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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光仍留意着这边,见甘返回,向他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甘又明向她摆摆手,坐到原位。两个中年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身着便衣,一个身材矮胖,手上长满金色的软毛;另一个是瘦长个子,耳朵很大。矮个子彬彬有礼地问:“你是中国来的甘又明先生?”甘又明狐疑地看着两人,嘲讽地说:“二位来得太快了吧,这不像是真实世界的速度。”他故意把这真实二字咬得特别重,“我报案才一分钟,再说,我在电话中并没说我是从中国来的呀。”这下轮到那两人纳闷了:“你说什么报案?”“你们不是警察?”“我们是联邦警察,”两人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联邦调查局派驻 B基地的警官汤姆和戈华德。但你说什么报案?”听了甘又明的解释,大耳朵的戈华德警官匆匆去洗手间处理那桩凶案。汤姆笑道:“一场误会,我们是为另一件事来的。我们要占用你一点时间,你不会介意吧。”“我不会介意,但我首先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他笑着问,“请二位向我解释一下,你们是如何在一个远离 B基地的繁华小镇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一个刚来美国的外国人?”“很容易,我们知道琼经常来这儿玩,又在停车场发现了她的汽车。”甘又明噢了一声,说:“那么请讲吧,什么事情我可以效劳?”汤姆开门见山:“听说你和琼无意中发现了一条贩毒通道?”甘又明哑然失笑:“先生,你是 B基地常驻警官,难道对他们的虚拟技术一点也不了解?对,我们是发现了一条通道,还差点丧了命,但那只是一个虚拟的故事。”汤姆微笑着说:“恐怕正是你本人还不了解虚拟技术。你是否知道,虚拟环境中所涉及的信息都是真实的,是从间谍卫星、水下拾音器、水下摄像机输到电脑中的。海岸警备队在南部海岸线确实设了许多秘密摄像机,以便监视无孔不入的贩毒分子。所拍摄的数千英里的胶片都经过电脑的处理,把有用的资料甄别出来,送到联邦缉毒署长的办公桌上。但是,电脑也不是无万一失的,它也有可能漏掉重要的一段,又偶然被组织进那次的虚拟环境中去。我们尚未在浩如烟海的背景资料中查到这一部分,为了稳妥,请你帮我们复查一下。这也是吴先生的意见。”“现在就去?”“越快越好。”“好吧,”他把最后半瓶矿泉水灌进肚里,“需要琼一块儿去吗?”“当然。”甘又明把琼从舞池中唤回来,戈华德正好也返回了。甘又明说:“我们走吧。”琼迷惑地问:“到哪儿?”“上车再说吧,走。”警用快艇上已经备好了四套轻便潜水服和水下照明灯。甘又明很有把握地说:“我想我会很快找到的,当时我仔细记下了岸上的特征和水下岩石的特征。”果然,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在黝黑的水底找到了那个洞口,在洞口却看不见栅栏。甘又明低声说:“就是这儿,不会错的。余下的工作由你们去做吧,我可不想再被关进这个捕鼠笼子里被人捅死。”戈华德游近洞口察看,他怀疑地低声说:“是这儿吗?洞口处没有安装栅栏的痕迹呀。甘先生,请你再辨认一下。”甘又明不相信自己会弄错,他和琼游过去,一眼就看到栅栏缩回的两排小圆洞。他猛然惊醒,但不等他作出反应,两名警官忽然用力把他们向洞里推去,同时按下一个按钮,铁门刷拉一声合拢了,把两人关在里面。

琼惊呼道:“上当了!他们一定和毒贩有勾结!”两名警官在外面狞笑道:“聪明的姑娘,可惜你醒悟得晚了点儿。回头看看吧。”后边刷地射来一道强光,两人本能地捂住双眼。等眼睛稍微适应了光亮,他们看到五六个蛙人正迅速逼近,手中的水手刀和水下步枪像鲨鱼的利齿。琼失声惊叫着,甘又明迅速把她拖到身后。

