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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

作者:童恩正

漠漠的黄沙,一望无垠。

这是一片黄色的海洋,寂寞的海洋,单调的海洋。

车队缓缓地在沙丘中前进,宛如船队越过凝固的波浪。

除了车轴发出的轻微的轧轧声,马蹄踏在沙堆里的嚓嚓声以外,再也听不到其他的音响。

何等荒凉的世界,被人遗忘的世界。

车队的中央,有一辆特别高大坚固的龙车,它张着丝绸的天幕,配着雕刻精美的车厢,由八匹雪白的骏马拉着,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周穆王和他的最得宠的妃子盛姬乘坐的御车。

原来这是公元前930年的春天,周穆王游历了极西的弇山,与西王母在瑶池相会以后,游兴满足,正踏上了归途。

在那没有喷气机和气垫船的时代里,这趟旅程的辛苦,是可以想象的。为什么周穆王不安居在那镐京的皇宫里享福,却要到这僻远的西土来受罪,历史上没有记载。可能是当天子的人做事,总有点儿与凡人不同吧。

不过陪着穆王长途跋涉的,到底都还是些凡人。旁的人有意见不敢开腔,盛姬可是有点发言权的。

“我说大令,这种鬼地方,哪一天走得回去呀?”她撅着樱桃小嘴说,就是发牢骚,也是一口动听的苏侬软语,由于刚从西土回来,又夹了一点外语,“还说是旅游呢,再游下去,连人都要拖死了。”

“哎,今晚就可以走出沙漠,到达柳泉城了。我们可以洗洗澡,轻松一下。开个舞会,听听靡靡之乐,跳跳北里之舞,怎么样?”

穆王都50多岁了,享乐的劲儿不减当年。他长得肥头大耳,鬓发斑白,平日很有威严,不过在盛姬面前,他倒显得很有耐心。

想到终于可以脱离这茫茫的大沙漠,想到今晚又可以恢复平日的享受,盛姬的脸绷得不那么紧了,不过她还是瞪了穆王一眼,酸溜溜地说:“谁和你跳舞?你去找那丑八怪吧!”

所谓丑八怪,其实就是西王母。穆王和她开展了一点外事活动,惹得盛姬几乎打翻了醋坛子,现在还有点余波。

“好啦,好啦。”穆王拍拍她的肩,“我这不就一直陪着你吗?”

盛姬撒娇地唔了一声,又转过身去看那漠漠黄沙,心里只希望早点到达柳泉城。

穆王的金口玉牙讲的话自然不会有错。黄昏时分,御驾就进了柳泉城。城虽不大,但由于早三天前卫的虎贲就来了通知,所以全城早已打扫一新,断绝行人,张灯结彩,准备接驾。那紧张热烈的劲儿,就不必谈了。

要是在过去,这土里土气的小城是不会引起盛姬的兴趣的,不过这几天沙漠生活实在把她憋坏了,现在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她的情绪也就高了起来,因此刚刚在城尹的小衙门里住定,她立刻迫不及待地要穆王安排今晚的文娱节目。于是穆王立即把城尹找来。

“你们这里有什么歌舞戏剧,可供寡人观赏么?”

“启禀陛下,”城尹过去从没有见过天子,心中发慌,“这地方太偏僻,没有固定的剧团,半年以前来过一个马戏班子,以后又来了一伙唱川戏的,不过现在早走远了,找也没办法找。”

“唔,那么……”穆王沉下脸来。

城尹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天威难测。天子一发怒,那可不是好玩的,急忙说:“启禀陛下,早两天本城来了一个工匠,名叫偃师。据说他创造了一个什么新玩意,准备带到中土去献技,小臣把他叫来,以供陛下解闷,不知可否?”

“哼,倒霉!”盛姬插嘴了,“说不定是个耍猴戏的。”

“大令,别生气,不妨叫他来试试嘛。”穆王安抚道,“他要是没什么新鲜玩意,我们就自己开舞会吧。”

晚餐以后,厅堂里被火把照得明晃晃的,随行的皇家乐队分列两旁,晚会开始了。

盛姬今晚着意打扮了一下,穿上一套新式的用西方出的火浣布制的衣裙,容光焕发,与穆王坐上方,准备看偃师的表演。

偃师被带进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陪着他的,是一个长相英俊的青年人。

穆王奇怪地问道:“这人是谁呀?”

