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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郁向那排人展示书面命令后,吩咐秘书把它收好,归档。然后用苍凉的声音发布命令:“喷洒行动现在开始!”

参与人员爬上直升机。旋翼旋转起来,两架直升机升空,组成编队,沿着活化区域的圆周边缘并肩飞去,每个机尾处拖出一条气状的鲜红色尾巴。两条尾巴扭曲着,膨胀着,合并到一起,弥漫了空域,沿着活化区域的蓝黑和黄白交界线,慢慢沉降到沙面上。直升机飞远了,红色尾巴也变淡了,然后它们消失在沙海和天幕中。在这段时间里,鲁郁等几个人在原地等待着,不语不动,如同一组刀法苍劲的沙雕,隔着防毒面具,能看到他们平静中带着苍凉的面孔。沙漠中“活化”区域为七千平方公里,周长大约为300公里。一个小时后,两架飞机完成了喷洒,拖着红色的尾巴从地下线出现,飞到头顶后尾巴消失。直升机降落,鲁郁同机组人员一一握手。然后共同登机离开这儿。他们要回到沙漠中心,那儿是含碲气雾剂没有影响到的安全区域。以下的镜头经过放大和加快,并深入到残骸堆积层中。沙虫们在其中钻上钻下,非常活跃,但在鲜红色的气雾慢慢沉降后,沙层表面的沙虫们很快中毒,行动逐渐变慢,身体变得僵化,直到最终停止了蠕动。这个死亡过程缓缓地向沙层下延伸。

“鲁郁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死这些珍贵的沙漠蚯蚓?要知道,这是钱先生一生的心血,同样是你自己的半生心血啊。”鲁郁苍凉地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这样做,是接受一位先知的指令。”记录的小李警官听到这句混帐话,不由瞪了嫌犯一眼。一个意识健全的科学家,面对警方审讯,却把罪责推给什么先知,可不是耍无赖么!朱警官示意小李不要冲动,仍然心平气和地问:“什么先知?宗教的先知,还是科学的先知?”“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始终对我隐身和匿名。”这下子连朱警官也受不住了,苦笑道:“鲁郁先生,你不会说自己也是……不会说自己是精神病人吧。正常人不会听从一个隐身匿名者的指令,犯下这样的重罪。”

“我的智力完全正常。警官先生,你们想要知道的东西我会痛痛快快地坦白,而且绝不会以精神疾病为由来脱罪。但我有一个要求,在我坦白之前,请你们先替我查寻一个人。”“什么人?”“就是我说的那位先知,这几年,他一直向我发匿名邮件,严重地扰乱了我的心境,邮件内容一般是一两句精辟的话,总是正好击中我信仰的薄弱处;他甚至给我发过几篇科幻小说,是读后让人透心冰凉的那种玩意儿。七八年来,正是这些东西潜移默化,彻底扭转了我的观点,让我――很艰难地――做出了杀死沙漠蚯蚓的决定。现在,我渴望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朱警官暗暗摇头,觉得“智力完全正常”的鲁郁所说的这番话很难说是正常的。一个具有大师智慧的科学家,却被几封匿名邮件牵着鼻子走,改变了信仰,甚至去犯罪,这可能吗?他温和地说:“好的,请你提供有关信件和邮址。”“都在我的私人电脑上,你去查吧,我告诉你开机密码。”他告诫道,“不要对这件事想得太容易,我也用黑客手法多次追踪过他,一直没成功。对方做了很好的屏蔽。”

“放心吧,不管他再屏蔽,对公安部网络中心来说都不是难事。我想问一句,关于这位先知的身份――你有一些猜测吗?”鲁郁沉默片刻:“有。但我不会事先告诉你们,以免影响客观性。”小李警官又瞪了他一眼,朱警官没有急燥,温和地说:“好吧,就依你。我先查实这件事,然后再继续咱们的谈话。”

