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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志丽已是第五次观察这个神秘的过程,但她仍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敬畏感。在这种原始的生物中,群体和个体的界限被泯灭了。她记得第一次观察时,导师乔·索雷尔曾对新弟子们有一次讲话,讲话中既有哲人的睿智,也有年轻人才有的汹涌激情——要知道他已经55岁了——江志丽几乎在听完这段讲话后立刻就爱上他了。

那天教授说:“请你们用仰视的目光来看这些小小的粘菌,这是宇宙奥秘和生命奥秘的交汇。这种在混沌中(是远离平衡态的混沌)所产生的自组织过程,是宇宙及生命得以诞生的最根本的机制。粘菌螺旋波和宇宙混沌中产生的漩涡星云的本质是相同的,只是尺度不同而已;同时,这又是原始智力的自组织过程。单个粘菌谈不上什么智力,它们也确实太简单了,甚至没有神经系统。但只要它们的数量达到某一临界值,形成一个‘社会’或者叫‘大个体’,它就能趋光、趋水,作最简单的但是有预定目的的运动,并启用新的繁殖方式。无数微不足道的个体形成了高一级的智力,动物社会、人类社会也都是如此。”

当时,伊斯曼曾插话问:“教授,这就是你常说的智力的‘外结构’?”

“对。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白蚁,它们的个体也十分简单,不过是几条神经纤维连着几个神经节而已。几只白蚁在一块儿搞不出什么名堂,它们只会把土粒搬来搬去。但只要白蚁的数量超过临界值,信息素就把它们组织在一起,它们就能同心协力,令行禁止,建造连人类也为之咋舌的复杂建筑。人们常认为智力是生物体内的、脑(神经节)内的玩意儿,是单独的有封闭边界的东西,这是一个错误。实际上,在任何一种生物社会中,智力都是开放的,个体智力通过种种外结构——信息素、声媒介等构成一个大整体。”

江志丽记得自己当时说:“人类智力的外结构主要是语言。”

“对。遗憾的是,人们通常只把它看成是一种交流方式,而不是智力结构的有机部分。人类已经把语言发展得尽善尽美,并为此志满意得。实际上这种满足是十分浅薄的。这种智能联接方式十分低效,你不妨去观察一个面孔,再试着向别人描述。在这个过程中,首先那个面孔通过光媒介进人你的眼睛,转变成电信号。这一步过程的效率倒是很高的,你头脑中会即时形成一个十分清晰完整的图像。但你怎么能把这个图像完整地搬到另一个人的头脑中?无论你的语言表达能力多么强,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们应在粘菌和白蚁这儿受到启发,开发一种新的高效的外结构。”

当时江志丽笑道:“总不成也用信息素?据我知道人类在进化中已淘汰了大部分外激素,只保留了少量的性激素,它可以使异性情绪稳定,工作效率提高。美国宇航局已注意到在宇航员中增加女性的比例。”

那天教授兴致很高,笑道:“所以我选择研究生时很注意收几个漂亮的女士。”他又收起了笑容,“不,不是信息素,我想这种化学结构难以胜任。为了非常高效、快速地在众多人脑中交换信息,恐怕更可能1选的是电磁结构,也可能是量子力学预言的那种‘幽灵式的超距作用’。我们只有摸索着去寻找它。据我所知,斯坦福研究所一直在中情局的资助下研究超能力,如果它确实存在,那将是很理想的方式——可惜,直到今天还没有确证。”

教授一向偏爱这个试验,他说这个过程能以“固有的神秘唤起科学家的灵感和冲动”,所以今天他让弟子们又重复了一次,这次他本人没有参加。这会儿,那个粘菌大个体已爬行到了食物充足的地方,它的尖头发出号令,无数抱子立即分散,四处游荡,寻找食物,开始了新一轮生命循环。不久,到了下班时间,伊斯曼宣布:“粘菌聚集会结束,女士们,收拾东西吧。”

他们正要离开试验室时,电话铃响了。松本好子拿起听筒问了一声,便默默递给江志丽。

是索雷尔教授,他邀请江志丽共进晚餐,志丽愉快地答应了。她没注意到好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嫉恨,她比江志丽早来一年,曾经钟情过教授。

江志丽回到自己的单人公寓里,仔细地挑选着衣服,最后她决定穿那件湖绿色的高领旗袍,到美国后她还没有穿过一次哩。她站在镜前略施淡妆,现在镜子里是一个娇小典雅的东方女子,皮肤很自,近似西方人的肤色,又远比西方女子细腻。黑色长发蓬松飘逸,散落在浑圆的肩头,一双倩雅的丹凤眼蕴含柔情,剪裁合体的旗袍更衬出身段的婀娜。她对自己满意地笑笑,拎上女用挎包出门。

教授的黄色大都会型卡迪拉克轿车已经在门外等着。教授仔细打量着她,微笑着说:“凯伦,你真漂亮。”

“谢谢。”

“今天晚上去哪儿?找一个中餐馆?”