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蛙人正慢慢逼近,身后是坚固的栅栏,栅栏外面也是虎视眈眈的敌人。甘又明用身体把琼压在栅栏上,忽然厉声喝道:“汤姆警官,临死前我有一个要求!”汤姆戏弄地说:“请讲吧,我乐意作一个仁慈的行刑者。”甘又明忽然笑起来,油头滑脑地说:“我想撒泡尿。”汤姆愣了一下,恶狠狠地说:“我佩服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幽默,动手吧!”几把长矛正要捅过来,甘又明急忙高喊:“暂停!吴哥,我要求暂停!”两人又突然跌回现实中,他们仍坐在那两张椅子上,甘又明的双手还保持着篮球比赛的暂停动作。琼取下头盔,看着他的滑稽样子,噗哧一声笑了。

吴中从控制室走出来,微笑着问:“你真是个机灵鬼,你从哪儿看出了破绽?”甘又明也取下头盔,笑嘻嘻地说:“我是否可以不回答?我不想削弱自己取胜的机会。”但一分钟后他就忍不住了,笑道,“很简单,我在夜总会有意猛灌几瓶水,可是一小时后还不觉得膀胱憋胀。这可不符合常情,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那几瓶水并没有真正灌进我的肚里,也就是说,我仍是在虚拟世界里。”斯托恩吴忍不住大笑起来,琼和几名工作者也笑个不停。吴中忍住笑说:“你很聪明,用一泡尿戏弄了超级电脑。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实际上电脑里有尽善尽美的程序,可以根据你的进食或饮水等情况,及时发出饱胀感或憋尿感信号。这只是一次丢脸的疏忽,我再也不会让它出这样的纰漏了。现在你可以脱下外壳,让琼真的领你去看看美国社会。”甘又明忽然想到一件事:“顺便问一问,在这次的虚拟场景中,汤姆警官说的是真实情况吗?那个蓝洞真的有可能存在吗?”“他说得不错。我的确在10分钟前向汤姆警官通报过这件事。”他笑着说,“而且,这两位警官也确实是你在虚拟环境中见过的尊容。既然身边有现成的模特儿,我何必舍近求远或凭空臆造呢。”工作人员小心地帮助他们脱下外壳,这种由银丝和碳纳米管混织而成的白色连体服是世界上最昂贵的衣服,甚至超过了每件价值三千万美元的太空服。甘又明斜睨着裸体的琼,咕哝道:“我一定还没跳出虚拟世界。在真实世界里,我绝不敢这样坦然地看着一个姑娘的裸体。”琼慢慢地穿着衣服,也一直在斜睨着他,她的脑袋泛着青光。甘又明受不了她目光的灼烧,尴尬地说:“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想和我比一比谁的脑袋更亮吗?”琼含笑不语,突然说:“谢谢,甘,谢谢你。”“为什么?”“谢谢你在危急关头总是把我掩到身后,纵然只是在虚拟世界里,也能看出你的骑士风度。”稍停她又加了一句,“我希望能有机会让我给予回报。”甘又明笑嘻嘻地说:“你上当了,那时我已经判断出我们是在虚拟环境中,乐得冒充一下好汉。”琼摇摇头说:“你何必装得比实际上坏呢。”甘又明有点尴尬,忽然笑道:“你愿意回报吗?现在就可以。”琼误解了他的意思,吃惊地说:“现在,在这儿?”甘又明把赤裸的左臂伸过去:“喂,咬上一口,狠狠咬上一口。这就是你的回报。”琼迷惑道:“你怎么啦?”“老实说,我对这种虚拟世界已经心怀畏惧了。在刚才那层虚拟中,我分明感到我已经脱下了外壳,可是实际上它仍然紧紧地箍着我。现在我又脱下它了,谁知这回是真是假?你咬我一口,看我知道疼不。用力咬!”琼笑着真的用力咬了一口。甘又明疼得大叫一声,胳膊上四个深深的牙印,略有沁血甘又明笑道:“好,好,这下子我真的脱下那层外壳了。你说对吗,琼?”琼含笑不言。甘又明苦笑道:“我知道你只能作一个超然的向导,不会帮我作出判断。我也知道自己是自我安慰,即使这会儿外壳仍套在身上,也同样能造出这样逼真的痛觉和视觉效果。”他把琼的手臂拉过来,用手摩挲着,姑娘的皮肤光滑柔软,滑腻如酥,他感到一种麻麻的电击感,“真希望我现在触摸到的是真正的你,而不是那种比真实还要真实的虚拟效果。”琼被他话中蕴含的情意所感动,轻轻握住他的手。突然甘又明的目光变冷了,他紧盯着琼的臂弯,那儿白皙的皮肤上有两个黑色的针孔,那分明是静脉注射毒品的痕迹。他没有再说话,默然穿上衣服走出大厅。