第三天上午朱警官重新坐在鲁郁的面前。鲁郁端详着警官的复杂表情,率先开口:“已经查清了?看你的神情,我想你已经查清了。”“嗯,的确查清了。警方已经知道他是谁,悄悄弄到他的电脑,破解了开机密码,在里面找到了曾发给你的所有东西的备份。你――事先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对。”鲁郁苦笑道,“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过,钱老是我永远的恩师。永远的。不管是在他领我走上沙漠蚯蚓的研究之路时,还是躲在暗处诱惑我,促我狠下心杀死沙漠蚯蚓时。”他叹息道,“其实这些沙虫已经无法根除了,喷洒剧毒的碲,也只能暂时中断它们在地球上的蔓延,但我只能尽力而为。朱警官,你以为我杀死沙漠蚯蚓心里就好受吗?心如刀割!我背叛了前半生的信仰,实际是后半生的我杀了前半生的自己。”他苦笑着说,“只有一点可以拿来自我安慰:我倒是一直没有背叛钱先生,不管是在他退休前,还是退休后。不说这些了,来,我向你坦白本案的所有详情。”“是老头干的?是他诱惑鲁郁杀死沙漠蚯蚓?”“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夜里那个他。”“不可能!”钱夫人震惊地说,“朱警官,你不了解沙漠蚯蚓在老头心目中的地位。它们比他本人的生命都贵重。他不可能自己去杀死自己。”钱小石虽然也很震惊,但反应多少平缓些。他问:“那些发给鲁郁大哥的东西,那些‘阴暗的诱惑’――都在我爸的电脑上?”“对。你们可以看看,我提供开机密码。”“难以理解啊。我真的不能相信,爸爸的信仰会有这么陡峭的转变。”“恐怕正是太陡峭,超过了一个人的心理承受力,才造成人格的分裂――裂变成一个白天的钱和夜里的钱。鲁总说,其实在钱老退休前就多少表现了某些‘分裂’的迹象。首先,早在这项国家工程启动时,他力排众议,坚决主张把基地放在沙漠中心。鲁郁说当时他就有些不解,因为若把基地放在沙漠边缘,逐步向腹地推进,才是更合适的方案,那样后勤上的压力会大大减小,可以节约巨量资金。可能早在那时,钱老对自己的世纪性发明就有潜意识的恐惧吧,所以一定要把它囚禁在沙漠中心。第二点迹象你们也知道的,他强烈反对所谓的‘生物化描述’,这种反对过于强烈,多少有些病态。鲁总说根本原因是――如果把这种玩意儿认做机器,则心理上觉得安全,因为机器永远处于人类的控制之下;如果把它们看成生物,则它们最终将听命于上帝,人类的控制只能是某种程度上的,这就难免有隐患,有不确定的未来。”他尽可能介绍了所有已知情况。母子俩虽然难以接受,但最终还是认可了朱警官的话。就像是走出暗房子突然被阳光(真相)耀花了眼,但片刻之后,事情的脉络就清楚地显现在明亮的阳光之下,无可怀疑。母子俩相对叹息,苦笑摇头,钱小石担心地问:“鲁郁大哥会咋样判决?”朱警官长叹一声:“鲁总决心杀死沙漠蚯蚓,以防它们最终威胁人类的生存,这样的观点是对是错,我不敢评价。但对也罢,错也罢,都不能为他脱罪。要知道他是瞒着政府,采取的私人行动!太过分了,可以说胆大妄为。据他说,他不能按正常程序行事,他知道很难说服社会和政府同意,消灭沙漠蚯蚓,即使能说服,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自己扛起这个十字架――也是为了替老师赎罪。司法界的大腕们估计,他肯定要获刑,很可能是20年的重刑。”母子俩心头很沉重――可以说他是被老头子害的!是两个老头子,“夜里的”老头子诱惑他犯罪,“白天的”老头子向警方告发他,真是配合默契啊。朱警官看着母子俩难过的表情,心头不忍,说:“你们也不要太难过,我干脆再犯点自由主义吧。据说上边有人建议,鲁郁即使获20年重刑,也要监外执行,执行期间仍担任塔克-克拉工程的指挥长,戴罪立功,处理工程的善后。这虽然是小道消息,十有八九会实现。”

