。九鼎可以用来监视九州。使帝王轻而易举地扑灭尚在酝酿中的叛乱,避免因战争导致的人口减少、国力削弱。它要最大限度地增强我们的实力,以使我们早日有能力为它实施那项庞大的工程。

夏、商、周三代过去了,我们由一个中原小国扩张成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我们使用的器具由木石变为钢铁;我们的算术已会计算面积、体积、效率,会解方程,会算勾股……施行工程的条件成熟了。同时,龙羲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也已大功告成。

现在,只缺少一个工程的领导者了。

它开始物色合适的人物。

找谁呢?如此浩大的丁程,会严重地动摇国本,不会有哪个现任统治者肯做这样的蠢事。所以,它必须找一个有足够的统治才能、有强烈的权力欲望而又出头无望的年轻人,以获取权力为诱饵,以施行工程为条件,使他心甘情愿地为它效劳。

它找到了第一个人。当时那人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但已显示出了统治国家的天赋和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勃勃野心。然而这孩子在王室中低微的身份,已注定他此生与王位无缘。于是,龙羲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个孩子,一步步为他铺平通向权力的道路。

经过数十年的谋划努力,终于使这个孩子神话般地实现了他的帝王梦,成为了一个拥有空前强大的权力的君主。

然而,龙羲没有料到贪欲的力量。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权力的孩子又向它索取长生之法,也许,得到长生后他还会再向它索取别的什么。

龙羲忍无可忍,让它的信使对这孩子进行了惩罚:取走了九鼎上最关键的部件——鼎心;同时,留下了一面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神奇镜子。

得到神镜使孩子由衷高兴,失去鼎心则使他怒火中烧。然而孩子不知道,就是那面使他高兴的神镜,其实也是埋藏在他身边的一个祸根,神镜损伤了他的心智,并最终断送了他的万里江山。

在放弃这个贪婪的孩子后,龙羲开始找第二个人。

这次它很小心,找了一个聪明又正直的年轻人、他国破家亡,满腔仇恨。同样也正处于需要帮助的状态。然而,当它的信使钱铿跟这个年轻人一接触,立刻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相貌太特殊了——是一种柔美,女子一样的柔美。在个凭勇力竞逐天下的时代,这样的相貌简直是致命的弱点!怎么能想像,一个貌若女子的统治者能驭使臣民服服帖帖地完成一项如此艰巨的工程?

龙羲不得不再次放弃,开始找第三个候选人。但它的信使在离开之前,给了那年轻人一件利器,让他用这利器去对付那个贪婪的孩子,算是对那孩子的惩罚之一。如果成功,将提前结束那孩子的统治,如果不成功,也能在心灵上给那孩子一个沉重的打击,加速他的神智的崩溃。

第三个候选人在淮阴。他比前面两个更聪明、更优秀,但处境却比前面两个更糟糕。那时他正苦受贪穷、饥饿和寒冷的折磨,这使他对权势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对成功的追求比任何人都迫切。应该说,他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最合适的人选。改变这年轻人的命运,也比改变前面两个容易得多。年轻人缺乏的只是一条战时通道。而这条通道,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只要利用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在月亮对大地引力最强的八月动手,就可以使这条古道重现。一旦得到这条通道,年轻人就能凭着他自己的智慧征服整个天下,不需要龙羲再额外费心。

然而龙羲却对这年轻人疑虑重重,原因正在于年轻人太优秀了。他的智慧超出了安全的界限,超出了龙羲所能控制的范围。在启用他之前,龙羲就测到了时间长河中传来的“预震”。这意味着。一旦正式启用,有可能发生强烈的“变异波动”,这将使龙羲失去预知未来的能力……哦,这太艰深了,我该解释一下。

对于我们这个世界来说,龙羲是个外来者。它对我们这个世界作的每一点干预,都会改变我们固有的历史。而历史的每一次改变,又都会引发时间长河的一阵“变异波动”。变异波向前传递期间,未来的历史是模糊不清的。就好像一块石头投进水塘,只要波纹还在扩散,就无法看清水面的倒影。模糊期“有长有短,但终有结束的一天,所以龙羲最终总能稳稳地把握住我们历史的大局。

偏偏对于这个年轻人命运的改变,似乎竟牵涉到整条的“时间河”,由此引发的“变异波”可能要传递很久,也可能永远不会停下来,因为时间是无限延伸的。

这样的情况,只有在改变极端优秀的人的命运时才会发生。这类人一生怀才不遇和充分施展才华这两种命运,对历史产生影响的差别之大,是不言而喻的。这样大的落差,足以形成一阵空前强烈的变异波,使整个未来随之改变。

到底要不要启用这年轻人?龙羲很犹豫。

过于杰出的才华,既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诱惑。这样的人才如果能为它所用,对工程的好处将是无法估量的。

最终,龙羲决定启用他。

年轻人恃才傲物,有点不肯就范。不过这不要紧,现实会使他低头的。在年轻人被现实逼到绝望的境地时,龙羲的信使出现了。他用那神器牛刀小试,“扭曲”了一条山间小溪的时间,使年轻人目睹了一场激流忽断的神迹。年轻人死心塌地地信服了,他从信使的手中接过珍贵的鼎心,答应了这场交易。

于是,龙羲用它的神器打开了五百多年前的古道,也打开了年轻人的命运之门。

然而,意外发生了。

强烈的变异波在古道重现的刹那间诞生了!它震撼着整条时间长河,它的振幅是如此的巨大,竟至于把那件运行中的神器都弹射了出来,失落在了五百多年前的时代!

这本来也没什么,神器遗失了,可以再造。神殿中的设备已十分完善,再造一个不会再耗费很长时间。年轻人已日益崛起,可以在资源方面给予它许多帮助。

然而它万万没有料到,世上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失落在五百多年前的神器,经过辗转流传,居然落到了那年轻人的手中!

年轻人凭着自己的智慧,小心翼翼地摸索,从死的物,到活的马,一步步试验过来,逐渐掌握了这神器的使用方法,迈出了探索真相的第一步。

随后,年轻人通过信使,提出要见他那位神秘的主人。他的理由编得很充分,龙羲同意了。

在海岛的神殿中,龙羲把它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异器械毫无戒备地呈现在年轻人面前。它以为这个蒙昧世界的人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来了解那其中的意义,只会因此增加对它的敬畏和恐惧。

龙羲错了,它低估了年轻人。

年轻人装作惊讶和崇拜的样子,心里却牢牢记住了他所见到的一切。他开始向龙羲询问一些与工程有关的问题,龙羲很乐意回答他。它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这样好的谈话者了,年轻人对它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极强的理解能力,又有充分的好奇心,不停地追根究底。谈到后采,龙羲甚至把工程的真正原因也说了:星槎坠海、时空可控、海陆替换……它并不指望这年轻人能听懂,只是在这个蛮荒的世界待得太久了,它感到一种深深的寂寞。难得有这么好的听众,既不把它当作神灵,也不把它当作妖孽,愿意平心静气地听它述说。

龙羲说得很高兴。但是,当它发现这年轻人真的能理解这一切时,它又警觉起来。

它感到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