琼自然感觉到了他突然的冷淡,走出大厅后她说:“愿意逛逛夜总会吗?”甘又明客气地说:“不,谢谢。我今天累了,想早点休息。”琼犹豫好久,抬起头说:“请到我的公寓里坐一会儿,好吗?我住在基地外的一所公寓里,离这儿不远。”甘又明犹豫着,他不忍心断然拒绝琼的邀请,他知道琼是想对他作一番解释。他迟疑地说:“好吧。”琼驾着汽车开了大约15分钟,前边又出现了辉煌的灯火。琼放慢车速开进这个小镇。她告诉甘又明:“这儿是红灯区,基地的男人们在周末常到这里寻欢作乐。”街道很窄,勉强可容两辆车交错行驶,琼耐心地在人群中穿行。左边一个白人男子在大声吆喝着,对过往车辆做着手势,他头上的霓虹女郎慢慢地脱着最后一件衣服。

琼告诉他,这里面是表演脱衣舞的地方,老板和演员都是法国人。甘又明瞥见几个年轻人聚在街角唧唧咕咕,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的头发大都染成火红色,蓄着爆炸式的发型。琼告诉他,这是吸毒者和毒品小贩在做生意,对这些零星的贩毒,警方是管不及的。忽然一个人头出现在他们的车窗前,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白人青年男子,但戴着耳环,嘴唇涂着淡色唇膏,对着车内一个劲儿搔首弄姿。甘又明知道这是一个同性恋者,厌恶地扭过了头。

汽车终于穿过红灯区,甘又明觉得汽车似乎又掉头开了一会儿,停在一幢整洁的公寓外。几个小孩儿在绿草坪上骑自行车,暮色苍茫中听见他们在兴奋地尖叫。琼掏出磁卡打开院门,停好汽车,又用磁卡打开公寓门。

公寓很大,也很静,只有洗衣房里的一个女佣在洗衣。琼把他安顿到客厅,告诉他,公寓里的客厅、洗衣房、健身房是公用的,这里住客很少,几个护士又常上夜班,所以今晚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端来两杯咖啡,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笑问:“今天我有意绕了一段路,领你去看看红灯区。有什么观感吗?”甘又明沉吟一会儿,说道:“浮光掠影地看一眼,说不上什么观感。我对美国的感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我非常敬慕美国的科技,羡慕美国人在思想上永葆青春的活力,常常觉得美国的精英社会已经提前跨入了21世纪。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厌恶美国社会中道德和人性的沦丧:吸毒、纵欲、群交、同性恋……简直是世界末日的景象。这种堕落是不是和高科技密不可分?因为科学无情地粉碎了人类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如果美国的今天就是其它国家的明天,那就太令人灰心了!”琼沉默了很久,冷淡地说:“不必那么偏激吧。我知道中国南北朝时,士大夫就嗜好一种毒品——五石散;明清士大夫盛行养娈童。中国人比西方人摩登得更早呢。”甘又明冷笑道:“我很为那些不争气的祖先脸红!差堪告慰的是,我们早已把这些抛弃了。美国呢,据统计,全国服用过一次以上毒品的有六千六百万人!对了,你刚才还忘了提中国清末的嗜食鸦片呢,那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西方人一手造成的,现在他们的子孙吸毒成癖,也许是冥冥中得到了报应!”琼久久不说话,一种敌意在屋内弥漫。很久之后,琼走过来坐在甘又明旁边,握住他的手说:“请原谅,我并不想冒犯你。坦率地讲,从一见面我就很喜欢你,你的清新质朴是我不多见的。我不瞒你,我确实偶尔也服用毒品,这在美国是很普遍的事。在西班牙等国家,吸毒甚至已经合法化。不过,我知道你在以礼仪著称的国度长大,对此一定很反感。如果……我答应你从此戒掉毒品呢?”甘又明听出她话中的情意,很感动,但他最终用玩笑来应付:“那首先要确定我自己是否仍在虚拟环境中。谁知道呢,也许你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你身上的针孔连同这会儿说的话都是假的。怎么样,能不能在这上面偷偷帮我一点忙?”琼笑了:“我不能违反自己的职业道德。”甘又明笑着站起身。琼却没有起身,微笑道:“你可以不走的。”她补充道,“你可以睡沙发,或者为你另开一间。”“不,我还是走吧,我怕抵挡不住某种诱惑。”两人都笑了。甘又明又说:“你不必送我,我可以叫一辆出租车。”“不,还是我送你吧。”两人刚打开房门,正好两个警察用力挤进来,把两人挤靠在墙上,他们出示了证件:“警察!请退回房间中去!”警察把两人逼回客厅,甘又明立即认出这正是在虚拟世界里见过的汤姆和戈华德。