母子俩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也就是说,政府和科学界私下里已经认可了鲁郁的观点,虽然对他的胆大妄为要严厉处罚,但同时也要创造条件,保证他把这件事――剿灭沙漠蚯蚓――继续推行下去。钱夫人想了想,苦笑着问:“真要这样,小鲁这边不用担心了。老头子那边呢,该咋向老头子说?”朱警官谨慎地说:“我考虑,还是由你来向他通报比较合适,毕竟你对他的心理状况最清楚。哪些该说,哪些该瞒,你们娘儿俩酌定吧。总的原则是既要糊弄住他,让他对案件的结果满意,又不造成过大的刺激。”“好的,我想办法安抚他吧。”

朱警官留下那台电脑的开机密码,同两人告辞。这天下午,钱小石避开父亲,悄悄把手提电脑打开,浏览了那些邮件,包括几篇科幻小说,它们确如郁哥所说,是让人阅读之后“透心冰凉”的那种。想想父亲(夜里的父亲)为了诱惑鲁郁改变信仰,竟然在年过花甲之后学会写小说,而且是在梦游状态下干的!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钱小石忽然想到一件事:那次他说第二天请专家来帮父亲破解密码,但当天晚上,就是妈妈发现老头子梦游中能顺利开机之后,母子俩商量着,把请专家的事悄悄搁下了。奇怪的是:自此之后父亲(白天的父亲)再不追问此事,并且从此不在白天摸那台电脑!想想颇为后怕,如果“白天的他”看见了“晚上的他”所写的东西,那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也许父亲会因此而彻底疯掉?看来,父亲的意识深处必定有一个地方始终醒着,引导他悄悄避开了这个暗礁。

……这是飞船考察的第3240个有生命星球,也是第143个有文明的星球。此星球曾达到初级的第二级文明,其典型特征是:已经把触角伸向外太空,但仍使用落后的化学动力飞船。不过,这个文明眼下已经停滞和倒退。

耶安释船长已经经历了一万光年的考察历程,领教了宇宙生命的多姿多彩。眼前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同样相当奇特。这是个三色世界:70%的面积是蔚蓝色的海洋,陆地上则分为蓝黑色和绿色两大区域。两者之间不是处于稳定平衡,而是正在激烈地搏杀。蓝黑色和绿色有截然的分野,前者中没有一丝绿色,后者中则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蓝黑色的小圆(小圆中同样没有一丝绿色)。单从这个态势,就能判定两者的输赢了。耶安释把飞船定位在低空,详细考察了这个星球上的情况。绿色和蔚蓝色区域里生活着碳基生命,已经有近40亿年(按当地纪年)历史,有数目众多的绿色植物和动物物种,其中创造第二级文明的物种是一种自称“人类”的两足直立动物。蓝黑色区域则生活着硅基生命,只有不足三百年历史,处于非常初期的进化阶段,比如,其内部尚没有物种的分化,没有“收割者”。这种硅基生命把所有的族群能量全部向外使用,用于拓展和占领。这种策略简单而有效,其结果是:在这种低级生命咄咄逼人的进攻中,陆地上相对高级的碳基生命已经溃不成军。

硅基生命,或按人类的称呼叫沙漠蚯蚓、沙虫、撒旦虫、黑祸等,只依赖阳光和硅原子就能繁衍,在这个阳光充足的富硅星球上可说是得天独厚。被它们“活化”过的区域内,地貌全都改变了,无论是原来的沙漠、高山、耕地、水泥建筑,都被翻新成蓝黑色的礁状堆积。有些地方尚残存着高耸入云的大楼,显然是人类文明的遗存。大楼底部的表层部分已经被沙虫们啃食了,变成了蓝黑色的、有波状同心圆的堡礁,而最上面的几十层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景观,棱角分明,色彩明亮。就像是一个个仅余半体完好的巨人,令人不忍目睹。……绿色区域里的人类一直急迫地同飞船联系。耶安释船长先做了几天准备,熟悉了人类文明的历史,调好了同步翻译机。又准备了一个类似人形的替身,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年男子,面容慈祥,白须过胸,深目高鼻,麻衣跣足。耶安释过去多次与低级文明进行过对话,当他如实为他们描述未来时,低级文明的代表常常埋怨他太冷酷,缺乏人情味儿。所以,他今天使用了一个小小的技巧,也许有助于改善谈话气氛。

