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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流星坠落在夜世界

(1)

“在遇上那件事儿之前,我是个幸福的人。”不久后,当卢瓦不可避免地面临死亡时,将会这么说,愤愤不平地,或者沾沾自喜地。

“那件事儿”是这样的:夜世界历法1349年,强风季来临前。卢瓦兹村的阔少爷带着七个跟班在茫茫冻原上巡猎。那个村子以他们家的姓氏命名。村里的人全是卢瓦家的奴才。他家世代都是矿产地主。

他们在深渊一般的大地沟里赶出一头巨熊,卢瓦开枪命中它的要害。那畜牲的吼叫震动了黑暗的冰原。它垂死挣扎时撕开了一匹雪驼的胸膛,险些抓死一个伙计。后来它倒地身亡,小丘般的尸体仍然令人望而生畏。卢瓦叫一个跟班拿起枪,冲那匹倒在血泊里嘶嘶喘气的雪驼开了一枪。

他们把那头熊的皮整个剥下来,又取出了它的胆,泡在随身携带的酒囊里。做完这一切,卢瓦和他的伙计们心胆顿豪。

西风劲吹,大地庄严地起伏着,永恒的群星照耀着他们。卢瓦打着呼哨,催起雪驼冲在最前面。他听见后边那帮人放肆的叫笑,喝多了的人都是这样。真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家伙。人在二十五岁以前是应该胡闹一番的,卢瓦兴奋地尖叫着,胡乱鞭打胯下的坐骑。

这时,流星降临了。

“看那儿!”一个跟班叫道。

卢瓦说:“把你的笨手放下吧。是我最早看见的。”

平常是没人会注意这玩意的,夜世界的流星非常多。但这一颗坠落的方式很奇特,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它不是飞快地一闪而过,而是稳定地、缓慢地冉冉下降。吞吐不定的红光中暗示了某种神秘的、不属于寒冷的空间的性质。

八个人,和他们的驼马,有那么一会儿没动也没出声,就只是静静地望着流星以它独有的美丽君临太空。

“是鬼魂呢。”刚才第一个伸手指点流星的跟班说。

卢瓦说:“契卡,你比脚后跟还蠢。”他两腿一夹雪驼的肋骨,向流星坠落的方向冲去,“先到的人得一对金马刺!去呀,去找那颗星星!”

酒使他们的血液发热,驼马也感染了这种对狂奔的渴望。蹄声震响在寂静的荒原上,白色皮袍和雪驼的白毛象微弱的火焰一样跳动着。他们去找星星。

冻原伸展得无边无际,地面上反映出由星星那里射来的寒光,微茫而辽阔。在他们背后,极遥远的地方,天地之间隐现着一抹暗红,那是神秘的黎明线。夜世界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到那儿去。

“它越来越低了!不等我们赶到,它就要在地上撞碎啦。”才被斥为“脚后跟”之后不久,契卡又管不住那张嘴了。

卢瓦喊道:“别管那个,追呀!”跟班们毫无缘由地欢呼着。

迎着风跑出十几里,前方的流星已接近地平线,它发出的红光映出一带山峦的轮廓。

一群人停了下来。

“是海斯山那里。”卢瓦说。他现在知道流星离他们有多远了。

契卡嘴里喷着白汽凑过来,无论如何挨骂,他很清楚自己是小主子的宠儿。他说:“从这儿走到海斯山要一百个时辰!少爷。”

卢瓦被这句话惹恼了:“我们带够干粮了吗?”

“带够了,少爷。”契卡忠实地回话。

卢瓦往驼马后臀抽了一鞭,其他人一言不发地跟上。

流星已隐没在群山里面,它的光芒从山峦之中反照上来,使黑沉沉的山脉的顶部镶了一道红边。这个景象持续了好久,光芒才暗淡下去。

可以肯定,它已落在海斯山的山谷里了。卢瓦不说话,只顾策马奔驰。他的奴才们也不敢作声。

这永恒的黑夜是没有尽头的。卢瓦用挂在脖子上的表掌握时间,那快精美的金制小玩意是五个强风季以前,他老爹送他的生日礼物。

“到时辰啦!扎营吧。”卢瓦要显出自己是个有条有理的领导者。

所有人都跳下驼马。三个跟班从驼背上卸下帐篷,另外的四个去挖地。卢瓦站着看他们干,手里那根细韧的马鞭轻轻敲打着靴筒。

地面非常硬,这是废话,象这样冻上一万年,任何东西都会变得硬梆梆的。卢瓦瞧着他们把表层的一尺硬土刨开,下面就露出了几乎是纯净的冰。这取之不尽的水库在地下绵延数千里,深达二百尺,亘古以来就存在了,也许比人类的历史还要古老。

奴才们把刨出的碎冰块搬到大锅里去熬。卢瓦的目光又被那边支起的充气帐篷吸引了。这是从“黎明人”那里买来的奢侈品,造得真他妈的精巧。卢瓦总是忍不住要对“黎明人”造的东西露出赞赏和敬畏的神气。这么两层不比羊皮厚的东西,中间充进气,就能住人了。而且,你就算脱得光溜溜地坐在里面也绝不会打哆嗦。

卢瓦钻进帐篷里,契卡进来安了电暖气,并接好灯。卢瓦又看了看灯,他总也弄不懂:把这个眼珠似的东西接在那个存着电的匣子上,怎么就能发亮了呢?但他也不太想弄懂,他是卢瓦兹村的少爷嘛。

第一锅水烧好了,那是卢瓦洗澡用的。契卡任劳任怨地在帐篷里摆好澡盆,把热水倒进去,然后退出了暖和的帐篷。

卢瓦洗完澡,第二锅水烧开了。他们就着滚开的、兑进油脂的浓茶吃了干粮,还有酒。然后,卢瓦就进帐篷睡觉了。七个跟班钻进各自的皮毛睡袋,在帐篷外围成一圈躺下。驼马卧在最外面一圈。

在睡着之前,卢瓦想到了有限的几件事:熊、“黎明人”、还有村子里那些健壮的姑娘们。他把正在追逐的那颗流星放在最后去想,那不过是年轻人狂放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现在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一直向海斯山跋涉着,途中一共扎营四次。卢瓦对流星的兴趣其实已经很淡了,但是他要信守那个诺言,要寻出那颗坠落的星星,至少要赶到它坠落的地方。不然的话,契卡他们就少了一个崇拜小主人的借口了。