汤姆冷冷地说:“琼小姐,据线人说你屋里藏了大量的毒品,我们奉命搜查。”琼和甘又明吃惊地面面相觑,琼说:“不,我从来没有藏过大宗毒品!”汤姆用力扳过她的胳臂,厌恶地说:“那么,这些针孔是怎么回事?”他不再理会琼,径自进卧室去搜查。十分钟后,他提着两袋白色的药品走出来,怒冲冲地说:“是高纯度的快克,足有两公斤!”琼非常震惊,瞪大眼睛盯着他手中的药品,忽然愤怒地嚷道:“这是栽赃!这两袋毒品一定是你刚放进去的!”汤姆走过来,狠狠抽了她一耳光,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来。

她又转身对甘又明说:“请你相信我,他们一定是栽赃,一定是为了那个蓝洞报复我!”戈华德奇怪地问:“什么蓝洞?”甘又明蓦然惊觉,他急忙问戈华德:“你不知道蓝洞吗?就是贩毒集团的秘密通道。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斯托恩吴先生说他已通知了汤姆警官。”戈华德警觉地回头看看汤姆,但晚了一步。后者已从腋下拔出一支旋着消音器的手枪,一声轻微的枪响,戈华德警官的额头上钻了一个洞,鲜血猛烈喷射,他沉重地倒在地上。琼惊叫一声,第二颗子弹已击中她的胸膛,立时她的T恤衫一片鲜红。

甘又明猛扑过去,把她掩在身下,抬起头绝望地面对枪口。

汤姆狞笑着说:“谁知道蓝洞的秘密,谁就得死!你那位斯托恩吴也活不过今天晚上。”他把枪口抵在甘又明的嘴里。甘恐惧地盯着他,忽然口齿不清地喊:“暂停!斯托恩吴先生,暂停!”工作人员为两人取下头盔,两人都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琼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胸部,甘又明也提心吊胆地紧盯着那儿。不过,当白色的外壳慢慢脱下后,那儿仍然白皙光滑,并没有一丝伤痕。