他在飞船上接见了人类的代表。一共三个人,一位老者,一位中年男人,一位年轻女人,按人类的审美标准,最后这位应该非常漂亮、惹人爱怜。中年男人作了第一波次的陈述:“在人类文明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能有幸见到高等级文明的使者,我们感激涕零。你是我们的弥赛亚,是我们的耶和华、安拉和释迦牟尼。人类恳求你们尽快施以援手,帮助人类战胜那些野蛮的沙虫。我们的后代将永远铭记你们的恩德。”耶安释船长:“我们非常同情你们的处境。在此次考察中,我已经接触过十三个正在消亡的文明,所以对你们的不幸有真切感受。可惜,在第五级以上的文明中,有非常严格的太空道德,绝不允许干涉其它生命的进程。你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尽量度过难关。”

年轻女人的眼中涌出大量的水珠,扑簌簌落到地上。那是被人类称为泪水的东西,是他们感情悲伤的典型外在表现。她哽咽着说:“我们已经与沙虫搏斗了200多年,实在无能为力了。你们忍心一走了之,让野蛮的沙虫把人类吞噬掉吗?”“对不起,我非常同情你们,但我们真的不能违犯太空道德。再说,我们不认为各类生命有善恶之分。”%

年轻女人还要哭求,三人代表中的老者叹息着制止了她,说:“既是这样,我们就不让耶安释船长为难了,我们不会再求你们采取什么行动,但你能否给我们提一些有用的建议?如果这不违犯你的戒律的话。”

“我倒不介意提供一些口头上的建议,可惜……你们的碳基生命是一种很脆弱的生命,这在宇宙生命中是相当少见的。真的太脆弱啦,比如你们不耐高温,80摄氏度就能使蛋白质凝固;不耐幅射,稍高的幅射就能破坏DNA;不能离开水、食物和空气,几天的缺水、十几天的缺食、尤其是短短几分钟的缺氧就能导致死亡。你们利用植物化学能来间接利用光能,用速度奇慢的神经元来进行思维,都是很低效的办法。我绝非在贬低碳基生命,正相反,我由衷敬佩你们。在我看来,如此脆弱和低效的生命,很可能因为种种意外,如流星撞击、大气成份变化、冰川来临等,而早就夭折了,但地球上的碳基生命竟然延续了40亿年,甚至曾短时间达到第二级文明,实在难能可贵!另一方面,我也很……怜悯你们,坦率说吧,以碳基生命的生命力强度,不可能抵挡得住硅基生命的攻势。因为后者的身体结构远为高效、实用和坚固。两者差别太悬殊了。所以,只要硅虫在地球上一出现,碳基生命的结局其实早已确定了。”中年男人闷声问:“海水能阻挡这些沙虫吗?到目前为止,它们的势力还未扩展到海洋。我们正考虑全体迁居到海洋中。”

耶安释船长摇头:“不会久的。海洋也有硅基岩石圈,它们很快会进化出适应海洋环境的变种来。”“太空移民呢?也许这是人类唯一的自救之路。”“你们可以试试。但我提醒你们,千万不要因疏忽而把沙虫带到新星球,一个也不行!它们能耐受太空旅行的严酷条件,所以即使粘附在飞船外壳上也能偷渡过去。还有,但愿你们落脚的新星球上没有另外一种强悍生命,否则像你们这样脆弱的生命仍然不是对手。不管怎样,你们试试吧,我祝你们好运气。顺便问一点历史事实,我查过你们的文字记载,但记载上似乎有意回避――这些沙虫是从自然界中自然进化出来的,抑或最初是人类设计出来的?”三个人面色惨然地沉默很久,老者才说:“是因为人类,人类中一个败类。”“噢,是这样。”中年男人问:“我能冒昧问一句,您是属于哪种生命?依我们肉眼看来,您也很像是碳基生命啊。”

