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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黎明世界

(1)

想在“陷鲸海”参加一年一度的快艇大赛可不是好玩的。并不是说比赛本身有什么了不起的危险;危险在于比赛的对手。大家都清楚而又都不肯说的事实就是,作为一种民间赛事,快艇大赛中很多参赛选手的身份实在值得怀疑。比如说前年的冠军就是被十几个城邦通缉的剧盗。所以,谁想在比赛中超过对手是很需要点勇气的。

然而多少人都希望在这里大捞一笔。卖赃物的,偷猎海蝎的,还有对自己的船和刀子都信心十足的新手,顶着烈日开着船陆续来到“陷鲸海”中央的小岛。

“金乡”浮岛开到后,立刻成了这些闹哄哄的人们的海上天堂。浮岛的老板象救世主一样慈悲宽厚地接待他们,只要他们拿出这座人间天堂的“入场券”。而那东西,敢来这里的每个人手上都有得是。

大风簸扬着海水,使海面上出现了一道道宽而深的白色浪槽。从岛顶望下去,大海确实壮观。传说这片海域的水面比其他海域要低陷六寸,因为下面就是所有巨鲸的最终归宿——神秘的海底坟场。这说法没有任何依据,但水手们都深信不疑。

伯莱拜尔的到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因为他的船在外观上毫不显眼。他直接把船停进小岛边的封闭式船坞里。

当他走进岸边的酒店兼旅馆时,老板在台子后面招呼他:“朋友,想在这儿拿奖金吗?”

“不,就想瞧瞧。”伯莱拜尔说。

老板点点头:“我从窗户里看见了你的船。漂是漂亮,但没法跟那些专用的赛船拼速度。”他很内行地说。

“我是来见世面的。”伯莱拜尔要了酒,坐在台前。

“这儿有得是世面让你见。”老板哈哈大笑。

伯莱拜尔努嘴指着岛边停靠的巨大“浮岛”:“好漂亮!”

“了不起的东西!”老板同意,“听他们说,排水足有两千万吨呢。你死也想不通它怎么能开动起来。”

“它能在这儿大赚一把。”伯莱拜尔赞叹着。

“有得是人愿意给它上供。”

伯莱拜尔说:“我也愿意。”

“听我说,”老板推心置腹地说,“这么讲好象是在拉生意似的:你只管上去玩,住宿就在我店里吧。‘浮岛’上的床位可贵得很呢!”他被自己逗得又哈哈大笑,有几个客人也笑起来。

“可以。”伯莱拜尔笑着说,“我请这儿的人一起干一杯。”

“好!”老板吩咐为客人们倒酒。

“祝比赛的人能赢,做买卖的赚钱,祝来找乐子的人不会当掉了裤子。”伯莱拜尔举杯。在笑声中他已经获得了这些人的认同。

他在店里开了房间。因为多数上“浮岛”作乐的人一样要下来住比较便宜的酒店。这是“陷鲸海”唯一的酒店,以此就能看出店老板的非同小可。

一切安顿好后,伯莱拜尔象个真正的出游作乐者那样,又坐在酒店的台子前,悠闲地品尝着好酒,看看窗外的大海和船只。他想休息一下再上浮岛去。

一个胖子凑过来,从他呼出的酒气就能知道,酒精已经浸透到他的血液里去了。

“巴兹。”胖子一本正经地伸出手。那模样是希望别人把他当作一个人物来看。

“伯莱拜尔。”

胖子没有握到手,顺便把手在胸前蹭了蹭,放在台面上:“你想去浮岛?”

“是呀。我很久没上去过了。”

“一个吸人血的地方,我提醒你。朋友。你的钱用光了就会被踢出来,所以千万别告诉他们你没钱了,千万。——你是个有钱人?”胖子唠叨着,也不怕惹人烦。

“给我这位新朋友来一杯。”伯莱拜尔看出来,胖子只是希望他请客。他在多次任务中得到了教训:不要轻易得罪这种人。

“多谢了!”胖子对侍者说,“要绿色伯利恒,双份儿。”

“你对浮岛挺了解的。”伯莱拜尔随意聊着。

“可不。我给它上的供比任何一个人都多。”胖巴兹委屈地说,“你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你的钱花光了。不然的话……”

伯莱拜尔敷衍地听着胖子嘀咕个没完,示意侍者再给他来一杯。胖子很快就不再纠缠伯莱拜尔了,他认真地喝着,皱着眉,非常严肃。不时自己点头,一会儿就旁若无人地胡吹起来。

伯莱拜尔让侍者给胖子最后倒一杯,这可以保证他暂时不缠任何人。然后,他走出酒店。

“金乡”号浮岛静静地、然而令人印象深刻地矗立在海上,几乎和这座岛子一样大。它是白昼世界里大多数人的梦想。

伯莱拜尔搭乘摆渡船到了浮岛上。在码头,他被侍者有礼貌地扶了一把,扶在腋下和腰间,由此,他们得知他是没带武器的。

每次登上一座浮岛,伯莱拜尔都会忍不住从心里发出赞美:真的奇妙。巨大而不失协调,充满浮华放浪生活的梦般感受。这里是一座海上的活动乐园。

每个浮岛的风格都不一样,“金田”是近似于传说中的空中宫殿的建筑,最高处是它的中央塔楼,四面围着较低的漂亮房屋,最外边是一圈上千尺宽的平坦地带,布满了轻金属塑像和各种花木。浮岛边缘围有防波墙。一个小型的岛上电车站为客人服务。一切都是那么舒适奢华。

开车的侍者问:“去赌场玩么?先生?”

伯莱拜尔说:“不,我不想去。”

“那么请您跟我来吧。”侍者载他往浮岛深处走去,不久来到了一座白色大厦的门口。伯莱拜尔下了车。门口的小厮躬身引他进去。

浮岛的老板是不会轻易出来招待客人的。伯莱拜尔见到一位衣冠楚楚、领班模样的男子迎上前来:“这是您在浮岛能找到的最美的地方!”

“前些天来的黎明人在这里做的生意吗?我对刚到的黎明姑娘有兴趣。”

“啊,不……但是我们的姑娘……”

伯莱拜尔走出去。他进入一座座大厅,又走出来。

直到有一座大厅里的领班对他说:“您好,这儿是您在浮岛能找到的最美的地方。所有客人寻欢作乐的必到之处!说实话,这儿经常接待达官贵人们呢。最地道的黎明世界的姑娘!连前两天来浮岛的黎明人都指明要住在这儿。”

伯莱拜尔点点头留下了。

“您要什么?看跳舞吗?或者在能看到海面比赛场的楼顶花厅里喝酒?还是……”

“看跳舞。”伯莱拜尔简洁地吩咐。

于是领班请他进入一间四面无窗的大厅,看了非常迷人的异域舞蹈。因为这儿的姑娘多数都是从黎明世界买来的。

然后伯莱拜尔要了一位姑娘,浅蜂蜜色皮肤的黎明世界的女孩子。这是一个男子在法定婚配以外能够不受谴责地亲近女性的唯一方式,白昼世界的铁一般的传统就是如此。

姑娘真是甜蜜,让伯莱拜尔忘记了时间。后来,他们坐在一起聊天,女孩子的白昼世界语言说得不错。她是经过教育的。

“你们这儿有多少姑娘?这座大厦里面。”伯莱拜尔问。

“四十多个。你想干什么?”女孩子笑着说。

“我想请所有姑娘一起喝酒。我好久没尽兴喝过酒啦。你想她们愿意吗?”