斯托恩吴已经站在他们身后,笑问:“小甘,你这个鬼灵精,这次你又在哪儿看出了破绽?”甘又明喘息一会儿,才苦笑道:“不,我只是侥幸,我并没有完全确定自己是在虚拟环境中。我只是想,如果戈华德先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警官,他就不会到不是自己值勤区域的地方去办案;汤姆如果想杀我们灭口,就不必拉着并非同伙的戈华德同去。不过,这段推理并不严密,很容易找到其它解释。”琼的灵魂仍未归窍,甘又明勉强打起精神问:“琼,你是虚拟世界的向导,你怎么也会相信它呢?”琼苦笑道:“有时我也难辨真假。”甘又明分明觉得,他所经历的虚拟环境中的阴暗气息正逐渐渗入他的心田。他压着怒气冷嘲道:“吴先生,虚拟世界是从好莱坞请的导演吗?我看这里怎么尽是好莱坞的暴力、血腥、毒品和美女!”斯托恩吴摇摇头:“不,我们不必请什么导演,我说过,虚拟技术很快能抢掉他们的饭碗。该系统的超级电脑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我们只须把近二十年来美国每年的十大畅销片输进去,它就能学会他们的导演手法,并远远超过他们。”甘又明刻薄地说:“怪不得这些情节十分眼熟呢。”那层无影无形的 SHELL似乎一直在裹着他,箍得他无法喘息,他疲倦阴郁地说,“我要休息了,我想睡个好觉再干下去。我的住处在哪儿?”“就在对面的白领人员公寓里,103号。”“你在那儿吗?”“对,118号,我们离得不远。琼,今天的工作就到这儿结束吧,谢谢。”琼同甘又明告别,披上外衣走出大厅,她还要赶回自己的公寓。

晚上,甘又明在床上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下午“身历”的血腥场面,而是因为他不能确认自己身上那件外壳是否真的已经去掉,他对姐夫的虚拟技术已有深深的畏惧,就像害怕一个摆脱不掉的幽灵。比如说,这会儿斯托恩吴没有邀请他去屋里作客,就不符合真实世界的常理,毕竟他是万里之外来的客人呀。

不过,也许这是西方世界的习俗,也许是吴先生的屋里还藏着一个情人,也许……还有别的秘密。

他一跃而起,他要去姐夫的屋里看一看才放心。尽管知道自己的决定有点神经质,他还是来到 118号房前。门铃响后很久,姐夫才打开房门,问:“是你,还没有睡吗?”姐夫穿着睡衣,脸上是冷淡的客气,分明不欢迎他进屋。他佯装糊涂,径自闯进去。

没有等他的侦察工作开始,卧室中就传来嗲声嗲气的声音:“亲爱的吴,快进来吧。”一个浓妆艳抹的裸体男人扭着腰肢从浴室里走出来,一只硕大的耳环在耳垂下游荡,正是在红灯区拉客的那只兔子!甘又明扭头瞪着姐夫,他十分痛心姐夫的堕落,但最使他痛心的甚至不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姐夫那种冷静的厌烦的神情,他肯定是讨厌这位多事的小舅子。甘又明狂怒地喊道:“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暂停!”工作人员为他取下头盔,吴中微笑着走过来,没等他开口说话,甘又明已经愤懑地喊:“我退出这个游戏!我要回家去!”吴中和刚取下头盔的琼都吃惊地看着他,想要劝阻,但甘又明厉声喝道:“不要说了,我要回国!”看来吴中很不乐意,他冷淡地说:“这是你的最后决定吗?那好,我让秘书安排明天的机票。”第二天琼陪着他坐上了中国民航的波音 747班机。甘又明曾冷淡地执意不让琼陪同,琼小心解释:“甘先生,这是我作向导的职责,只有在你确定自己回到了真实世界的时刻,我才能离开你。”十八个小时的航行中,甘又明一直紧闭双眼,不吃也不喝。直到出租车把他送到北京方古园公寓,他才睁开了眼。