第四次扎营后不久,八匹雪驼在皮鞭与马刺的催促下全力冲刺,只一个时辰就到了海斯山谷的入口。这时,雪开始落下。

海斯山谷是这样一个地方:有钱人不会来这儿度假,因为它荒僻无聊;猎人也不会来这儿搜寻野物,因为它地形复杂险峻;甚至探矿者也从不到这里来碰运气。但在夜世界的神话中,它却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传说掌握阴阳界之匙的海斯大神,就居住在这个山谷中的深邃的洞穴里,把守着通往永生乐园的门户。

这个传说对一群从未遇到过什么教训,又是喝多了酒的二十岁男子显然毫无影响。但谷口幽深,两旁黑山如壁,他们不由得停住了马。跟班们一齐看着卢瓦。

卢瓦说:“开灯。”

每匹雪驼的肩膀上挂着一盏电灯,他的话音才落,灯光就射向山谷之中。除了有点零星飘落的雪片外,空气异常清澈,以至于光线几乎毫无散射。所以,这几盏灯的微光直射进幽暗的谷内。

“进去吧。”卢瓦悄声叹息似地说。

连雪驼都莫名其妙地严肃起来,驼眼直视前方,鼻孔异常兴奋地扩张着,轻轻迈动脚步。这一队人马,幽灵一般悄然飘进山谷。

“少爷!”契卡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静谧,手指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卢瓦用灯一照:是几只盲鼠和一些黑蜥,正急急忙忙地向谷内游去。黑蜥是黎明世界与夜世界间的旅游狂,它们每年都成群结队地来到寒冷的夜世界冬眠,强风季一到,它们就准时苏醒,又浩浩荡荡地开回黎明线去。

可现在它们是去干什么呢?这幽隧的深谷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们,使得它们违背大自然百万年来的严规而提前苏醒了?

“看情形,它们是要去赴宴呢。”契卡适时地冒出一句傻话,让少爷的心又松快下来。

他们继续前进,驼马忽然开始一起喷响鼻,警觉地在空气中嗅着,最后又都傻头傻脑地高兴起来,甩着尾巴往前赶。

“契卡,”卢瓦叫了一声,“你瞧瞧,我要说这些牲口变聪明啦,都快赶上你了。”

“我还不如它们聪明哩。”契卡谦卑地说。

卢瓦皱着眉头:“老天。谁能告诉我这谷里有什么,我赏他一队驼马。”

然而没有谁能赢得这份奖赏。路旁的山壁上、地衣丛里,匆匆赶路的小动物更多了。它们简直不怕人。一只珍贵的雪地狐也出现在动物行列之中,这狡猾而又胆怯的小畜牲竟无视几支猎枪的瞄准,坚决地向前行进着。

卢瓦按下了跟班们的枪管,说:“你们要作好猎手,就别打它。这些动物中邪了!”

“我们回去吧?”契卡试探着问。

“干嘛?”卢瓦惊奇地说,“我正要看看是什么让它们中了邪。谁害怕就只管回头吧。”

没有一个人回头,这并不说明他们不害怕——毕竟小主子的威风还在哪。

高高的山壁挡住了西风,这里其实是个歇脚避寒的好地方。八个人提心吊胆地走着,胸中又隐约带着些最离奇的期盼。

契卡突然开口了:“海斯神!”他莫名其妙地低声喊道。

卢瓦被他弄得毛骨悚然,“什么?”

“这些家伙是想赶去极乐世界!海斯大神在召唤它们!”契卡激动地说,“这么多动物着了魔一样地赶路,连枪都不怕!它们不怕死,少爷!少爷,咱们回头吧!”

卢瓦歪着嘴角笑了一下:“你花了不少工夫来研究神话呢。我应该让你去挖矿,你的蠢脑袋闲着没事就爱乱想。”

契卡大声说:“少爷!随你怎么说吧,求求你让咱们回头!”

卢瓦把上了膛的猎枪指着他:“闭嘴。你在最前面走!我们要一直走进谷底去。如果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打死你。”

契卡呆了片刻,带着凄惨的神情走到了队伍前头。

现在,连卢瓦也感到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当他一边在驼背上颠动,一边伸手解开脖子底下的厚羊毛围巾时,他明白过来:山谷里面越来越暖和了。雪花不再积存到他们的头顶和眉毛上,也许气温一直在上升,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动物们是在追寻那个使大地变暖的热源吗?这可不聪明,也许那是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卢瓦很快打消了这种顾虑:地面没有震颤,而且从未听说过这一带有过火山爆发。如果有,这里早已成为聚居地——火山,尤其是喷发得比较温和而有规律的小火山,是夜世界人的天然廉价热能库。

“那是什么?”卢瓦看见契卡施展他精妙的骑术,从驼背上斜身展臂,拾起了一团东西,就问。

契卡向他举起了那东西:一只死兔子。

卢瓦又往地面看去,路边、地衣里都有死去的动物,而且越往前走越多。他也有些怕起来。但是后悔已经晚了,卢瓦兹村的少主人已下过了命令:一直走进谷底,决不回头。

动物们汇成了潮流,它们不再擦着路边溜动,而是肆无忌惮地占据了山路的中央。

钻过几道特别难走的狭洞,他们发现自己到了谷底。眼前的景象令人恐惧,使人敬畏。

三面高山围住了一片天然广场,数不清的动物密密麻麻挤在里面,沉默地仰望着、膜拜着面前那个大东西。

“老天!”卢瓦低声说。

“这不是流星。”契卡喃喃自语。

“可也不是海斯神!”卢瓦断然道。

几个跟班已经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祷告起来。

“我们终于看见了地狱使者……”

卢瓦说:“把灯都关掉!”

灯关了,但仍然有光照着他们。那不是星光,那是从地面,从山壁上映出来的微弱的荧光,还有那个大东西的底部发出的光:在那里,地狱之火尚未完全熄灭,使大地都突然变暖的地狱之火,还燃着暗红的微焰。

卢瓦突然说:“我们怎么能肯定它就是地狱使者呢?”