“谁会不愿意呢?我去替你说。正好呆会儿那些男人要去看赛前热身,这里就要空下来了。”女孩跑出去。

* * * *

酒喝得极其尽兴。领班和侍者被请了出去,四十个姑娘象摆脱了牧羊狗的羊一样胡闹起来。

“他们开始啦!”一个女孩喊道。

窗外,阳光照耀下的海面波翻浪涌。几十艘船排在岛边,蓄势待发。

“砰……啪!”

信号炮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这些汉子就喜欢热闹,连信号炮也弄得声音极大。所有船一下子象离弦之箭般射出,有七、八艘刚刚出发就翻了。没人下海救助,大家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落水者。一群没有组织的粗鲁家伙。

“砰……啪!”

开信号炮的家伙显然在哗众取宠,因为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赛场,不再需要他了。

“那艘黄的最快!”一个女孩兴奋地叫道。

“他十分钟后就要被第三艘超过了。”伯莱拜尔说。

情况正如他的预测。姑娘们很感佩服。“你一定参加过这种比赛!”

伯莱拜尔想了想:“大概有十年了吧。我原来是个‘快船手’,如果你们到我家去,我把那些奖杯拿给你们看。”

“真是错看你了呢!”蜂蜜色的女孩半开玩笑地说。

伯莱拜尔决定重新掌握话题,他说:“我还记得那场比赛。我的船坏了,中途退出。最终一个有名的被通缉的家伙拿了冠军。第二名是个新手,毛头小伙子。他和裁判争起来,非要作冠军不可。裁判说:‘可这是比赛,不是娃娃家的耍笑呀。’‘我跟朋友说了,我会拿冠军。’小伙子说。那个被通缉的冠军笑他:‘你打算怎么当冠军呢?大家都看见我比你领先整整一个船身。小乡巴佬。’‘我就这么当。’小伙子拔出枪来,一枪把通缉犯干掉,‘现在我是第一了。看看谁还想跟我争?’”

姑娘们惊叹了一声。

“砰……啪!”

热身实在是一场闹剧。所有船都横冲直撞,有些人还企图撞坏别人的船,提前结果几位对手。

“真没看头!”伯莱拜尔厌倦地说。

“你当然看不上这种场面啦。”女孩恭维他。

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座位上。

“说笑话吧。”伯莱拜尔提议,“就象我刚才讲的那个一样,必须是你们亲身经历的、最好是‘浮岛’上的人和事。”

“你把你刚才讲的那个叫做笑话!”

“哦,只要新奇有趣的都可以。最近难道没有一件可讲的事吗?”

“我们这儿平常有多么枯燥,你简直想象不出。”姑娘们抱怨着,“值得记住的事儿可不多。”

“讲一件给五个银币可以吗?”一个女孩半真半假地说。

“可以,只要大家高兴!”伯莱拜尔兴致勃勃地喊道。

“那我先讲!”“我先!”“我!”

伯莱拜尔提议:“不是任何事都能讲呀。必须是你们看到、听到的,发生在这个浮岛上的事情。最好是近几天的。”

“为什么?你是新闻记者么?”姑娘们开玩笑。

“不,那些老故事大家都知道,所有浮岛上的老故事都一样。”

“你这话可太对了。”一个女孩说,“所有浮岛都一样,不管它叫做‘金乡’还是‘绿玉宫殿’。”

“碰到的都是一样的人。比如那个胖子。”

伯莱拜尔笑问:“哪个胖子?喜欢喝酒的那个巴兹?”

“他是个酒鬼。”姑娘撇嘴说,“而且每年都会来‘金乡’一、两次,每次指定要那几个女孩子。他总是说:‘我很有钱!还有很多钱呢。’最后被赶下去时还在说:‘等我的钱寄到了,我会拿给你们瞧瞧,再扔进水里!一分也不留。’”

伯莱拜尔笑道:“这就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他拿一颗红色水豆蔻放在讲故事的姑娘面前,“我们把这个当筹码吧,一颗算五个银币。”

“当心哪,我会把那碗豆蔻全都偷偷倒在这边的。”一个女孩说。

“再讲吧!多讲一些,把豆蔻倒空!”伯莱拜尔鼓励她们。

“我也讲讲那胖子!”一个女孩抢着道,“有一天他在楼下的台子边喝酒,喝得够劲儿。最后灌了一杯,侍者把一枚硬币找给他。我们知道胖子兜里已经没几个能撞出响声的玩意儿了,所以他挺在乎那枚硬币。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头去捏,可是总对不准,捏住了又总要滑脱。他很害羞地瞧瞧四周,有不少人。他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指头,按住那硬币,摇摇晃晃,对准侍者推过去,说:‘来……来根烟!’”

伯莱拜尔等她们都笑完了,说:“这故事我好象听过。不过还是挺有趣。”他把一颗豆蔻放在姑娘面前。

“该我了。”另一个说,“不说胖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家伙在我那儿哭诉:‘世界上没人真正对我好!他们都是为了得好处。我没有朋友!’我安慰了他。我们这些姑娘安慰起人来可有一套啦。最后,我说他应该给点花粉钱。他又哭了,说:‘原来你也是为了得好处!’”

所有姑娘都放肆地哈哈大笑。伯莱拜尔拍着她的手,给了她一枚豆蔻。

“讲讲前两天来这儿的黎明人吧。”伯莱拜尔随随便便地说。

“黎明人呀。我恨他们!他们什么都卖。”一个姑娘说,“有个家伙带着女孩子来浮岛做买卖。老板怎么也看不起那几个姑娘,讲了半天,黎明人无可奈何,说:‘出个价!你把我买了算啦!’”

“但是这次的两个还可以。你们得承认。”蜂蜜色的姑娘通情达理地说,“他们不是来卖人的。”

“啊?”伯莱拜尔奇怪地问,“那么他们想干什么呢?”难怪他表示不解,黎明人上浮岛十有八九是来卖人,因为他们那里没有白昼世界这样严格的男女分界。

“他们是来把姑娘们买回去的。”

“买回去?”

“是呀。”蜂蜜色姑娘说,“他们做生意赚了大钱,想补偿一点以前做的罪孽。他们确实买了几个姑娘带回黎明世界。对了,里面就有胖子要过的两个。我们还说:胖家伙是个好运附身的人呢。”

“谁知道呢。”一个女孩表示怀疑,“他们会把这些姑娘又卖给那里的阔佬。”

“是呀。再说他们以前也干过这种生意。不是说几句‘补偿’就能算了的。”

伯莱拜尔说:“就算这样,他们也是我听说过的最奇怪的黎明人了。”

“你没见过多少黎明人吧?”

“是的。如果不算你们的话。”

“你想过去黎明世界看看吗?”一个女孩问。

“我不知道,可能从来没想过吧。那太遥远了。”伯莱拜尔说。

姑娘反对这种说法:“并不远。从这儿开船大概十天就到了。你们白昼人就是这样,懒得到处走,总以为自己住在世界的中心,得天独厚。”

“你的话真有意思。我是第一次听到。”伯莱拜尔笑着说。

“本来就是这样。”

“事实上,白昼世界就处于大地的中心。”伯莱拜尔回忆着学校里读到的地理知识,“它正对天上的太阳。阳光直射在白昼世界,黎明世界象一圈环形屏障围绕在它的周边。最外面是野蛮黑暗的夜世界。”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太阳光照不到夜世界呢?”