偃师回答说:“这就是小人制造的能够作歌舞表演的机器人,今晚特地带他来请陛下过目的。”

“什么,你造的机器人?”穆王大惊,问那个青年,“喂,你真是机器人吗?”

青年人跪下磕头,挺得体地回答:“陛下,小人确实是机器人。”

“你能唱歌跳舞吗?”

“请陛下吩咐。”

穆王兴致勃勃了:“好,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你跳吧!”

乐队奏起了音乐,青年人开始歌舞。他的舞姿优美,变化多端;歌声悦耳,热情奔放。举手投足,无不合乎节拍,充满了灵性,充满了美感。

看着看着,穆王忍不住失声笑了,他低声对盛姬说:“这偃师真狡猾,他带了一个演员来,自称是机器人,想骗得我们相信。你仔细看看,世界上有这种机器人吗?”

盛姬不但百分之百地同意穆王的意见,而且还有自己的想法。她是过惯了宫廷热闹生活的人,平日背着穆王也喜欢和一些年轻俊俏的王孙公子打情骂俏。这一次跟着穆王出来,每天都和荒山野岭、飞禽走兽打交道,真是烦得要命。今天看到这样一个能歌善舞的美少年,未免怦然心动。乘穆王不备,她早已故作媚态,向这个所谓的机器人抛过几次含意明确的眼色了。

毫无世故的机器人,自从阅世以来还没有见过如此千娇百媚、装束华丽的女人,更没有体验过异性主动挑逗的魔力,于是他的心中——说确切一点,是相当于心的那一部分机器中,就充满了一种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感情——爱情。他到底是个机器人,不知道正确的表达爱情的方法,他的身体虽然还在跳舞,那一双眼睛,就死死地盯着盛姬,再也移不开了。

这种反常的情况,岂能维持很久?穆王出于一个男人的本能,首先就感到了事情有点不大对头。他略一回顾,只见这两个正在眉目传情,忘乎所以。这一来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

“好大胆的偃师!你竟敢设置圈套,欺骗寡人,带领这个阿飞来勾引寡人的侍妾。来人,把这两个叛逆拿下去砍了!”

偃师还来不及分辩,虎贲们已经一拥而上,将偃师和他的发明牢牢捉住。按理说机器人力大无穷,也许可以抵挡一阵,但是他的主人只教他跳舞,没有教他打架,用科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他缺乏打架的程序,因此也只有束手就缚,任人摆布。

明晃晃的青铜刀已经举到了头上,只要往下一落,就有身首异处的可能,这一来真是把偃师吓惨了,连呼冤枉。只有那机器人不知厉害,也不知道自己已经闯了祸,那满含情意的眼睛,还继续在看盛姬。

“你……你……你……你还喊冤,”周穆王气得直跺脚,“你看那小阿飞现在还在干什么?你看那贼眉贼眼的样子!”

“陛下息怒,”偃师磕头如捣蒜,“他确实是个机器人。他之所以有如此反常的举动,实出小人意料之外,这是小人把他造得太灵巧了,陛下圣明,请陛下当场检验。”

依穆王平日的脾气,只要他手一挥,十颗人头也掉下来了。但是这一次,好奇心战胜了妒火。他命令虎贲放开偃师,立即对机器人进行检查。

偃师从衣袋里取出一些五金工具,走到机器人面前,剥下他的衣服,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他拆卸开了。千真万确,这是一个机器人。他的内脏全是一组一组复杂的机器,骨骼是青铜铸的,关节是活动的绞链。皮肤、毛发、牙齿,虽然与人惟妙惟肖,但却都是假的。

穆王咄咄称怪,走下御座,亲自审视。他拨动一个机件,机器人就不能讲话了;拨动另一个机件,机器人的眼睛就看不见了;拨动第三个机件,机器人就丧失了行动的能力。这样穆王才放下心来,转怒为喜,夸奖偃师道:“唔,不错,这真叫巧夺天工!”