“NO,NO,干吗吃中餐呢,我已经吃了30年了。如果回国的话,还要继续吃下去,为什么不趁现在多尝尝异乡美味呢。”

“好,今天去一家意大利餐馆。”

教授打开车门,请志丽上车。他启动汽车后轻轻笑了一声,江志丽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汽车迅速冲出林荫道,索雷尔先用电话向卡勒莫餐厅预定了座位,然后笑着说:“我刚才想到了一位中国朋友,他是北京人,一个很成功的中间商,家产已经过亿,移民美国也有15年了。现在,他仍然吃不惯西餐,只要儿孙没有在家,‘逮着机会就吃北京炸酱面’。亲爱的江,炸酱面真的那么美味吗?”他夸张地惊叹着,志丽也笑了。

他们来到卡勒莫饭店的平台餐厅,穿过衣帽间,侍者领班在门口迎候着,教授说:“预定的两人桌。”

领班殷勤地把他们领到栏杆旁的一张桌子上,楼下是碧波荡漾的室内游泳池。教授为女伴斟了一杯矿泉水,问:“还喝点什么?咖啡,威士忌?”

江志丽为自己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侍者送来菜单时,江志丽没有客气,很快点了意大利小牛肉,咖喱鸡块,意大利实心面。

吃饭时教授笑道:“我记得你到美国不足四年吧,你已经非常成功地西方化了。想好了留下来没有?”

江志丽爽快地说:“我已经有这个打算了。一踏入美国这个移民社会,我就觉得似乎我天生就该在这儿生活。我会努力融人这个社会的,也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会尽力的。”教授吃着小牛肉,沉思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你与中国的丈夫已经离婚了?”

江志丽抬起头很快看他一眼。教授的头发和胡子已经微见花白,但身体十分健壮,胸膛宽厚。她突然冲动地说:“对,我对他已不再依恋。他谨小慎微,住在简陋的楼房,连睡觉时都生怕床板的响声惊动邻居。那种环境能使人的天性慢慢枯萎。我一直盼着有一个地方能自由自在地宣泄我的天性,现在总算找到了!”

在冲动中说了这些话,她多少有些后悔,低下头默默地吃饭。眼前晃动着从前丈夫的影子,还有3岁的女儿小格格,她对那个男人没有多少感情,不过想起女儿天真无邪的目光,仍觉得内疚。

五年前,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公派留学生,但在办护照前却被告知,这个名额已改派他人了。她出身寒微,没有什么背景,在那张无所不在又毫无踪迹的关系网中挣扎、窒息。她到系主任、外事处长、校长那儿大吵大闹,结果到处都撞在冷淡的礼貌上。同在这所大学的丈夫劝阻不住,负气道:“你是不是想把人得罪完?你不留后路.总该为我留条后路吧!”

那时她不由得打一个寒颤,也就是从那时起,她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后来她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了自费留学,临走时她斩钉截铁地公开宣布:“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了!”

她走时,丈夫甚至没有去送她。所以,在她成为索雷尔教授的情人时,她也没有丝毫负疚感。

索雷尔教授用刀叉切着牛排,斜睨着女伴,小心地说:“你知道,我有一个很好的妻子,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十年……”

江志丽猛然抬头,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必说了,我绝不会妨碍你的家庭!”教授的话严重挫伤了她的自尊心,“我做你的情人,是因为我喜欢你,仰慕你的智慧,井不是想做索雷尔夫人。我们随时可以说再见的。”

教授很尴尬,沉默片刻后,他诚恳地解释道:“请原谅,我绝不是想冒犯你。但我知道中国女子对男女关系看得比较重,我不想让你有一个虚假的希望……”

江志丽已经恢复了好心境,她知道教授的用意是真诚的,便嫣然一笑:“行了,亲爱的乔,不必解释了。从现在起,请你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西方化的女人吧。”

教授愉快地笑起来。他们吃完后,唤侍者结了帐,教授便携她驱车去他的新寓所。

教授的新寓所在寂静的长岛富人区,窗户俯瞰着浩森的大西洋。江志丽浴后,教授久久地注视着她,赞扬道:“凯伦,你真漂亮!”

江志雨莞尔一笑。可她突然想起,去年回国时,三岁的女儿小格格也曾这么说:“妈妈,你最漂亮,我最喜欢妈妈!”

那时她正同丈夫协议离婚,这句话几乎使她丧失了勇气。此刻想起来,仍觉心中刺痛。

客厅的电话铃响了,索雷尔去接电话,随手摁下免提键:“我是索雷尔,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中是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请问,你是沃森智能研究所的乔·索雷尔先生吗?”

“对,我能为你作些什么?”

“请原谅我打扰你,我向《纽约时报》查询一个大脑或智能专家,他们推荐了你。我和儿子之间出了一点奇怪的事情……”

他带着浓重的西部口音,说话不太连贯,索雷尔和江志丽努力听着。那人说:“我有一个6岁的儿子,他母亲早去世了。两个月前,我偶然发现儿子能读出我的思想……”

索雷尔急急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什么?他能读出你的思想?”