“也许有一圈山脉,很高的山脉,把阳光遮住了。”一个姑娘思索着说。

“你们谁能想得出,夜世界的外面又是什么吗?”谈话变成了科学讨论。

“可能夜世界是无限往外伸展的。而太阳只照射中央这块得天独厚的地方。”伯莱拜尔不愿意话题这样滑开,就说,“咱们不是科学家或者神职人员,干嘛要谈这些呢?还是讲讲奇闻趣事吧。”

“是呀。还是把豆蔻都拿到自己那儿吧。”

“有没有很怪的客人?”伯莱拜尔说,“脾气特别的、样子古怪的?”

“有。这儿什么人都有。”

“把最近来过的怪人讲几个吧。”

姑娘们考虑着,从哪个人讲起。伯莱拜尔说:“那么难想吗?我提个建议吧:从昨天开始,一天接一天地向前推。把每天上来的客人都想一遍,好不好?”

“我们真要以为你是个侦探了。”姑娘们笑道。

“实际上我是喜欢听故事。来吧!”

“昨天……”女孩子们开始边回忆边讲。伯莱拜尔分发着豆蔻。这才发现来“浮岛”的人当中竟有这么多古怪家伙,而这些姑娘们对人们头脑深处隐藏的东西的理解力是相当强的。

但他急于听到的“故事”却一直没出现。莫非方婷不曾来“金乡”?

姑娘们追溯到了浮岛开到“陷鲸海”之前的日子。在途中,客人很少。所以偶尔上来一位,就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一位小个子男人,我差点把他忘了。”蜂蜜色姑娘说,“他在‘金乡’到达‘陷鲸海’的前两天,开船追上来。对,他是和胖子同一天来的。他俩还说过话呢。”

“这位小个子有什么特别吗?”伯莱拜尔暗中留心倾听。

“他不要姑娘。”

“不要?”

“对,”一个茶色女孩说,“领班问他要不要,他说:‘必须要一个吗?’领班说:‘一般来这里的先生们,都至少要一个。’他就要了我。”

“真有意思。”

“有趣的还在后面呢:他和我聊了两个时辰,尽问些黎明世界的事儿。最后还是给了钱。虽然他怪,但我要说他是客人们当中最有教养的。”

“他就这样聊了聊天,就走了吗?那可真的太怪啦。”伯莱拜尔说。

“不,他找那两个黎明人谈了些什么,在浮岛上呆了两天。后来就没看见他了。”

“看来他倒是个对黎明世界感兴趣的人哪。”

“真的。”茶色女孩说,“除了跟我、胖子之外,他仿佛只和两个黎明人说了话。”

“胖子倒有点魅力呢。”

伯莱拜尔用豆蔻引着她们把话匣子倒空,但再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了。“小个子先生”与胖巴兹、两位黎明人谈过话,在岛上呆了两天,就消失了。

他按照每人面前的豆蔻数分发了银币。女孩们还想再讲些,但伯莱拜尔说他疲倦了,想回酒店去休息。海面上,热身胡闹已经结束。那些男人们即将回到这儿,用喧闹和争斗把所有大厅、房间都占满。

(2)

胖巴兹趴在台子上睡觉,鼾声如雷。

酒店老板对伯莱拜尔笑着说:“不少日子了,这家伙就这样。宁可挨骂,赊账也要喝。这次把他哄出去,可隔上两天,他就能弄几个钱,又来这儿灌点。谁都拿他没法——总不能赶他离开‘陷鲸海’吧。他也不怕揍。”

“让他灌吧。”伯莱拜尔说,“他那份酒钱我给了。我可怜这种人。”

“这种人才不领你的情呢。他没有灵魂,脑子里都是肥油。可话说回来,胖子总交好运。他从哪儿弄的那些钱,谁都不清楚。”

“他总有自己的船吧?”伯莱拜尔问。

“有!”老板古怪地一笑,“你去看吧,红通通的老式‘蛇鱼’,港口里最气派的一只船了。它根本不用锁进封闭船坞里,没人偷。”

伯莱拜尔瞧瞧胖子,露出一个悲悯的微笑,他轻轻拍了拍巴兹:“老兄!喂。”

“他睡死过去了。不过一到吃饭的点儿,他马上就能醒过来。”

伯莱拜尔说:“唉。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是呀,他就喜欢受这种罪。咱们是没法懂的。你又出去吗?”老板向伯莱拜尔招呼着。

“出去走走。”

伯莱拜尔往海边走去,装作是去看刚刚大出风头的信号炮。他躲开酒店老板的视线,游游逛逛,到了一带危岩遮掩着的封闭船坞那里。

他从人员出入口进了天然大山洞改建成的船坞。阳光在洞口就被截断了,里面微感阴暗,船道里的水光映在洞顶壁上,形成光怪陆离的一圈圈亮影。

一艘艘船停泊在互相隔开的船位里,用金属栏杆加锁。伯莱拜尔很快找出了胖子的船。老式“蛇鱼”已不多见,何况是红色的。

这船确实“气派”,伯莱拜尔明白了老板那个古怪的笑容。胖子显然是个喜欢装门面的人,船被喷刷得光可鉴人,但掩饰不了老型号那种疲惫寒酸的内涵。

伯莱拜尔轻轻从栏杆上翻进去,上了船甲板,又爬上金属梯。驾驶舱的门一拉就开,里面的布置乏善可陈。他推上电闸,扭开安全旋钮,轻拉了一下操纵杆,就把电闸和旋钮全都关好。他已经知道此船的发动机是改装过的。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很多想隐藏自己的船的用途的家伙都在旧船壳里装一台好发动机。这肯定不是方婷要找胖巴兹谈话的原因。

他从驾驶舱下来,钻进居住部分。从通道的布局来看,这条船只能容下胖子一个人。他发现卧舱门是锁紧的,但一根铁丝和两分钟的时间足以解决问题。

卧舱一半在甲板下面,低矮狭小。伯莱拜尔只费了一分钟就搞清楚了:在这儿找不到任何东西。于是他开始寻找暗舱的入口。

入口在床下。把活动床掀开就是了。一条窄得连伯莱拜尔也要稍微侧身才能通过的梯道通向下方。胖子每次进出暗舱一定辛苦得很。

摸到开关,把灯扭亮,伯莱拜尔站在了一间比卧舱更狭窄的小黑窝里。他必须弯腰站着才不致把头碰在顶棚上。这里有什么?伯莱拜尔发现了两套还算颇为象样的衣服,一些报纸,还有笔,最后:一把枪,用于防身的、只装两颗子弹的小手枪。伯莱拜尔把子弹退出来:是两颗普通子弹。

一切都让人说不出什么。他又扫了一眼舱壁,然后,把小手枪倒着握在手里,用枪柄在四壁上敲着。后壁发出的声音尤其空洞。他从壁板接缝处一抠,整块薄板脱了下来,后面是一间比普通衣柜还窄小的隔间。伯莱拜尔一步迈进去,头顶碰到了一个喷头,脚下的板子上有个孔。对面壁上安着镜子。这是一间浴室。在如此寒碜的船上居然有这么一件奢侈品,倒是新鲜事。也许巴兹先生是位很讲究个人卫生的绅士。

伯莱拜尔借着暗舱里的灯光,把浴室也查里一遍。从镜子后面拿出两小罐东西。他揭开罐口闻了闻,又关紧了:浓度极高的海蝎毒。胖子难道是瘾君子吗?这两罐东西可真是价值不菲,看来他说自己“还有很多钱”并不是吹牛。

镜子后面还放了些什么。伯莱拜尔把它们统统掏出来,是两瓶白色的油膏、一块黑色浴皂、一只软刷子。他从两瓶油膏中各倒了一点点在左手手心,闻闻味道,看看它们兑在一起的变化。然后,他用那块浴皂把手洗了。

伯莱拜尔安好壁板,坐在地下,想把那叠报纸仔细翻阅一下。

但他感觉到船身微微一震,晃了晃。有人上来了。他把脸贴在舱壁上倾听:轻柔的脚步表明来人谨慎而镇定。他索性安静地坐好,不动也不出声。

那个人从梯道走下来,身影已显露在暗舱的灯光下,动作缓慢迟钝,姿势笨拙。

“老兄。”伯莱拜尔叫道,“你这个梯道太窄啦。我估计你每次下来都要吃点苦呢。”

胖巴兹走到亮处,面带困惑地说:“我记得把舱门锁好了,我还以为是贼……”

“你记错了。门没锁。我听酒店老板夸你的船,就想来看看。你愿意卖吗?”