“无聊!”盛姬扫兴地骂了一声,扭身走进内室去了。

穆王却哈哈大笑起来。

长话短说,穆工将偃师和机器人都带到了镐京。而且在皇宫里大宴宾客,夸耀他新得到的歌舞明星。

这真是一次盛大的晚会,几百里之内的诸侯贵族,百官大臣,全都赶来了。原来就是富丽堂皇的宫殿,更是布置得花团锦簇,夺目生辉。在丰盛的晚宴以后,偃师带来了机器人,开始表演。

机器人一开始跳舞,他的眼睛就在人群中寻找盛姬,而且很快就发现了她。今天晚上,她更是珠光宝气,光艳逼人。一群内恃近臣、青年贵族,就像众星捧月似地簇拥着她。

机器人又看到了自己爱恋的对象,他是何等的高兴,何等的激动啊!他起劲地跳着,踏出了一些连偃师也意想不到的美妙步伐。他希望盛姬能多看他几眼,能像上一次那样显示出使他目眩心醉的表情。

盛姬是在看他,不过是像其他观众一样地在看他,而且由于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表演了,所以更加冷漠一些。她一会儿从一位公子手中接过手绢,一会儿又从另一位公子手中接过冷饮。她的媚笑,她的热情,全部奉献给这些人了。比起这些披绸穿缎,谈吐高雅的公子来,机器人不过只是一个土气的乡下佬而已。

可怜的机器人,尽管他是如此的聪明,却还不足以理解女人的感情。他不明白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他的恋人就变了心。于是他又体会到了经常随着爱情而来的另外一种感情——刻骨铭心的痛苦。就在他跳完最后一个动作,观众掌声雷动之际,他悲哀地看了盛姬最后一眼,在他的胸膛里发出一种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于是他倒在地上,再也不会动了。无论偃师怎样修理,都无济于事。世界上出现的第一个机器人,就这样死去了,如果“死”字能够适用于机器人的话。

2000多年以后,美国科学幻想小说作家阿西莫夫制定了所谓“机器人三原则”,这就是:第一,机器人不可伤害人,或眼看人将遇害而袖手旁观;第二,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它的命令,除非这种命令与第一原则相抵触;第三,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的存在,除非这种保护与第一、第二原则相抵触。不过世界上最古老的这个机器人的结局,却告诉人们,阿西莫夫的这三条原则是不够的,应该还补充第四条:即机器人不可对异性堕入情网。没有前面那两条,机器人可能损害人类;而没有后面那一条,机器人又可能损害它们自己。因为盲目而炽热的爱情,对人类来说都是危险的,更何况是机器人呢?

(根据《列子·汤问》改编的科幻小说)

附:《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后记

《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并非完全是我的创作,其主要的构思和情节,取材自《列子·汤问》,我认为这是世界上第一篇描写机器人(甚至是理智机器人)的科学幻想小说,看来关于机器人设想的发明权,应该是属于中国人的。

现将《列子·汤问》所载的这个故事照录如下: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下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①,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惟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汝俱观之。”

翌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镇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

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黑、白、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胃、肠,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

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

①在周代,中国是指中原地区

这段故事文笔虽然简练,但是却有人物,有情节,有科学,有幻想,与一般的中国古代传说不同,不带一点神奇色彩。我认为是具备一篇雏形的科学幻想小说的条件的。改编的《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仅仅是加强了细节,另外根据情节的发展补充了一个结局而已。

关于《列子》的成书时代,现在学术界尚有争论,但一般的意见,就认为大致是魏晋时人根据某些先秦传说而写成的。那么至迟在公元三四世纪时,中国已经出现科学幻想小说了。

一般研究中国科学幻想小说的历史的同志,都认为这个文学品种是从国外移植进来的,而中国最早的科学幻想小说,仅仅出现于清朝末年。如果将科学幻想小说作为一个流派来考察,我认为这个意见还是正确的,但如果我们与此同时也指出中国古代也有这类作品的萌芽,则可能更全面一些。

还有的同志在探讨中国科学幻想小说的民族传统时,只提到中国有神话幻想的传统,而未注意到中国也有科学幻想的传统。其实中国古代传说,如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等,固然充满了神话幻想,但有关巧倕、鲁班、墨翟等名工巧匠、科学大师的故事,则又具有科学幻想的内容了。

我对神话、文学都是外行,以上看法,自己也无把握,提出来的目的,仅仅是引起同志们的注意,提供同志们讨论。因为在中国科学幻想小说已经在世界上初露锋芒的今日,探讨一下这方面的历史,对于继承和发扬我国文学的优良传统,对于形成具有独特民族风格的科学幻想小说的流派,都将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