“对,特别是我比较专注地看一幅画面或照片时,他会漫不经心地说,爸爸,你在看妈妈的照片?或者说,你看到的风景多美啊,是吧?但那时他却是在低着头玩,并没有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发现这一点后,我有意作了多次试验,结果证明他的确能读出我脑中的东西!”

索雷尔看看江志而,她仰着头,似笑非笑地听着。那人激动地说:“这个游戏我们已经进行了几十次,绝大部分都成功。更奇怪地是,从前天开始,我也能读出儿子的思想了!我正在厨房作饭,忽然头脑中出现了一只沙皮狗,几乎碰到我的鼻子,非常逼真。我急忙跑到客厅,见儿子正盯着邻居家的那只沙皮狗,它是偶然闯进我家的。这以后我又试验了几次,证明我确实也有了儿子那种能力。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好像只能传递画面之类的东西。”

索雷尔教授听得十分专注,他问:“你可以确认吗?不是错觉或是幻觉?”

“我想可以确认,索雷尔先生。我没上过大学,没有什么知识,不过我的神经很健全,不是一个妄想狂患者。”

索雷尔蹙着眉头,与志丽交换着目光。这个消息太出人意外,他一时还难以接受。他有意放慢了节奏,缓缓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和职业呢?”

对方笑了:“噢,是我忘了介绍。我叫马高,儿子叫山提,你大概知道这是印第安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印第安人,在亚利桑那州派克县印第安人之家当管理员。”

索雷尔沉思着,他觉得对方虽然文化素质不高,说话不太连贯,但条理分明,显然不是一个精神病人。略为思忖后他说:“谢谢你打来的电话。你能不能来这儿一趟?路费由我支付……噢,不,不,”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们去吧,我想尽量保持你所处的环境条件,也许你们的特异能力与环境有关。明天我将派一个助手去核实,如果确实的话,我本人随后也去。请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和详细地址。”

志丽递过来记事本和圆珠笔,他匆匆记下后说:“行,就这样决定,我们明天去人。再次谢谢你的电话。”

电话挂上后,江志丽冲动地对教授说:“明天让我去吧,我是在盛行特异功能的国家长大的,对这种鬼话早就有免疫力了。”

雷尔皱着眉头,生气地说:“如果这样,就不能派你去。”

“为什么?”

“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不应有任何框框,而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我也不相信他说的,但在用足够的观测去否定它之前,我们不能事先认定它是谎言,法律上的无罪推定同样适用于科学。”

江志丽也严肃起来:“我会记住你的话,但还是让我去吧。”她又换了玩笑的口吻,“我去有一个有利条件,中国人和印第安人同属蒙古人种,也许我们之间会有天然的亲近感。”

索雷尔微笑着说:“美国是一个成功的民族熔炉,我想,马高先生不会赞同这种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感情。”

他的笑容温文尔雅,但话语深处却分明带有逼人的寒意。江志丽想不到一句玩笑招来这样的反应,她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就此哑口未免堵得慌,便佯作无意地说:“听说美国的感恩节和印第安人有关?我记得在1607年,印第安一个酋长的女儿波卡洪塔丝救助了濒临绝境的英国移民,并教他们种烟草、土豆和玉米。1621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英国移民把这天定为感恩节,以表达对印第安人的感激之情。可是到了1836年,羽翼丰满的白人就把印第安人赶出平原,使他们大半死在西部荒凉的山路上,这就是有名的眼泪之路。美国社会的基石下埋着110万印第安人的尸骨,占当时北美印第安人总数的80%。当然比起西班牙人,美国人还是很文明的,西班牙在中南美屠杀了1200万。我知道,还有几十万华人劳工同样埋在美国文明的基石下。我想,至少在那儿,他们应当有一些天然的亲近感。”

索雷尔沉默了一会儿,语调恳切地说:“亲爱的江,如果我刚才的话无意中冲撞了你,请你原谅。你说的那种劣行是资本积累初期的罪恶,它再也不会在美国出现了。”

教授的诚恳使她很感动,她笑着把双臂搂住教授的脖子,表示和解。

教授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说:“我有一个挚友在斯坦福研究所,所以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在中央情报局资助下研究超能力已经整20年了,据说成功率很低,所以中情局在征询了俄勒岗大学著名的心理学家R·海曼之后,中止了这些研究。不过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成功率是一个不值得注意的数据。20年中哪怕只有一个确凿的事例,也值得继续干下去。据那位朋友说,他们的确有过成功的事例。有一次,一个超能力者凭空画出了弗吉尼亚州一个中情局绝密设施的地图,甚至还猜出了当天的通行口令。按他们那种严格的测试环境,这绝不可能是偶然或是捣鬼。可惜,这种能力的可重复性太差。”他郑重的叮咛,“所以,最重要的是可重复性!只要有一个可重复的例证,就是重要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