“谁想买这条船哪。”胖子苦笑着。

“船可不赖,外旧内新。”伯莱拜尔说,“发动机又改装过。”

巴兹看着他:“你可不象一般的观光客呀。”

“说哪儿去了!我跟你没什么两样。”伯莱拜尔把小手枪递给他,“干嘛不带在身上?”

“我又不和那帮赛船手争风,带枪做什么?”胖子拿着枪掂了掂,插进衣袋里。“你想买旧船?这暗舱又窄又脏,没什么可看的。”

伯莱拜尔笑了笑,坐着不动。从胖子身上,他可以感觉到某种危险的气息,要当心,这不是普通的家伙。

巴兹一点也不象刚从酒醉中醒来的人,他目光闪闪地坐在伯莱拜尔身边,说:“得啦。你是干什么的?想在这儿找点儿东西吗?没有,我告诉你,我是守法公民,有德摩拉城邦的市民身份证。”

“我可没说想验你的身份哪。”伯莱拜尔笑着说。

胖子瞧瞧他,终于软下来:“你是暗探?我并不干什么大买卖,有时候做点没本小生意。想不想交个朋友?我知道该怎么对待朋友和对手。先生。”

“我不是暗探。”伯莱拜尔说,“前些天到‘金乡’浮岛的小个子跟你说了什么?”

“哪个小个子?”胖子问。他的身体靠近了些,都快贴到伯莱拜尔了。

“你记得很清楚,他说了些相当奇怪的话。”

胖子的右手捏着小刀捅在了伯莱拜尔的左边肋部,他说:“别想知道!”

“别想知道什么?”伯莱拜尔平静地问,“那么他确实跟你说了些什么。”

胖子惊骇地想抽出刀,但手被抓住了。

“小个子为什么单单要和你谈话?”伯莱拜尔问。

“他……他以为我这里有他想找的东西。”胖子艰难地说。

“什么东西?”

“不清楚。他没说明白。”

伯莱拜尔说:“你的船上安了一间浴室?你很爱洗澡么?”

胖子脸色一变:“我皮肤有毛病,隔几天必须洗一次。”

“我告诉你吧,那位小个子先生为什么单单挑中了你:因为他也用颜料染过皮肤。他能看出来,或者闻出你身上颜料的味儿。他发现你是一个染过肤色的黑夜人!”

胖子可怕地惨叫一声,竭尽全力想挣脱伯莱拜尔的手,跟他拼命。但那手竟象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胖子疯了一般张开嘴巴,白森森的牙齿咬向伯莱拜尔的咽喉。伯莱拜尔躲开了。胖子倒在地上乱滚,用头、肩、肘、膝、脚,一切可以进攻的部位疯狂地进攻!伯莱拜尔也不得不认真对付,最后狠狠一拳打在胖子的颈椎根部,才让他安静下来。

“我不是安全部门的人,”伯莱拜尔骗他,“不想追究什么间谍之类的事。我只是受人之托,要找那个小个子。你老实说吧:他跟你讲了什么?”

“没有什么!”巴兹恶毒地盯着他。

“我说过一遍了:现在还不想管你的事。但是我知道,你用毒液挟迫那些姑娘替你办事。那几个女孩本就是黎明人安在这里的间谍,因为很多大人物都到‘浮岛’上来寻欢作乐。你又从她们那里得到情报,转交给你在夜世界的主人。我说得还不清楚吗?最好是互相理解吧,给我个方便,我也给你方便。”

胖子看着他,目光渐渐由怨毒变为绝望。他说:“你能发誓决不透露给第三个人么?”

“我发誓。”伯莱拜尔庄重地说。

“好吧,”胖子让步了,“我说。那小个子是女人。哼,她看出我是黑夜人,我也发现她不是个男人。”他带着报复的快感说,“她的褐色皮肤也是染的。我的眼睛那么好骗么?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个姑娘容易被控制,我对女人很有研究。”他一口气说了这几句,又承认,“可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你们谈了些什么?我要问你几遍哪?”

胖子翻了他一眼,因为已破罐破摔,所以态度有点强硬:“我会讲到的!你既然清楚了我是什么人,先让我吐吐这口气吧:这日子难道是好过的吗?你去试试自己一个人呆在陌生的世界里,周围都是另一种生物!他们一旦发现了你的身份就会呲着满口白牙扑上来!你每天都得检查身上的染料褪色了没有,更别提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工作了!如果哪个女孩突然出卖我,我都不知自己会怎么死!”

“你不会告诉她们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我很清楚。”伯莱拜尔说。

“没错。她们知道我是黑夜人的话,会吓死的。不过吓死之前肯定要用小刀来戳我几下。”胖子舒了口长气,“不是人过的生活!”

“讲讲那女人吧。”伯莱拜尔提醒他。

巴兹说:“她很可怕。”

“可怕?”

“对,我告诉你,可怕,非常可怕。她的来历超出了你我的理解范围。她问我去夜世界如何走。我说:‘你自己不知道么?’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那儿。’你听见了吗?她的皮肤是染黑的,可她从没到过夜世界!她既不是白昼人也不是黑夜人,她不属于这个大地!她是突然间从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东西。她威胁我:‘如果你不说,我就把你染皮肤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反问:‘你呢?你不怕我揭穿你吗?’她笑了,说:‘对,你可以揭穿我。但我有办法脱身,不论是白昼世界还是夜世界都管不了我。你可不一样。’她说话的神气让你非相信不可。我的确被她吓住了。我跟她说了进入夜世界的通路,问她:‘你要去那儿干嘛?’她说:‘我在那儿失落了一件东西。’我问:‘你不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吗?’‘是的,我从没到过那儿。但我确实把那件东西丢在那边了。’——她这话难道不让人后背发冷吗?”

“你把跟她说的,去夜世界的通路再跟我说一遍。”伯莱拜尔说。

“你真的想一直追到天边吗?你是个白昼人呀!”