“经书上面写着呢,”契卡说,“崇拜光和热的罪人,地狱使者要来带走他们。”

卢瓦说:“契卡,你这个笨蛋。我知道你是不识字的,你在哪里看过经书呢?还不是听‘红鼻子’讲的!”

契卡听到少爷如此不敬地提到村里的法师,连忙低下了头。

卢瓦接着说:“那一段是这么写的,你听着:‘崇拜光和热的罪人!你们将为自己求来地狱之火。’这个罪人指的是‘白昼世界’的人。而不是咱们!地狱使者应该去白昼世界。”

跟班们对少爷的渊博讲论似乎没有太大信心。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这个东西又是什么呢?”

“我们回去问问法师吧?”契卡说。

卢瓦不屑一顾:“他?他是个笨蛋加骗子。只要给他两瓶酒,他就敢发誓说见过魔鬼的舅舅。”

“那怎么办?”

卢瓦指着地面:“你们看见过发光的石头吗?还有发光的草、发光的水?冰天雪地里流动的山溪?我要把这些都报告给教区长老。去,刨几块石头给我。把那些水多装点在皮囊里。”

他的命令被执行了。

“这里会变成圣地。”卢瓦兴奋地说。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矗立在山谷中的,被成千上万的动物膜拜着的大东西。

雪越下越大。

(2)

它醒来了。

它记不得已经睡了多久。这样说不准确,因为也许,在它的“语言”里面没有睡眠这个概念。但无论如何,它醒来了。

记忆,象黑色沥青湖里的气泡,粘稠、缓慢地泛起。那些记忆与时间本身一样古老,包括它还是一粒尘沙时的飞翔体验和欣喜的生长感觉;无数次吞噬中的放纵的狂喜;大地经历的沧桑。到目前为止,它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而从地面深深透进来的热量正悄悄烘烤着它。

它的自我的中心还如同浑浊的黏胶质一样纠结着,未曾苏醒。蠕动着的欲望缓缓在它的内部爬行,浑沌中的这种暧昧的欲望呈黑色、细韧、滑溜,带有恶意,象梦魇般的朦胧。

醒来是痛苦的,它的被热量软化的躯体里,微电流熨炽着焦渴的纤维。幸而一股清水顺着暗洞流入,直接灌注在它体内。有一段苍白的粘糊状躯体从洞壁上剥离了,半是坠落、半是流淌地垮下来。绵延数里的洞穴隧道亘古以来就被它占据着,多少世纪里,它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扩张,直到整个石头洞穴系统成为它的外壳。

它实在是注定要作主宰,要接受献祭的。上一次入睡前,它得到的最好的献祭品是些脑筋复杂的裸猿。它已经模拟了其中最聪明的两个大脑。现在,毫无疑问,经过无数年的沉睡之后,它又将同大地一起醒来,对它的祭品发出召唤。

它的召唤是不可违抗的。它就是海斯大神。

(3)

风雪交加的荒原上,驼队行进得很艰难。但村子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卢瓦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先把“圣地”的事情告诉村里的法师。因为即便他是个酒糟鼻,他对宗教的认识仍然比周围的人都更透彻。但促使卢瓦作出这个决定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虽然他羞于承认这一点——他害怕进城。城里那些人的嘴脸迫使他发现,自己只是个土财主。“把这件事报告给教区长老”是说给跟班们听听的,因为这样说显得很气派。实际上他连教区长老住在哪里都不清楚。

村外那厚厚的防风墙让归来的人们备感温暖、亲切。好酒和屋子里的热气很快驱散了他们身上的寒冷。卢瓦已经把那些发光的石头、圣水拿给红鼻子法师看了。村民围着他们谈话的屋子,交头接耳。卢瓦很喜欢这种感觉:大家都认为少爷干了件上得了台面的大事。他故意用极郑重的语气跟法师讨论,把厚重的经书摊开在桌上,让人们都看见他在认真地引经据典。其实,书上的字他认得不多。

最后,红鼻子擦擦脑门上的汗,摇摇头。

屋外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卢瓦心底非常得意:他的发现已经难住了一个法师,这是件不得了的事。

法师说:“我写封信给教区长老,请教他吧。”他说完,已把纸铺好,开始写信了。

卢瓦在这方面对红鼻子有点佩服,还有点嫉妒。因为第一:他认得很多字,随随便便就能写封信出来;第二:他仿佛与教区长老那样体面的人物也很熟络。

信写好,卢瓦拿来看了看,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很对的,就是这样。”他把信封严,叫来信差,“送到城里去!直接送进教区长老的家里,就说是卢瓦兹村的世袭领主和村法师写的。要是你把信弄丢了,我就揍死你。”

红鼻子又把信要回去,在封上写了几个字,对仆人说:“代我向长老致敬,跟他说,我过几天就要进府向他述职。”

卢瓦觉得法师这些话抢去了他的风光,就大声说:“也替我问候长老。就说我过两天去看他,给他赶些羊、抬几桶酒去。”

信差走后没多久,卢瓦吃了半锅烧得极好的雪兔,躺在床上休息。

他睡着了,并梦到很多事情。被他杀死的巨熊咆哮着复活;矗立在山谷中的“大东西”张开了城门般的大口,里面翻卷着永恒不灭的火焰;荒凉的大地上生出了百万条长长的触须,伸向天上的星星;他又看见契卡在荒原上如孤魂野鬼般地游荡,他追上去,命令那家伙回过头来,契卡回头时把他吓醒了:契卡的头上满是眼睛……

“少爷!”卢瓦听到姑娘的声音,强睁开眼。一个女孩子正把温暖而宽大的手掌放在他额头上。

“给我水。”卢瓦忘记了这姑娘的名字,就这么简单地说。他喉咙里干得象灶膛,有什么热热的、细卷须一样的东西在那儿躁动着。

他喝了水,感觉好一些了。女孩子说:“少爷,您头上好热。全身都是汗。”