他急急地敲响了姐姐的房门。姐姐惊喜地喊:“小明,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一位是……”甘又明不回答,在屋里神经质地走来走去,目光疑虑地仔细打量着屋内的摆设。琼只好向女主人作了自我介绍,两人时而用英语时而又用汉语亲切地交谈着。甘又明在博古架前停住,突兀地问:“姐姐,我送的花瓶呢?”姐姐迷惑地问:“什么花瓶?”“你们结婚那天我送的花瓶!”“没有啊,那天你是从老家下火车直接到我这儿,只带了一些家乡的土产。”甘又明烦躁地说:“我送了,我肯定送了!”在他脑海中,对几天前的回忆似乎隔着一层薄雾。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送过一只精致的花瓶,那是件晶莹剔透的玻璃工艺品,但他又怕这只是虚拟的记忆,是逼真的虚假。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使他狂躁郁闷,他忽然冷笑道:“姐姐,非常遗憾,那位斯托恩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不,我和他没什么实际接触,这几天我实际一直是在虚拟世界里和他打交道。但仅凭虚拟环境中的阴暗情节,我也可以断定创作者的人品。”姐姐沉默很久才委婉地说:“小明,你怎么能这样说姐夫呢,你和他在一块儿相处总共不过五天。五天能了解一个人吗?再说,虚拟世界是超级电脑根据美国高科技社会的现状为蓝本构筑的,他即使是首席科学家也无能为力。”甘又明立即高声喊道:“这不是你的话,是吴中的话!我仍是在虚拟世界里,暂停!”工作人员为两人取下头盔,甘又明一直紧闭双眼,不断地重复着:“我要回国,回我的家乡。”吴中和琼担心地交换目光后,说:“好吧,我们马上送你回国。”

破旧的大客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车里大多是皮肤粗糙的农民,他们一直好奇地盯着那位漂亮的白人金发姑娘。她身旁是一个脑袋锃光的中国小伙子,他一直闭着双眼,似乎是一个病人,姑娘小心地照护着他。

直到下了车,走进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时,甘又明才睁开眼,他指点着:“看,前边那株弯腰枣树下就是我家。”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农家院落,大门上贴的春联已经褪色,茂盛的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墙角堆着农具,墙上挂着苞米穗子,院里还有一口手压井。甘又明比她更仔细地端详着院子,他的目光中是病态的疑虑和狂热。

他妈妈从后院喂完猪出来,看见他们,惊喜地喊:“明娃,你咋回来啦?哟,你咋成了光瓢和尚?”她欢天喜地把两人让进屋,不眨眼地盯着那个洋妞。停一会儿,她冲了两碗鸡蛋茶端出来,瞅空偷偷问儿子:“明娃,这个美国妞是谁?”甘又明一直表情复杂地看着妈妈,既有亲切,更有疑虑。听见这句问话,他立即睁大眼睛,劈头盖脑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美国人?谁告诉你的?”妈妈让这质问弄懵了,她怯生生地问:“我说错话了吗?打眼一瞅,任谁也知道她不是中国妞哇。”甘又明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自己多疑了,他忘了妈妈的习惯:凡不是中国人,她都叫作美国人。他和解地笑道:“没错,妈,你没说错。这位姑娘的确是美国人,她叫琼。你问我们回来干什么?琼想听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儿,一定讲那些我自己也忘记了的事儿,好吗?“妈妈笑嘻嘻地看着儿子,他们巴巴地从北京赶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儿?不用说,这个美国妞是儿子的对象,是他的心尖儿宝贝,哼一声也是圣旨。她笑着说:“好,我就讲讲你小时候的英雄事儿,只要你不怕丢面子。姑娘能听懂中国话吗?”“她能听懂中国话,听不懂的地方我给她翻译。”“你八岁那年,在洄水潭差点丢了命……”“这事我知道,讲别的,讲我不知道的。”妈妈想了半天,嘴角透出笑意:“行,就讲一个你不知道的,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小学六年级时,有一天你在梦中喊李苏李苏。我知道李苏是你的同班同学,模样儿很标致,对不?”甘又明如遭雷殛,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李苏是个性情爽朗的姑娘,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那时他对李苏的友情中一定掺杂着特别的成分,但他把这种感情紧紧关闭在十二岁小男子汉的心灵中,从未向任何人泄露过。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喊过李苏的名字,也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妈妈竟然能把这件事记上十几年。李苏在初二时就患血癌去世了。同学们到医院去和她告别时,她的神志还清醒,她那双深陷的大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绝望。当时甘又明一直躲在同学们后边,隐藏着自己又红又肿的眼睛,也从此埋葬了那段称不上初恋的情感。