“啊不,你们看到的这具躯体只是我的替身。这是高级文明中通行的礼貌――进行星际交往时尽量借用对方的形象。其实我也是硅基生命,更准确地说,是硅硫基生命。当然,这个身份绝不会影响到我公平对待地球上的两种生命。”三个人类代表久久无语,他们看来彻底绝望了。耶安释船长真诚地说:“你们不必太悲伤。眼下的沙虫们虽然是一些只知吞食和扩张的贪婪家伙,但它们也会按同样的规律向前进化,终有一天会建立文明。依我的经验,那时他们肯定会奉地球碳基生命为先祖,奉人类文明为正统,这是没有疑问的。需要担心的是,在当前这个进化级别,原始沙虫对富硅地表的活化太过彻底,也许十亿年后,当后代的‘沙人’考古学家们想要挖掘人类文化时,地面上已经找到不到任何人类遗迹了。所以,我建议你们建一个‘藏经洞’,把人类文明的重要典籍藏进去,为十亿年后的沙人考古学家备下足够的食粮。然后用富含碲的物质封闭起来,使其免遭沙虫们破坏。这样,人类虽然从肉体上灭亡了,但人类文明仍将在沙人文明中得到延续。”他谦逊地说,“我初来乍到,对人类的心理毕竟了解不深,不知道我所描绘的前景对你们是不是一个安慰。”

三个人类代表不祥地沉默着,年轻女性的泪水也干涸了。最后,老者惨然一笑,朝耶安释船长深深鞠躬:“谢谢,这对我们是一个安慰,真的是极大的安慰。再见,祝你们在今后的旅途中一路顺风。”“谢谢,我会牢记你们真挚的祝福。也祝你们好运气。”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飞船。

“老头子,朱警官今天来过啦,是上午来的。”钱石佛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他们把我的报案忘了呢。他们如果再不来,我会直接到公安部去。他们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我?”蔡玉茹心情复杂地看着丈夫的眼睛,也悄悄看他的头颅。虽然外表上没有异常,但她很清楚丈夫的哪块头骨是镶嵌的人造材料。多半是因为这次手术,造成了丈夫人格的分裂――当然这并非唯一的原因。至少说,手术之前,他意识中的“裂缝”早就存在了。前些天,在警方允许下,她同拘留中的鲁郁通了话。通话中她忍不住失声痛哭,鲁郁劝阿姨不要为他难过,说,能为钱老师做点事,我是很高兴的。其实最苦的不是我,是钱老师啊。老师对沙漠蚯蚓的爱太强烈了,虽然对自己亲手创造的“异类”逐渐产生了惧意,但过于强烈的爱严严地压制着这些惧意。在整整30年中,他的压制很成功,“反面的想法”只能藏在潜意识中,就像蘑菇菌丝休眠在土壤深处。直到他退休,直到他做了脑部手术,这些潜意识的想法才获得足够的动力,推开“正面的”压制,演变成另一个人格。鲁郁说,从老师白天和晚上两个人格的陡峭断茬,足以看出他心灵中的搏斗是何等残烈!他才是最苦的人啊。作为妻子,蔡玉茹知道鲁郁说的都是实情。所以,虽然丈夫的乖僻行径让她“恨得牙痒”,但她理解丈夫。这会儿她温和地说:“老钱,他们怕你激动,让我慢慢转告你。你对鲁郁的揭发,特别是你提的那个判断标准,警方全都落实了。鲁郁确实采购了大量的碲,并对塔克-克拉沙漠的活化区域进行了大规模喷洒。正是它造成了大面积的沙漠瘟疫。”“哼,我知道准定是他干的,别人想不出这个招数。这个混蛋!”“鲁郁已经被拘留,对他的审判不日就要开庭。据说,肯定是20年的重刑。”丈夫面颊的肌肉明显地悸动一下,没有说话。蔡玉茹悄悄观察着,心里有了底。现在是白天,在“这个”钱石佛的意识中,应该对鲁郁充满义愤的。但他并没有对“阴谋家应得的下场”鼓掌叫好,而是表现出了某种类似痛苦或茫然的表情。蔡玉茹继续说下去:“老钱你不要为鲁郁太难过。据内幕消息说,他的刑期肯定要监外执行,执行期间还会继续担任工程指挥长。”