的确,卢瓦觉得自己的内衣全湿了。他扯开衣领,又喝了一点水。

“您没事吧?”女仆忠心地问。

卢瓦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我觉得很好。”他展开双臂,把她紧紧抱住。

女孩子用矿工的力气挣扎了两下,但很快被卢瓦梦游般的恍惚神情吓住了。卢瓦吻了她,深深地。

等姑娘终于透出一口气来,卢瓦却放开了她。“好了。”他莫名其妙地说,并且倒回枕头上,立刻睡着了。

后来,强烈的饥饿感催促着卢瓦醒来,他象野兽觅食似的溜进大厨房。晃动的灯光下,厨房里有一团黑影在扭动。

卢瓦吸了吸鼻子,暂且不管那黑影,掀开炖肉的锅,就伸手进去。他没觉得烫。

那团黑影分成了两个,卢瓦仍然不管。两个黑影移动到近旁,是契卡和厨娘。卢瓦跟契卡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厨娘晃着巨大的身躯走了。

吃过东西,卢瓦又到处转。他吻了六、七个女人,和两个男的。被吻的人都吓坏了。亘古不变的冬夜里,小村落的灯光幽暗地闪烁在荒野上。从茫茫大雪中依稀传来远处的犬吠。雪下得连星星都看不见了。卢瓦和他的跟班们,执着地吻着村里的人,女人和男人。

夜世界的日子是用人们的作息时间来划分的。两次睡觉之间的时光就算一天。卢瓦兹村的人睡了三次之后,他们的信差带着教区长老的秘书,冒雪赶了回来。

秘书先生微胖而气宇不凡。他捻着上唇的髭须,把那些发光的石头和圣水研究了一阵。然后,他坐在卢瓦的餐桌上,发表了长篇大论。这之后,他建议村子里选派一支马队,把这些罕见的东西护送到长老府去;再由长老向上面汇报。谁知道呢,也许此事竟能惊动到教宗圣下。圣下可能会接见他们。

这个激动人心的可能性,似乎没有影响卢瓦的情绪。他非常平静地坐在椅子里,吃着他的午餐。他吃得很慢,却象机器一样永不停顿。秘书先生对具有镇定风度和良好胃口的人物向来很赞赏,于是他也拿起了刀叉。

饭吃到一半,秘书先生离席出去方便一下。

不一会儿,他怒冲冲地回来,大声说:“不象话!太不象话!”

卢瓦瞟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往嘴里填送食物。

秘书等了片刻,见卢瓦对自己的愤怒没有反应,就耸人听闻地说:“领主先生,恕我直言:我觉得您的村子里有些人是中了魔的。”

“是吗?”卢瓦头也没抬地说。

秘书被他的态度再次惹恼了。他说:“刚才,我在走廊的角落里看见一幕奇怪的情景:您的一个下人在咬一只狗。您听见吗?人咬狗!他抱住狗头,咬它的耳朵。当我过去看个究竟的时候,这个下人,居然企图对我做出十分无礼的荒唐举动!对我这个神职人员!”

“这是我们的方式。”卢瓦低声说。

秘书没听清,他皱着眉头问:“您说什么?”

卢瓦站起来,走到秘书身边,把他按在椅子上,不顾秘书先生恐惧的眼光和恫吓的言语,使劲吻了他。

秘书仰天倒在地下,连人带椅子。他觉得下唇火辣辣地疼,摸了一把,有点血。他脸色苍白地爬起来,喘息着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恶劣的、如此恶毒的行径。从来没有一个神职人员遭受过这样的……”

卢瓦说:“扶大人去休息。”

秘书脸上还是一阵青一阵白的。他身不由己地被几个高大仆人提起来,拎进一间卧房里。小胖秘书扑到门上大骂。他发现门已经锁住了。

卢瓦踌躇满志地在村里走着。说实话,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看到,村里的狗都被咬过了。驼马没有被咬,没这个必要。

再过一天,狗就会全部成熟……

第二天,卢瓦吞了早餐就出外巡视。狗都不见了。他转到关着秘书的房门外,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雪幕中,他看见两点炭火的红光向这边移动。轻微的踏地声越响越近。

那是最后一只狗。卢瓦蹲下来拍着它的头:“你怎么不跟大家一起走?外边还有好几个村子,上千人呢。狗也不少,驼马更多。去吧,快去。”

狗迟钝地抬眼看着他,卢瓦轻轻踢了它一脚。狗无声无息地窜了出去,它的瘦影子立刻被大雪吞没了。

卢瓦背起双手站着。他又流口水了,但他并不去擦拭。口水在脸上结成了蜿蜒的冰条。他怡然自得。

突然,背后有个声音狠狠地、低低地说:“你下地狱去吧!”

卢瓦还没转过头,小胖秘书就用一根木棒使劲敲在他脑袋上。卢瓦一声不吭地栽倒了。秘书先生左右看了看,没有人。他丢掉木棒,把刚刚撬开的卧房窗户关好,慌乱地跑了。

卢瓦躺在地上,躺在雪里。那一棒打坏了他的脑子,他很久都没有动一下。几个仆人发现了他,他们歪着头瞧瞧卢瓦僵卧的身子,又互相看了看。然后,他们把卢瓦抬进暖和的卧房里。

醒来时,卢瓦头痛欲裂。他极力回想昏倒前的事,但只能回忆到从海斯山谷返家前的那幕场景:动物们匍匐在地,“大东西”无情地矗立着。山石发出鬼火一样的荧光。

然后,他就躺在这儿了。这间屋子是他村子里待客的卧室。

这中间一定漏掉了一些事情,他是怎么回到村子的?

他虚弱地喊道:“来人呀!”

没有人答应。

“契卡!”卢瓦叫着贴身跟班的名字。

但这喊声只是徒然飘散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卢瓦额头上出了汗。他只好自己爬起来,扶着墙慢慢走到门口。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这些奴才们。

他用肩膀使劲推开房门,雪涌了进来。卢瓦全身一颤——雪已经没了小腿肚子,堵在门口。所以开门这么费劲。他又走回屋去,裹了一条毯子才出来。他抖擞起精神,边骂着人边往跟班的房子那儿走去。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点慌乱。

他证实了自己的慌乱是很有道理的:跟班们都不在,屋里的灯亮着,但没有一个人。卢瓦大喊:“都到哪儿去了?给我出来!”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一间挨一间地搜着屋子。没人,连鬼影都看不见一个。好多屋子房门大开,屋里地面上积了厚厚的雪。

村子被洗劫了。卢瓦想。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看法:财物似乎没有损失,而且没看见血和尸体。村里的人无缘无故地全体消失了。

还有牲口。卢瓦听不到狗吠,没看见马厩里有一匹驼马。总之,凡是活物都不见了。他抬起头,看不到星星。卢瓦兹村的世袭领主,对着漫天大雪发呆,心里有种想大哭一场的渴望。

他骤然觉得全身乏力,头晕目眩。他呕吐了,无休止地把体内的东西往外倾倒。

当卢瓦突然感觉有人走近时,他已经吐得虚脱了。但他还是欣喜若狂地往来人的方向跑去,眼泪不由自主涌了上来。

雪幕中,一队人影渐渐清晰,他们是从村口那边过来的。这些人牵着驼马,风尘仆仆。卢瓦扑到他们中间。

为首的一个老头子扶住了他:“你是谁?村里其他人呢?”