“我也有点东西在她身上,非拿到不可。”伯莱拜尔淡淡地说。

胖子揉揉脖子:“你手真狠,颈椎差一点儿断了。”

“只用了一半力气,如果你再不老实我就用全力。”

“行,只要你别管我的事,就算走进地狱里去送死我也管不着。”胖子说,“你记好了:白昼世界大部分都是海洋,夜世界正相反,全是陆地。黎明世界介于它们之间,三分陆地七成海洋。我知道的,能从黎明世界安全进入夜世界的路只有一条,代达摩思城背后有大片荒漠,在荒漠里一直向西走,就能看见两山夹着一条峡谷,穿过峡谷就是夜世界。如果还有其他的路径,就是我不知道的了。”胖子突然神秘地一笑,“第一次走这条路的人,对他看到的一切会有深刻印象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初次穿越峡谷和荒漠的经历。你去吧。”

伯莱拜尔用心记着,又问:“她跟那两个黎明人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没有。不过我猜得出来,那两个家伙是间谍,他们的公开身份正好是代达摩思城的商人。她一定是想跟他们一起走。”

“好吧。”伯莱拜尔转身想走,但又停下来,最后问道,“你觉得她是救世主还是魔鬼?”

“魔鬼。”胖子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肯定她是魔鬼。我们较量过一秒钟,跟你说吧,你那点手段到了她面前就象小孩子打架一样。当时我刚想扑过去,她用手一指,我就一动也不能动啦。有股力量把我压倒在地。”

“你是说真的有股力量,还是心理上感觉到的压力?”伯莱拜尔严肃地问。

“真正的力量。”胖子说,“就好象你的身子变成了铁铸的,你的血液变成了铅水,身体重极了,根本不能动弹。”

“而她还没有接触到你?”

“对!这是最可怕的。她只是用手指着我。那只手的姿势怪极了,蜷起两根指头,伸出三根。就象这样……她说:‘我能把你压成饼。别胡来!’”

伯莱拜尔想了一会儿,走出暗舱,上梯子时回头说:“你自己当心吧。我不会难为你,但是可能有人会来找你的。”

(3)

胖子失魂落魄地坐着,坐了一阵,想想伯莱拜尔临走说的话:“那是什么意思?有人会来找我?”他越想越不安,站起来追出去。没注意头顶,“砰”地在舱顶壁上撞了一下。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梯道,钻出卧舱,上了甲板。看见一个人侧身靠在船舷上。

“你没走?”胖子吓得退了一步,犹疑地望向伯莱拜尔的脸。

大山洞里比外面阴暗许多。微弱的光芒下,看不出伯莱拜尔脸上有什么表情。一股香水味儿远远地飘过来。伯莱拜尔叹息似的说:“我想回来告诉你:一个暴露了身份的间谍就没必要存在了。”

胖巴兹吃了一惊,他看看伯莱拜尔,借着船下映上来的水光,看清他脸上露出冷酷的笑,那是一种面对将死的人还要戏弄一番的可怕的冷酷。

胖子吼一声跳起来,他很明白双方的力量对比,所以表面看去是要拼命,但他的身体是斜向船外跳起来的。只要下了水就好办了,他对自己的水下功夫还有点信心。

巴兹落进水里,发出“扑通”一声巨响。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伯莱拜尔俯身在船头,往水里看着。

不一会儿,随着一缕缕的血水,胖子“哗啦”一声浮出水面,仰面朝天,双目睁开。

伯莱拜尔跪在甲板边缘,伸长了手,捏住深深刺入巴兹的胖脖子的小刀,拔出来。巴兹在水里晃了几下,瞪着眼,好象还在琢磨小刀是何时飞到自己喉咙上的。

快艇大赛一向以秩序极差而闻名于世。所以胖子的尸体不必掩藏,别人会想出种种合理的解释。伯莱拜尔收起小刀,跳出铁栏杆。踩着平整阴凉的石埂路向出口走去。

快要走到出口了,石埂两边的海水渐渐变得透亮起来。这时,伯莱拜尔看见,伯莱拜尔站在前面拦住了去路。

“我想应该救救胖子,可还是来晚了。”拦路的伯莱拜尔说。

杀人者脸部僵硬,一言不发。

“你是谁?为什么要化装成这样?”伯莱拜尔又问。

杀人者仍然不说话。

“你是‘长老会’派来的吗?”

“别亵渎神圣啊。”杀人者讽刺地说。

伯莱拜尔握了握拳头。他面对过各种各样的敌人,但这一个让他从心底升起了本能的恐惧。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杀人者鹦鹉学舌般地说,从声音到语气都惟妙惟肖。

伯莱拜尔克制着紧张感,说:“胖子是间谍,我不管你把他怎么样了。可是那些姑娘什么也不知道,别去碰她们。我想你也不会去碰的。”

“你怎么能肯定?”杀人者第一次露出了某种表情,他微笑了一下。

看见自己的脸露出如此古怪的笑容,这情景真令人汗毛倒竖。伯莱拜尔说:“女孩们只知道有个小个子的白昼人上过浮岛,除此以外一无所知。在西林,你曾经为了这个原因放过一个小孩。”

杀人者又一笑。水光映得他的脸阴晴不定,似幻似真。他一侧身,象细长的水蛇一样“嗤”地钻进了水底。

伯莱拜尔站在原地,看着水里。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水面恢复了平静。一切都好象从未发生过似的。伯莱拜尔吐出一口长气,抬手抹着额头上沁出的汗水。

(4)

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尽快买套衣服。伯莱拜尔刚在海平线上望见代达摩思城的轮廓时就这样想。即便把驾驶舱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西方海域的寒气仍然钻了进来,象一群冰凉的小鱼儿绕着他的身子转。路上,他看见太阳渐渐偏了、低了,落在他的身后;不再高挂于天空的正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恐惧和迷惘。黎明人对太阳和神肯定有不同的认识。

买衣服时,伯莱拜尔匆匆总结了自己对代达摩思城的最初印象。宏伟,初登岸时,或最好说是靠近港口时,他看到它的正面被阳光镀了金,整座城呈现出红、黄交映的瑰丽色调,云彩笼罩在上空。这是他从未一睹的奇景。富足,伯莱拜尔从登岸到现在所看见的人,都是神色安详,服饰讲究的。然而有危险,民风犷悍,因为他发现那些市民们走在大街上,公然把枪挂在腰间,仿佛一件很寻常的装饰品似的。

店老板喋喋不休地夸说自己的货色,耽搁了不少时间。伯莱拜尔只想买一套挡风保暖的,他一路上被冻得够呛。老板殷勤得有些手忙脚乱地替他挑选,最后选了一套青色缎面镶兽皮的衣服,并且建议他就在店里穿上,如果不合适马上换。

伯莱拜尔感慨于黎明世界商人的能说会道。他换上了新衣,正合适。

“我真希望您能多坐一会儿。”收钱时,老板诚恳地说,“我们这儿不常见到白昼世界的大人们。”

真会奉承,“大人!”伯莱拜尔暗笑着,顺口问:“白昼人不爱来这里吗?”