妈妈看见儿子表情痛楚,两滴泪珠慢慢溢出来,她想一定是自己的话勾起儿子的伤心,忙赔笑道:“明娃,你咋啦?都怪妈,不该提那个可怜的姑娘。”甘又明伏到妈妈怀里,哽声道:“妈,现在我才相信你真的是妈了。”妈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担心:“你发魔癫了?我不是你妈谁是你妈!”甘又明没有解释,他回头对琼说:“琼,现在我可以确认了,我已经跳出了虚拟环境。”琼笑着掏出一张支票:“祝贺你,你终于用思维的惯性证实了这一点。吴先生说,如果你能确认,让我把一万元奖金交给你。”从这一刻起,两人都如释重负。妈妈开始做午饭,她在厨房里大声问:“明娃,你能在家住几天?”甘又明问琼:“我娘问咱们能住几天,看你的意见吧,你是否愿意多住几天,领略一下异国情调。”“当然乐意。我还在认真考虑,是否把根扎在这儿呢。”甘又明当然听出了她的话意。自打摆脱了外壳的禁锢,他觉得心情异常轻松,几天来对琼的好感也复活了,他笑着把琼拥入怀中。妈妈端着菜盘进屋,瞅见那个美国丫头偎在儿子怀里,翘着嘴唇等着那一吻,她偷偷笑笑,赶紧退回去。

甘又明把手指插在琼金黄色的长发里,扳过她的脑袋,在嘴唇上用力印上一吻。琼低声说:“你把我的头发揪疼了。”在这一刹那,她觉得甘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他不易觉察地然而又是坚决地把怀中的姑娘慢慢推出去,他的身体仿佛又套上了一层冰冷的外壳。琼奇怪地问:“你怎么了?”甘又明勉强地说:“没什么。”停一会儿,他把目光转向别处,低声用英语问,“琼,请告诉我,你吸毒吗?”琼看看他的侧影,平静地说:“我不想瞒你,几年前我曾偶然服用过大麻,现在已经戒了。这在美国的青年中是很普遍的,不过我从来没有静脉注射过快克。呶,你看我的肘弯。”她白皙的肘弯处的确没有什么针孔。甘又明仅冷漠地扫一眼,又问:“斯托恩吴……真的是一个同性恋者?请你如实告诉我。”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瞒你,我真的不知道。在 B基地,除了工作上的交往,我和他没什么接触。同性恋在美国是普遍的社会现象,有公开的同性恋组织和定期的公开集会,某些州法律已经承认同性恋为合法。但华人中尤其是高层次的华人中,有此癖好的极少。吴生大概不会吧。”甘又明阴郁地沉默了很久,突兀地问:“你的头发不是假发?在进入虚拟世界之前,在套上那件SHELL之前,我看见你剃光了头。”琼迟疑了很久才回答:“这是一个复杂的技术问题……”甘又明烦躁地摆摆手,不想听她说下去。他清楚地记得,光脑壳的琼是他在进入虚拟环境之前看到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是真实的。那么,他就不该在这会儿的真实世界里看到一个满头金发的姑娘。他苦涩地自语:“我已经剥掉了六层 SHELL,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七层?也许我得剁掉一个手指头才能证实。”琼吃惊地喊:“你千万不要胡来!我告诉你,你真的已经跳出了虚拟世界,真的!”甘又明冷淡地说:“对,按照电脑的逻辑规则,一个堕入情网的女向导是会这样说的。”琼唯有苦笑,她知道两人之间刚刚萌生的爱情之芽已经夭折了。午饭后她很客气地同伯母告别。

甘的妈妈极力挽留了很久,但姑娘的去意很坚决。儿子冷着脸,丝毫不作挽留,似乎是一个局外人。她十分纳闷,不知道这一对儿年轻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翻了脸。两个小时后,琼已经坐上了到北京的特快列车,并在车站邮局向北京机场预定了第二天早上去旧金山的班机。她还给斯托恩吴先生打了一个越洋电话,说甘已赢得了一万元奖金,但对甘又明在赢得奖金之后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她未置片语。

她听见吴先生在大洋彼岸语调平淡地说:“谢谢你的工作,再见。”便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