卢瓦说:“没有人了——都不见啦。我是村子的领主。”

“卢瓦先生!”老头伸出手来,“我是教区长老。六天前我的秘书跟随您的信差来这里观看圣石,到现在还没有音讯。我只好亲自来探问一下。村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圣石?”卢瓦听到这个刺耳的字眼,拉住长老的手,把他拉进红鼻子法师的房里,“圣石在哪儿?”

他记得有些发光的石头,但忘记放在哪里了。

最后,他们在卢瓦自己的屋里发现了那些石头。

“看吧!就是这些东西。”卢瓦把裹体的毛毯扔掉说。

但长老和随行人员并不看石头,他们的眼光都投在卢瓦脸上。那一双双眼睛里的惊异神情令他毛骨悚然。

他摸摸脸,急忙找到一面镜子——“黎明世界”的精美制品。他对着灯光,端详镜中的面容。然后,一声惨叫震动了房间。

卢瓦看见,自己的头发完全脱光了,留下一块块丑恶的灰斑;不止如此,他瘦了,整张脸象一颗蒙皮的骷髅,眼睛是两个凹陷的深洞。

长老低声说:“神保佑我们!”所有人都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4)

王室参谋官马汉从雪驼拉的驿车里跳下来。几百里的颠簸和严寒使他心中憋了一点怨气。他想起若干年前,曾经从黎明世界进口过一种快速电动机车,坐起来比驿车舒服得多。但很快证明它不适合在这里用——润滑液经常被低温冻住。所以他至今还得忍受驿车的折磨。不过,想到国王也一样要坐驼马拉的车,他又找到了心理平衡点。十二匹驼马拉的车跟四匹驼马拉的没什么两样。谁让他们生在该死的夜世界。这个想法可不能让陛下知道;马汉很清楚,国王一直以能成为“夜世界七王”之一而自豪呢。

王宫里的听差们接过马汉的外套,让他坐在候见廊里。高敞、豪华、温暖的候见廊使马汉感到很舒服。不一会儿,两个蓝衣侍者端来热热的茶,说是陛下特许马汉参谋在候见廊进茶点。他有些感激涕零了,大胆地问:“王上还好么?”

他这么问,是因为知道国王刚刚完成了一年一度的赎罪之行。侍者躬身说:“陛下很疲倦,回来后还没有好好进过一餐。”

马汉眼睛湿润着说:“陛下怎能一个人替全体百姓赎罪!一想到这里就让人禁不住肝肠寸断。”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真的颤抖起来。

侍者似乎也深受感动,说:“你的忠诚挚爱,我会上秉王上的。”

马汉低头擦着眼睛。侍者走后,他吁了口气,想:“这会让王上召见我的时候情绪好一点。”

尽管如此,马汉还是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侍者又一次走出来。这次的脚步端稳了许多,因为他是来宣布:“国王陛下召见马汉参谋官。”

马汉戴好帽子,随侍者穿过内门,向右转去。他心里微微一动:“难道不是在御书房召见么?”

与以往不同的是,马汉被带进了国王的休息室。这间小屋在王宫西角,带有一个化妆间。国王在沙发上面半躺半坐。他的心腹臣子安达伯爵侍立在侧。马汉进屋后,这两个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伯爵是个身材高大,风度庄严的人。此时他正与国王讨论什么问题。

“您说吧,继续说,伯爵。”国王手里拿着一本《博物志》,饶有兴致地读着。同时用一支笔在上面写写划划。

伯爵恭敬地说:“刚才我已说过了,神职人员,尤其是高层的神职人员,是不容易动摇的。”

“是什么支持他们站得那么稳呢?”国王心不在焉地问,“真是信仰吗?”

“不如说是信心,陛下。他们对教会有绝大的信心。”

“‘种群内聚力’,这条很有意思。”国王在书上划了一下。

伯爵躬躬身说:“不管怎么说,教会在世界上建立统治已经有几百年了。”

“几百年比起七年来,确实是段很长的时间。”国王尖刻地微笑着。

伯爵不敢接口。

“七年了。”国王把书本丢在沙发上,“我每一年都要赶到他的门口去,站在雪里,盼着这位大圣贤消消气。等待他老人家哪一天高兴,伸出手来在我头顶摸一摸。为什么‘那个人’犯下的过错要我来承担?”

不单伯爵,马汉也低下了头。因为他就是要向王上报告“那个人”的消息。

国王好象刚刚看到了马汉:“参谋先生,你不必紧张。我和伯爵谈论的这些事都是与你无关的。过一会儿我再要你说说我哥哥的近况。”

马汉退到一边。国王的情绪稳定了,他又叹了口气:“唉。这是无可奈何的。没有教宗的祝福,我的人民就要受冻。”此刻他又变成了一个舍身救民的圣徒。

“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力量,求得脱离教会控制的机会。”

“包括收买神职人员吗?”国王说,他又拿起了《博物志》。

伯爵微觉尴尬地说:“开始我们以为这是很省事的。”

静默了一会儿,伯爵转换了话题:“北方蛮族也值得注意。陛下。他们似乎发现了新矿藏。和黎明人的贸易很快就能让他们强大起来。”

“封锁贸易线。伯爵。”

“可是还有其他国家呢。蛮族可以利用他们的贸易走廊。他们似乎很乐于看到蛮族强大起来与我们抗衡。”

国王的目光茫然盯着书本,眉头微微皱了皱。他确实想不出对策,但不愿承认这一点。

伯爵凑近了一些:“陛下,我记得您早已提到过,这个问题的关键不是蛮族,而是那些黎明人和白昼人。只要他们愿意跟蛮族做交易,我们就不得不处于被动局面。”

国王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样的说法,但他不会提醒伯爵的。他点头说:“的确,你同意我的看法么?”