“是呀。你们怕冷,又觉得路太远。代达摩思又不在矿物-能源贸易线上。”

伯莱拜尔看到店外的街上开来一辆大车,上面坐满骠悍的、留着络腮胡的男子,就问:“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是商会的卫队,管治安的。”老板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看坐在上面指指点点的那个,象是你的店伙嘛。”

“对,就是我叫他去找卫队的呀。”老板笑着。

伯莱拜尔心里一紧,伸手抓向老板。老板慌乱地缩进柜台底下。卫队一拥而入,把伯莱拜尔按住了。他身上的枪和小刀都被搜出来。

“穆哈穆先生悬了赏,要找一个这几天进城的白昼人。”老板看着伯莱拜尔,半象解释,半象道歉似的说。

“我想你们是找错了。”伯莱拜尔说着,被带出店门,拉上车,向城中心开去。

大车行驶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市中心。在一带淡褐色石头大厦前面停下了。伯莱拜尔被卫队押下车,从一个门洞进去。

穿过一座小花园和一条曲廊,伯莱拜尔进入了平生未曾见过的、真正的世外桃源。

以习惯于白昼世界那种海上城邦的眼光来看,这座府邸或宫殿,实在是过于宏大豪奢了。由于层层树林的掩映,伯莱拜尔看不到它的边缘在哪里。但这里听不见城市街头的喧闹,完全是一派田园的宁静。轻淡的白雾冉冉飘荡在树林上方,景色令人陶醉。

卫队把伯莱拜尔交给这府上的两名高大卫士,就离开了。这两个卫士对伯莱拜尔倒十分客气,以至他暂时打消了用暴力逃离此地的念头,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说。

卫士们带他走进树林,踏着石头小径穿了过去。一座浅灰的亭式建筑坐落在树林中央,两个仆人对卫士说了句什么,卫士走了。伯莱拜尔想,他们讲的一定是黎明人的语言。

他跟随仆人进了房子。听到里面有个人用很响亮的声音说:“他来了?你们能肯定抓对人了吗?”

一位衣饰华贵的小矮子匆匆迎出来。他头发半秃,额头大而圆,黑黑的眼睛锐利如鹰,勾鼻阔口。此人非常快活而热烈,似乎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精力。

伯莱拜尔突然有种预感:“难道这就是我一路追过来要找的‘小个子先生’吗?”

小矮子仰起脸来,深深凝视了他几秒钟,才突然间又快又响地问:“你是白昼人?你一路从祖库库城追到西林,从西林到‘金乡’浮岛,最后赶到这里来的?”

伯莱拜尔的心沉了下去:这果然就是让他疲于奔命的“小个子先生”!真是莫大的讽刺,他的整个密探生涯中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失败。这位矮小的富豪,黎明世界的一个土皇帝,绝不是他要找的方婷。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考虑着如何解释这件事,消除“小个子先生”的误会和愤怒。

小矮子却大喜过望地叫道:“来人!赏!赏卫队一万银币,我悬了赏的。再额外给他们两千!”

“您就是悬赏捉拿我的那位穆哈穆先生吧?”伯莱拜尔问。想到这个小个子如此痛恨自己,竟用一万银币的赏金来抓人,他不禁忐忑不安。传说中,黎明人对敌手施用的刑罚极其残酷。伯莱拜尔暗自作好准备,只要穆哈穆喊卫士进来,他立刻就抓住穆哈穆当人质,硬冲出去。

“是呀!”小矮子快活地说,“我就是幸福而又悲伤的穆哈穆。总算找到你啦。这段日子我的快乐被你剥夺了,我的心里充满悲哀。象这样再过几天我会干瘪而死的。”

伯莱拜尔惊讶地看着他:这些话真不可思议,不象是对敌人说的。

“跟我来吧!”穆哈穆不容置辩地命令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有用,但是总比干等着好。”

伯莱拜尔越来越奇怪,不由自主跟他走出去。

穆哈穆看上去简直快乐极了,他哼哼着歌走在前面,小步子迈得又快又轻。他似乎并不担心伯莱拜尔会对他采取什么危险的行动。

“看,到了。”小矮子说。前面是一道大墙,花木掩映。两个粗壮的仆人把两扇厚门缓缓拉开,现出里面的美景。

“来,进来。跟着我。”穆哈穆大声说。他们进去后,大门立刻又关紧了。

“除了我本人,你是第一个进入这座后宫的男人。”穆哈穆锐利的眼睛看着伯莱拜尔,不无炫耀地说。

“他们呢?”伯莱拜尔指着几个正在扫地、给花园浇水的男子问。

穆哈穆象看见了乡巴佬一样,格格笑了几下:“可怜的白昼人。你没见过吗?他们是阉人。”

野蛮地域。伯莱拜尔想。他又要带我去干什么呢?

走过花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小湖泊横在林木中央。穆哈穆领着伯莱拜尔上了一座小码头,一条漂亮的船、几个整洁的女仆等候在那里。

“我昨天拿来的野味送去了吗?”穆哈穆问。

“送去了。”一个女仆回答。

“我现在就去。”穆哈穆向伯莱拜尔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两个人一起登船。船开了。

湖心有座小岛,岛上楼阁错落,隐现在浓绿之中。小船越靠越近,穆哈穆的神色变得紧张起来,眼里闪动着火花一样的亮光。

船靠了岸。岸上有女人接过缆绳,系在白色石桩上。踏板伸了过来,穆哈穆拉拉伯莱拜尔,低声说:“走!”他先上了踏板,轻轻走到岸上。

伯莱拜尔也上岸了。他侧目瞧瞧穆哈穆,发现他自从踩到岸边的石砌码头之后,好象突然间换了一个人。变得温柔、谦逊、小心翼翼。

“在这儿不许大声说话,”穆哈穆压低了嗓音说,“谁都一样。”他招招手,率先往一座圆顶建筑走去。

这座岛上有什么呢?穆哈穆竟这样大失常态。伯莱拜尔想起“后宫”这个词,和刚才看见的阉人们,心里释然:岛上有一位弃世幽居的绝代佳人,穆哈穆就是要带自己去见她。

大门外已是鸦雀无声,进了门,里面更静谧如死水。厚厚的丝毯、壁毯吸去了所有杂音。他们上了楼,站在一扇镶嵌了宝石的门前。

穆哈穆伸手轻轻地敲门,一个小窗拉开,有人从里面向外张望。

“是我,”小矮子温和小心地说,“跟她说,我带了那个人来啦。”

小窗关闭。过一会儿,门开了。穆哈穆吸了口气,拉着伯莱拜尔走进去。

丝幕挡住他们的视线。穆哈穆一手拉着伯莱拜尔,一手按住胸口,脸上露出掩不住的激动神色。伯莱拜尔突然心中狂跳。

帐幕被女仆拉开,一个女人坐在大房间尽头的华丽坐榻中间。伯莱拜尔呆住了。

这姑娘全身裹在黎明人的丝制长袍里。她二十岁左右,皮肤白晰;黑头发,眼睛更黑得象传说中的夜世界。她冷艳逼人,嘴角有一颗小痣。

伯莱拜尔从照片上看过这张脸。她就是方婷。

(5)

穆哈穆两手互握,眼里闪烁着期待、自豪的光芒:“我找到了他,找到了你要的人。你说过,见到他时你会笑的。”

方婷向伯莱拜尔伸出了手:“拿来。”

“什么?”伯莱拜尔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一时听不懂她的话。

“你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件东西,它是我的。”

伯莱拜尔记起来了:从偷猎人手里买到的那块“手表”。他把手探进衣袋,拿出“手表”。一个女仆走上前来,接过去递给方婷。

方婷拿着那东西,熟练地打开了它的开关。里面流出一串说话声,听来就是她自己的声音。方婷出神地倾听着,仿佛一个陷入回忆中的女孩子那样,露出了略带伤感的微笑。

穆哈穆无限温柔地望着她,喃喃低语:“啊,你笑了!你真的笑了!”他边说边用手背轻揩眼角。

“谢谢你。”方婷和蔼地对他说。

“不,你是我今生来世的主子!”穆哈穆热切地说。

伯莱拜尔惊讶地看着他们。怎么?方婷,救世主,居然就这样落入了黎明世界一个普通男人的后宫?而且是个头顶半秃的小矮子!她怎能这样?