她一边小心地说着,一边悄悄观察丈夫的表情。告诉这些情况颇有些行险――“坏蛋”鲁郁将逃脱惩罚,还会担任原职,从而能继续祸害沙漠蚯蚓,丈夫(白天的他)得知后会不会大发雷霆?但凭着妻子的直觉,她决定告诉他。一句话,她不相信“夜里的他”此刻会完全睡死,一定也在侧耳倾听着这场交谈呢。分裂人格的存在,是基于丈夫刻意维持的两者的隔绝状态。如果能把“另一个他”在白天激醒,让两者正面相遇,两个他就没有继续存在的逻辑基础了。这样干有点行险,但唯有挤破这包脓,丈夫的心灵才能真正安稳。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并没有动怒,沉闷了许久,才(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地咕哝道:“我怎么会为他难过!这个混蛋。”蔡玉茹咬咬牙,按照既定计划继续狠挤这包脓:“据说――鲁郁杀死沙漠蚯蚓是受一个隐身人的诱惑,那人给他发了很多匿名邮件,甚至还有科幻小说呢。不过科学界眼下已经取得共识,那个隐身人的担忧其实很正确,很有远见。”

她紧张地等着丈夫的反应。现在,她强使丈夫的两个人格劈面相逢了,结局会是怎样?是同归于尽,还是悄然弥合?她心中并无太大把握。丈夫迅速看她一眼,生气地说:“我累了,我要去睡觉!”随即转身离去,也把这个话题撂开了。从此彻底撂开了。他不再过问鲁郁的事,不再为自己的沙漠蚯蚓担心。夜里也再不梦游,不去电脑上鼓捣,甚至把电脑的开机密码也彻底忘记了。他成了一个患健忘症的退休老人,浑浑噩噩地幸福着,安度晚年。母子俩对这个结局颇为欣喜,当然也有点后怕,有点心酸。不管怎样,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一年后,钱石佛安然去世。此后20年中,犯人鲁郁继续指挥着他对沙漠蚯蚓的剿灭行动。他的行动很成功,更多的沙漠蚯蚓染上瘟疫,中止了生命活动。活化区域停止向外扩展,并逐渐凹陷。看来全歼它们指日可待。这些低级的、无自主意识的、浑浑噩噩的硅基生命,当然意识不到面临的危险,更不会有哪一个会突然惊醒,振臂高呼,奋起反抗。但人类对“意识”这个概念的理解其实太狭隘,太浅薄,太自以为是。所有生物,包括最低等的生物,其进化都是随机的,没有目的,没有既定的方向。但众多的生物数量,加上漫长的进化时光,最终能让随机变异沿着“适应环境”的方向前进,使猎豹跑得更快,使老鹰的目光更锐利,使跳蚤的弹跳力更强,使人类的大脑皮层沟回更深……就像是各物种都有一个智慧的“种族之神”,在冥冥中为种群指引着正确的进化方向。群体的无意识,经过“数量”和“时间”的累积和倍乘,就产生了奇异的质变,变成了无影无形的种群智慧。它与人类最珍视的个人智慧虽然不在同一层面,不在同一维度,无法作横向比较,但大致的效果是一样的。现在,在这些浑浑噩噩的硅虫之上,它的“种族之神”已经被疼痛惊醒,感受到它的大量子民(细胞)在非正常死亡。它知道自己到了生死关头,应该迅速变异以求生。于是它冷静地揣摸着形势,思考着,开始规划正确的进化方向……

注:费因曼的这篇讲话实际不包含最后一个观点,是作者加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