“完全同意。”伯爵一躬身,“陛下可谓洞见利害。这正是最难解决的一点。”

“去召开一个会议,跟部长们讨论一下吧。”国王觉得疲倦了。刚刚从长途旅行中解脱出来不久,这实在是很可理解的。何况国王的耐性本来就有限。

伯爵大着胆子最后进言:“陛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讨论过了?”国王困惑地说。

“对。我们非常担忧蛮族的问题。陛下,您看,用武力是无法威胁黎明人和白昼人的,夜世界七国的关系又十分微妙。其他国家不会阻挠蛮族与黎明世界的贸易……”

“我请您快讲,伯爵。”国王打个呵欠,“直接讲结果,你们有了什么办法吗?”

“有。”

“说吧,免得我听不完您的报告就要睡着了。”

伯爵说:“我们用最低廉的价格和黎明人做交易。他们自然就不再需要蛮族了。这是抓住要害的打法,而且能影响到其他六国。”

“国库会有多大的损失?”国王问。

“不会有什么损失。当然,这会伤害到那些矿产主的利益,但迫于形势不得不如此。”

“矿产主,他们应该为国家作点牺牲。我每年去教宗那里挨冻为的又是谁?他们就不能稍为回报一点吗?”

“陛下明鉴。”伯爵深深地鞠躬。

“就这么定下来了。您去下令吧。”国王转向马汉,“好啦,让咱们轻松一下,听听参谋官带来的故事。我可怜的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马汉鞠了一躬:“陛下,我来汇报这一年来……”

“别这样。”国王摆手,“这里没有神职人员和家庭教师。别那么规规矩矩的,我只是想听点有趣的事罢了。”

“大亲王阁下他……”

国王叹了口气:“唉,我哥哥的风采是多么深入人心呀。大亲王阁下!我真羡慕他。”

马汉赶忙后退一步,仿佛要扑到国王脚下:“陛下!饶恕我吧!”

国王惊奇地说:“我说了什么吗?你吓成这样。参谋官先生,快起来。”

马汉躬着身说:“陛下,因为对王室高贵血统的极端崇敬,我一直称那个人为大亲王。但鉴于他犯下的罪行和我个人对他的痛恨,求陛下给我一个恩典,使我今后能称他为‘逆贼’。”

“好吧,好吧。您打算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快讲吧。”

马汉悄悄擦去额头的汗水,说:“据我观察,逆贼近来颇有悔过之意。”

“是吗?这倒真是新闻。你这么说有什么依据么?”

“他常常表示对陛下的思念之情。”

“思念?我可不十分相信。还有什么?”

马汉说:“逆贼是很狡猾。他的话不可深信。可是,他的神情却瞒不过我们这些警惕的人。”

“什么神情?”国王警觉地问。

“他已经百无聊赖,经常靠在椅子上打盹。他还象个矿工似的用力往天花板上吐口水。他抑郁起来就吃东西,什么都吃,以至于体形肥胖了许多。”

国王突然伤心地说:“他胖了?什么都吃?你们要给他吃些好东西,想吃什么就给什么。我的哥哥是不能挨饿的。”

“是。”马汉说,“他对小孩子的游戏着了迷,常一个人整天玩积木。每搭出一种新样子,就欢呼雀跃。”

“这也许是高深智慧的表现,参谋官。”国王尖声笑着说。

“除了吃、睡、无聊,逆贼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可做。”

国王低声道:“那是因为他从前做得太多了。”

他坐起身来,让侍从把手里的《博物志》拿去收起来。马汉知道,召见到此是告一段落了。

国王说:“送些书给他看吧。要选正经的、有益的读物,比如这本《博物志》,或者《圣徒传》之类的。免得他把心思用在新的阴谋上面。”

“他已经无聊得忘了阴谋。”马汉答道,“他以赌博为乐。”

国王问:“赌博?和谁赌?”

“和当值的守卫们。他赌博成瘾,而且总是输钱。如果哪一次赢了,他就把钱摆在桌上说:‘这是你们自己的钱,谁有本事把它赢回去?’直到输掉了他才罢休。”

国王盯着马汉的眼睛说:“参谋官先生!你刚刚对我说了那么多没用的消息,这件事却要等到现在才说。”

他的语气和眼神让马汉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马汉还没来得及解释,国王又咄咄逼人地问:“你,参谋官,你本人和他赌过没有?我要你说实话!”

马汉的头上又出了汗。他努力压制着颤抖,说:“回陛下,我从来不赌。”

“那还算你运气。你也许没有被他腐蚀,只是也许!”

“可是,陛下……”

“住口!”国王忘记了优雅的风度,猛烈地挥着手说,“我早已提醒过你,提醒了上千遍,那个人非常阴险,非常狡诈!他会一刻也不停地琢磨你们,观察你们!直到他想出一种办法可以掌握你们的灵魂!赌钱,小恩小惠,这是个开始。接下来就是收买、密谋!叛变!逃跑!你看到这一切了吗?如果没有看到,我怀疑你的忠诚。”

马汉跪下了:“陛下!恕我愚笨。我希望能不惜一切代价补偿我的过失!”

“很好。你马上回去,把跟他赌过钱的守卫都撤换掉。不,还是把现在所有的守卫全部撤换的好。我亲自选一队人马,这些人起码能让我放心:他们是从不赌博、酗酒的。你带着这队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是!陛下!”