方婷看见了伯莱拜尔的目光,她不以为然地一笑,举起“手表”问他:“动听吗?我的母语。”

“什么是……母语?”

“我家乡的话。”方婷说,“有很久没听到啦。”

一阵冲动使伯莱拜尔脱口而出:“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要在这儿干什么?”

方婷先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我并不准备干什么。我是被迫进入你们的世界的,最好什么也不做,悄悄地离开。我来自一个你们无法想象的遥远世界。”

穆哈穆垂手静听。他和伯莱拜尔一起站着,仿佛是认为这间屋子里只有方婷一人有权坐在椅子里一样。

“有人传言说你是救世主,有人说你是魔鬼。”伯莱拜尔说。

“胡说。”穆哈穆不屑一顾地撇撇嘴。

“我只是一个空间旅行者。”

“什么?”伯莱拜尔惊异地问。

“我的职业,在你们的语言里没有能恰当地形容我这种职业的词汇。我们在空间里飞行,以求增长知识。”

“我们的语言里有这个词!”穆哈穆说,“那就是:天使。”

“得啦,穆哈穆!”方婷对他笑着。那是一位年轻女王对她的心腹老臣的笑。这笑容使穆哈穆顿时精神焕发。

“你的话我不能相信。”伯莱拜尔说,“你有飞行的能力么?”

“你们有游泳横越海洋的能力么?”方婷反问。

“我们有船舶能做到这一点。”伯莱拜尔在这个女子面前,不知为什么总是笨嘴拙舌,问一句答一句。

“我们也有船。飞行船。”方婷回答了他的疑问。

“在哪儿?”

穆哈穆气恼地拉着他:“我说,你这个人还有完没完哪?你把东西还给她了,就可以走啦!”

“穆哈穆。”方婷轻声止住了他,“我要跟他说一会儿话,你不会生气吧?”

穆哈穆连忙说:“不!这个地方是你的了。你要在这里接待什么客人都随便,我怎么会生气呢?你跟他说吧,要不要我离开?”他黯然问道。

“不要。”方婷柔和但坚决地说。穆哈穆的脸色又开朗起来。

方婷用黎明人的语言对女仆说:“去拿两张椅子。”

伯莱拜尔没听懂这句话,穆哈穆却大为高兴。椅子拿来,他们坐下了。

“我知道你是被派来找我的,而且你很有能力,从祖库库城一直追到了这里。”

穆哈穆接过方婷的话头:“这儿就是你旅途的终点啦。你回去吧,方婷不会跟你走,如果你执迷不悟,这里也就是你生命的终点了。”

“穆哈穆!让我说好吗?”方婷半气半笑地对他说。

“你说!你说。”穆哈穆连忙闭嘴。从他的眼睛看,他很为方婷微嗔的神气所迷醉。

“我怎样得知你的行动呢?你肯定觉得很奇怪。其实如果你明白那个东西的用法,想找我就容易多了。”方婷拿着刚从伯莱拜尔手中要回去的“手表”,又伸出右手,给他们看手腕上围着的另一个东西,“它们本来是一对,是我们空间旅行者的随身装备。我把现在戴着的这个,叫做‘护身符’;把你带来的这个叫做‘记事本’。”

“多奇妙的名字!”穆哈穆不甘寂寞地看着方婷,又瞧瞧伯莱拜尔。

方婷说:“我的救生船坠落在水里时,‘记事本’一定是从手上脱落了。我浮上水面,爬到树上。因为我知道水里和泥沙里会藏有许多危险的生物,所以没敢下树,在上面昏睡了很久。直到看见有船经过那里,我就大声呼救。当然用的是我的母语。”

穆哈穆满怀怜惜地低语:“你受了多少苦呀。小姑娘。”

“那些人开始怀疑我是从星球另一面,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夜世界’来的人,差点儿杀了我。幸亏以前受过的紧急状况训练还有点用,通过心理交流技巧,我稳住了他们。”

“你们白昼世界的人都是些野蛮人,宗教狂!”穆哈穆恼恨地说。

方婷瞧他一眼,继续回忆:“政府的船很快赶到,他们把我带上船,关进一间封闭舱里。可能一是怕我有传染性的疾病,二是怕我逃跑。”

穆哈穆愤愤不平:“荒唐。”听着方婷平静的叙述,连伯莱拜尔也觉得安全局的作法确实很“荒唐”,有些可笑。

“你后来为什么要逃跑呢?”他问。

“为什么!?”穆哈穆忍不住替方婷说,“你被人当作怪物关起来过吗?你曾经面对一群陌生的、满怀敌意的人,担心过自己的命运吗?你在一个离家亿万里的地方迷过路吗?你还问她为什么要逃跑!”

伯莱拜尔低下头,他被穆哈穆反问得无言以对。方婷的确应该逃跑。想起他自己曾经抓获过的那个“疯子”,在被带进安全局的秘密监禁所时,回头向他投来的那道目光,他身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他不敢想象方婷一旦被带进“局里”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方婷身上,有他的难于言说的梦想呀。

但他是一名安全局的密探。伯莱拜尔深知这个职务意味着什么。

“我逃跑是有原因的。”方婷说,“你们从未涉足外层空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们空间旅行者要遵循一条行动规则,一般都称它为‘旁观准则’。”

“旁观?”两个男人重复道。

“是的。”方婷尽量浅显地解释,“宇宙中有许多独立的世界,它们的生态、风俗、运转规律可能完全不同。我们对它们一时的认识肯定是肤浅的。所以空间旅行者被命令:对这些世界只准旁观,不许介入和干涉。我们的目的只是增长知识,而不是插手去改变别人的世界。”

“这与安全局的原则完全背道而驰。”伯莱拜尔感到一种需要对世界重新思考的愿望。

“这是我听到的最讲理的行动准则啦。”穆哈穆直接赞美道。

“可是你们的政府却想要我介入。”方婷说。

“我们的政府!”伯莱拜尔惊讶地说,其实他不必吃惊,安全局非常可能这样做,如果他们知道方婷的“职业”的话。空间旅行有着多么诱人的前景!

“我们实在也需要很多知识!”伯莱拜尔解释道,“比如你的空间船的知识,那不能叫做介入吧?”

“如果我把空间旅行的技术教给你们,那是最严重的介入。”方婷说,“我不清楚你们这个世界的权力分配现状,也不清楚你们发展到了哪一阶段。把最先进的技术教给任意一方,势必破坏这个世界的力量平衡。由此引发的任何事件,也许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白昼世界是有责任感的!”

“你瞧,你已经在替自己的政府辩解啦。把真能杀人的利剑拿给一群玩战争游戏的小孩子中的一个,是恶棍的做法。”

伯莱拜尔不能与她辩论,默默地思索着她的话。

“懂了吗?”穆哈穆严肃地说,“回去吧,把她的话告诉你的政府,让他们好好想想!”

“我逃跑并不是因为你的政府要我用那种方式介入。他们需要的是另一种更粗暴的介入。”方婷说。

“更粗暴?”