马汉的休假计划只得作废了。他本想在逗留京城的这段时间里,好好温习一下久违的上流社会的生活,跳跳舞、看看戏、坐坐夫人们的客厅、谈谈各地的新闻。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国王陛下挑选新守卫的时候,马汉得到机会,跟出入宫廷的贵族们寒暄了一阵。他听到一些希奇的故事,足以补偿他在地牢生活中的无聊与寂寞。

(5)

万森堡在漫漫风雪长夜中越加显得不可动摇。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防风墙,停在仆人们铲开雪堆扫出来的空地上。车上的人跳下来,整理着衣服。虽然他们全都身着便装,但从动作与姿态来看,这些人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正规军人。

他们走进宫殿般的大厅,旧贵族生活中最华丽的舞台展示在他们眼前。王室参谋官马汉摘下厚厚的帽子,对同来者说:“这就是‘我的别墅’,离最近的乡村也有六十里。没人知道这里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是一个隐居的贵族,有怪癖、深居简出、与世隔绝。以后你们也要过这种生活了。”

马汉匆匆交代了几句,就边脱大衣边往后面走去。他以急促的步子下了一道楼梯,进入地下大厅。夜世界的房子都有地下建筑,有利于保暖。马汉来到他的秘密小书房,关好门。他推开一个底部暗装滑轨的厚重书柜,墙上的门露了出来。马汉用一种奇特的节奏在门上敲击几下,一个小窗洞打开了,马汉迎着窗洞里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低声说:“是我。”

门无声地滑开,里面的卫兵向马汉行礼。他点点头,问:“他怎么样?”

“很老实。”卫兵说。

马汉松了口气,穿过窄窄的走廊往里直行。两个守卫在休息室迎接他。马汉表情严肃地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拉开柜门,取出一个金属编织的头罩,把它套在自己头上。冰凉的金属贴着他的脸,让他感觉到一点镇定。罩子遮住了整个颅部和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和嘴巴。这可以保护他的灵魂不被“那个人”腐蚀。

再次进入一条长而窄的走廊,马汉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口。无论如何,他要去见的那个人曾经是国王,并且现在仍然是大亲王和大片土地的领主。

走廊的尽头是一面结实的铁栅栏,栅栏外面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守卫,他们也戴着金属头罩。栅栏里面,是一间相当宽敞舒适的客厅;客厅里面有两扇门,分别通往书房和带浴室的卧房。如果故意避开铁栅栏与外面的守卫,只看这间客厅的话,它可以作一位贵族的居所。但实际上,这居所的主人永远不能迈出大门一步;整个套间漂亮的墙壁下面,是一层三寸厚的钢板;而且,门外的守卫得到最严厉的命令:只要里面的人有什么危险或可疑的举动,他们可以——其实是必须——向里面开枪扫射。

马汉没有进门,只是往里看了看:大亲王正躺在沙发上打磕睡。他转身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马汉又带着几个人回来了。他命令门口的守卫与新来的两个人换了岗,然后打开铁栅栏,领着两个同样戴了头罩的人走进客厅。

那两个人显然是第一次来,他们先冲着沙发上的人鞠了半躬:“向黑顿亲王致敬。”

大亲王已经被换岗和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仍然懒散地半躺着,只扬了扬眉毛。即使是躺着,也能看出他是位身材高大的人,有点胖,头发胡子都非常浓密、非常长,以至于他那张大脸被遮住了一多半。他的两眼炯炯有神。

他对马汉说:“每次你都戴上这个可笑的头盔,但我还是认出你了,参谋官先生。你总也改不了端肩膀的姿势,那很做作,真正的上等人是不会那样的。象跟你来的这两位先生,他们就很自然。你给我介绍一下吧。”

马汉听惯了黑顿亲王略带讥讽的语气,不以为意地说:“这位是我的堂兄,这一位身材与您有点相似的,是我的远房表兄。他们的名字不必告诉您。”

“你的亲戚忽然变多了。”亲王说,“这么说,你的国王已经不再信任你了?不然为什么要增派两个专员来呢?”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有极强的洞察力,马汉想着,说:“平常与您交往的还是我。我的两位亲戚将很少和您对面谈话,他们最多坐在一边听听。”

“那是要监视你了。”大亲王深表同情地说。

马汉不理睬他,继续说:“我还要很抱歉地通知您,今后您不能跟守卫们赌博、聊天。”

“什么?”亲王表示意外。

“为了防备万一,从前那批卫兵已经全部被替换了。”

“你是说,”亲王仿佛还不能相信这个消息,“只因为他们和我说了话,赌了点钱,就被统统换掉了?”

马汉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说:“只是以防万一,亲王阁下。”

亲王大怒:“这是我听说过的最不近人情的事!我被关在这地牢里整整七年,仅剩的一点消遣就是和人聊聊天,赌赌钱。而且,这些可怜的卫兵,他们其实是和我一样的囚徒,整年地蹲在这小地方不能出去。找点乐子有什么不对了?做这个决定的人完全无视人性!”

“亲王阁下,”马汉带来的那位又高又胖的“表兄”和蔼地说,“您清楚地知道,国王不提倡贵族们从事这种粗野的娱乐。而且赌博对您的身心都有害无益。”从他毫无感情的、缓慢的语调中,马汉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人。

亲王坦然自若地迎着“表兄”的眼睛:“这批新来的卫兵同样是人,他们也会忍不住跟我聊天。你们又怎么办?一批一批地换人吗?”

“表兄”带着残酷的快乐说:“您还不知道,这些卫兵是国王陛下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们都是苦修僧侣团中最狂热的信徒,对国王无比忠贞,痛恨世俗欲望。亲王,他们不会跟您赌钱!实际上,这些人都发誓终身不说话。您尽可以把他们当作聋哑人。”

说完这几句话,“表兄”似乎懒得再讲什么。他用一种明显的蔑视姿态转过身去,走出铁门。“堂兄”紧跟着他。

亲王抬眼望着天花板,许久都没有说话。

马汉让卫兵传令,把晚餐开到这里来。

这儿除了闭塞之外,生活还是相当舒适奢华的。晚餐几乎立刻就摆在了客厅的饭桌上。铁栅栏又紧闭起来,亲王和马汉坐在卫兵的视线与枪的射程内,开始用餐。

亲王又恢复了他的快乐心境,用稍嫌粗鲁的神气笑着说:“戴着那么个玩意儿吃饭不难受吗?我说,这完全是耍弄你们,你们还挺神气呢。”

“不管您怎么说,我在这儿是决不会摘掉这个东西的。”马汉一边通过金属罩子上面的洞吃着食物,一边诚恳地说。他绝对相信关于黑顿大亲王的那种传说:亲王能控制身边人的思想,使他们成为自己的傀儡。这个金属罩子,叫做什么“屏蔽”之类的东西,能隔断从亲王的灵魂、大脑、心或者天知道什么地方发出来的有魔力的信号。但即便如此,亲王赤手空拳时也是一个可怕的敌手——他膂力惊人。所以铁栅栏门外的卫兵才受命日夜轮班、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他。

马汉略带歉意地又告诉亲王:“对了,阁下,这批新守卫得到了新的命令。”

“什么新命令?你们还想怎么折磨这些可怜人?”