“是的。他们问我,空间旅行所用的能源可否用于战争。所以我必须逃跑。”

(6)

午餐非常丰盛,穆哈穆专门派人从西北森林里猎来灰麋和巨翅雪鸡;从夜世界买来白熊,供给他的客人。

伯莱拜尔的好奇心还没有满足,他问方婷:“刚才你对我说,你是用那个‘护身符’看到我的动向的。可是你没有细讲。”

穆哈穆对伯莱拜尔的多嘴显然很有些不满,但他也想再多了解方婷一点,就看着方婷。

“我的故事没说完。”方婷胃口很好地吃着,边吃边说,“刚刚从水里上岸时,我的‘护身符’出了点故障。后来在你们政府的船上,我悄悄把它修好了。这样,它就可以显示出‘记事本’所在的位置。而那时‘记事本’一直留在我的救生船失事地点,沉在海底。我从祖库库城码头逃跑后,曾经考虑过去找它,但时间紧迫,必须先逃到一个比较安全,暂时可以藏身的地方。我跑到西林时,发现‘记事本’开始移动位置了,而且是移向祖库库。有人把它从海底捞出来了。我登上那两个黎明人的船时,‘记事本’到了西林。毫无疑问,携带‘记事本’的人在追踪我。幸好我们一直相距不是太远,否则受星球曲率影响,就收不到信号了。”

“什么是星球曲率?”

方婷笑问:“你们认为大地是平的吗?”

“当然。噢,有山的地方就不是平的。”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把信息中转站的发射塔建造得那么高呢?”

伯莱拜尔学到过这种知识,他回答:“你站得越高,看得就越远。信号也是一样,高塔比矮塔能覆盖更大的面积。”

“那是因为星球曲率。”方婷说。

“是因为星球曲率!”穆哈穆对伯莱拜尔说,“你记好了,以后别为这个丢人现眼。”

“我到了代达摩思城,离开两个黎明人。他们把我带到目的地后,就自己做生意去了。”方婷追述着。

“他们是间谍。”伯莱拜尔说完就后悔了,他又违反了密探的行动准则。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在这位轻盈秀美的女孩子面前,总是忍不住要表现自己呢?

“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我不管谁是不是间谍。”方婷说。

“你少插嘴!”穆哈穆训斥他。

方婷看着穆哈穆:“在城里,他正在街上闲逛,看见了我。”

穆哈穆突然满脸通红:“啊,别说啦!别说。”

方婷忍不住一笑,但并没听他的话:“他……他说他见过的女人成千上万,所以一眼就看出我是女扮男装,而且皮肤是染黑的。穆哈穆先生有不少大个子卫士,所以,他邀请什么人到家里作客,别人是无法拒绝的。”

穆哈穆羞得低下了头:“行啦!饶了我吧。我到现在还是一想起这事儿就觉得无地自容哪。”

“唉。”方婷温和地看着他,“你给一个逃命的人准备了安身的地方。穆哈穆,别再骂自己了!”

“你多宽宏大量!”穆哈穆眼中闪着光,“说真的,当时我就看出来,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了!”

“你只是没见过我这样的罢了。”方婷又对伯莱拜尔说,“穆哈穆收留了我。我知道在黎明世界,至少可以暂时不怕白昼人的势力,所以决定等你追上来。我心事重重,没有给过穆哈穆一个笑脸。老可怜儿求我,我就说:‘把那个一直追踪我的白昼人找来,我可能会笑的。’他真把你找到了!”

“你也笑了,方婷!”穆哈穆无限欣慰地瞧着方婷的脸。

伯莱拜尔看看这两个人。那么,方婷要留在穆哈穆的华丽后宫了?不。不可能。他几次想问她那个问题,却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压住了:恐怕那会让她觉得非常幼稚。

但他还可以问别的问题,也确实需要问。比如:她是乘坐什么样的船来到这里的?她为什么会“被迫”落在这片大地上?她到夜世界去找什么?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推开,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穆哈穆转过头去,想要狠狠训斥一下这个不守规矩乱闯禁地的仆人。但见那跌撞着跑入房间的阉仆,气喘吁吁地指着身后说:“老爷!长老会!长老会的人……来了!”

“什么?”穆哈穆惊异地问,“他们来干什么?”

伯莱拜尔的心头也是一震,他想:“终于来了!”

“不知道!他们直向里面闯,已经进后宫了……”

“混蛋!”穆哈穆骂道,“你们不会拦一下吗?”其实他清楚得很,谁敢冒着“渎圣”的罪名去触碰哪怕是一位普通教士的衣角呢?

“方婷!”他急忙说,“是为你来的!你躲一下,我和长老们说。”

方婷沉着地坐在原地:“不,我就在这儿等他们。”

实际上,即使要躲也来不及了。随着急促的“笃笃”声,几个穿长袍的人直接闯进来。

为首一位大概有六十多岁的老人,满面红光,体格魁伟。从他手里所持的法杖和他领口、胸前的金黄色图案,穆哈穆与伯莱拜尔已经知道他是“最高长老会”的成员。在那威严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之下,他们俩不由自主地深深鞠躬。

“可是,长老!”穆哈穆说,“这里是我的后宫啊……”

那长老一开口,声如洪钟:“俗世的每一扇门在神的使者面前都是敞开的。”他望向方婷,“你就是那个异端女子么?”

两个男人都替方婷捏了把冷汗。她却镇定自若,慢慢地说:“宗教势力还这么强大么?在我们那儿,宗教的领地差不多只剩了艺术和哲学。”

穆哈穆脑子里“轰”地一声:完了!怎么可以说这些话?他偷瞧一眼伯莱拜尔,后者也脸色苍白。他们都不敢看长老的脸。

长老却被方婷说得一愣,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对他讲这种话。他想了想,说:“这样看来,你就是那个异端女子了。我代表最高长老会宣布:你被剥夺了自由。跟我走吧,但愿太阳之火能洗涤你的灵魂!”

“不!”穆哈穆叫道,看见长老无比严峻的目光,他又低声说,“不能……”

“你要在这个女人和神的尊严之间做个选择吗?”长老问。

穆哈穆抿紧了嘴唇,眼睛里燃起一点异样的光芒。他的额头在出汗。

方婷说:“穆哈穆,我必须跟他们走。”

“别去!”穆哈穆小声说。

“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方婷轻松地说,然而她知道自己是在安慰别人,“我跟他们去是有好处的,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势力就是宗教势力,他们能帮我回家。”她站起来慢慢走到长老面前,“你可以给我引路了。”长老吃惊地扬起了眉毛。

穆哈穆走到方婷身旁,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方婷摇头说:“不,不行。穆哈穆。”穆哈穆看着她,坚决地点点头。对长老说:“我大胆地问您一句:这次出行准备好落脚处了么?”他知道,长老会巡行时,是随意住在他们选中的处所的。反正全世界都是他们的忠实信徒。

长老摇头:“我们要尽快找到这个女子,所以还没来得及安排住处。”

“那样的话,我很冒昧地向您建议:就让我的家享有这种恩宠吧!”穆哈穆谦卑地鞠了一躬。

长老并未细想就答应了,因为他所到之处,人们都是以这种谦卑和感恩之情膜拜、迎接的。

伯莱拜尔对长老说:“您对这位姑娘的处置请务必慎重。”

“你是什么人?”长老问。

伯莱拜尔走近他,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话。长老点点头,但却以严峻如初的语气说:“长老会的决定从来不因任何人而改变。”

趁这个空当,穆哈穆偷偷朝方婷眨了眨眼。方婷摇摇头。

长老对穆哈穆说:“你的后宫还颇安静。我们能把这里作为临时审判所吗?”

“当然可以!”

“那好,我就不用搬来搬去的啦。”方婷又坐回椅子里,按动了“记事本”上的微小的按钮。

“嘀”的一声,使长老的脸迅速转过来。他身后的几个侍僧马上闪到他的前面,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

“没什么。”方婷笑笑,“只不过是我的‘记事本’。我好久没用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