“不,不是折磨他们。因为他们并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我那两位亲戚,所以,如果他们看见您有什么危险举动,不论我和我的亲戚在不在铁栅栏里面,他们都可以开枪。”

“不论你们在不在?”亲王还有些不相信似的。

“比如现在,您若是突然用餐刀逼住了我,想用我作护身符闯出去的话,卫兵们就会立即开枪,向咱们两个人。”

“把你打死也在所不惜?”

“把我打死也在所不惜。”

亲王撇了撇嘴:“这叫我怎么说呢?我对你主子的蔑视达到了新的高度。他真是怕极了,吓疯了。跟这种人干有什么意思?不如跟了我吧!”

马汉不语。

亲王笑了笑:“你不用怕。我不会做出什么‘危险举动’的。餐刀?这种为我特制的、骨头磨的小玩意儿能做什么用呢?它连肉都切不开。你们的国王想得多周到呀。”

“国王为您选了一些书,希望能减轻您的寂寞无聊。”

“算了吧。我知道他选书的眼光。”

“那么您平常又如何消遣呢?”

“我开始写书。”

“写书?”

“对,写回忆录。我的思想、我发起的战争、六国联军胆怯的背叛、教宗卑鄙的阴谋,我要写写这些。给我纸和笔。”

马汉说:“对不起,亲王大人。陛下没有明示过,您是否可以从事著述……”

“你向你的国王去报喜吧。就说,逆贼——我相信他让你这么称呼我——逆贼已经胸无大志了,只想写写回忆录,总结一下自己的一生。要知道,对未来仍报有野心的人是不会这么老实的呀。”

“我总要向陛下汇报过了才能做决定。”

亲王耸耸肩膀,继续吃他的饭。

吃了几口,他想起什么来,说:“你这次没去很久,一定是你们的国王陛下命令你赶快回来,处理我跟卫兵赌博的事情。对吗?”

“大人有很强的推理能力。”

亲王哈哈大笑:“我弟弟的心思从来不用我费劲去‘推理’!跟你说吧,从小就是这样,我们逃学的时候,每一次他藏身的地方家庭教师马上就能发现。他挨了打总要哭着问我:‘哥哥,你是怎么想到躲在那么难找的地方呢?’于是下次,他就肯定会跑到我曾经用过的藏身之处,好让人一下子把他揪出来。”

马汉没有跟他一起笑,但亲王还是很开心地独自笑了一阵,才又说:“你听到了什么奇闻趣事?时间这么短,见闻想必不多。但是给我讲两件吧。”

马汉说:“陛下又去圣父那里赎罪了。”

“我知道,他应该到王宫外面走走。旅游有好处。”

“亲王,陛下是在教宗宫殿外面的雪地里站了七天。”

“是呀,他身后的帐篷里面有热茶、浴室、琴师和宫女,他每天只须出来站半个时辰。”

“但是大人,您这样说陛下是不公平的。毕竟他是在替您赎罪。”

亲王目光炯炯,盯着马汉:“我没有罪可以赎。”

“是您发动了那场战争……”

“那是必需的,参谋官。夜世界必须统一;而教宗,我们的圣父,他用能源卡着七国的咽喉,他制造了七个听话的蠢儿子。”

“我不能跟您讨论这个,大人,对不起。”马汉急忙说。

“噢,我又忘了。你接着说你的趣闻吧。”

马汉说:“在回程中,陛下曾经遇险,差一点被北方蛮族劫持。”

“北方蛮族?他们这么大胆么?”亲王问。

“是的,最近他们一直很嚣张。似乎是他们发现了新矿藏,从黎明世界那里换得了不少东西。”

“那不是原因,参谋官。蛮族虽然日子过好了一点,但不会无缘无故主动攻击我们。你继续说吧。”

“陛下当时很沉着,”

“他肯定很沉着,因为他不在险地。你们的国王出远门时,会安排一个替身坐在车里吸引刺客,而他自己早就偷偷地赶回王宫了。”

马汉掩饰住钦佩的目光,说:“王上回到京城后,和大臣们商讨了对付蛮族的策略。”

“他肯定本能地选择了一个最笨的策略。”

“我并不觉得那个办法笨。我们要以最便宜的价格与白昼世界和黎明世界作交易,这样就从根本上切断了蛮族与他们的联系。”

“参谋官,你和你的国王一样笨啦。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安达伯爵。”

“为什么不绞死他?”

“大人,您有更好的主意吗?”

亲王狡黠地笑了:“我不会帮你们出主意的。”

王室参谋官沉默了。

“接着说呀,”亲王催促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马汉说:“这一件是名副其实的奇闻。如果您愿意听的话。”

“如果我愿意?”大亲王惊奇地喊,“我这个可怜人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马汉假笑一声,就说:“我在王宫里听说,有一颗奇怪的流星落在海斯山谷里面。实际上,他们认为它就是地狱使者。”

亲王并没有停止咀嚼,只用表情示意马汉继续讲。

“说来话长。一个教区长老非常惶恐地向上层报告,他辖区的几个村子里的人都神秘地失踪了。不是强盗——没有遭劫的迹象。这些人,连带着所有牲畜,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跟流星有什么关系呢?参谋官,您应该顺着逻辑线索讲。”被幽禁了七年,大亲王变得多嘴多舌了。

马汉顺从了他的心意:“好吧。流星是这位长老辖下的一个村子的年轻领主发现的——这个领主的尸体现在已经摆在密封棺材里。当时,他领着几个下人出外打猎,看到了流星坠落的情景,并且确定,这颗流星是落进了海斯山谷里面。也许是出于年轻人的好奇心,领主决定进山谷去寻找那颗星的残骸。”

“很正常的想法。”亲王自己嘀咕。

“他们走进山谷,看见了惊人的事物。一座巨大无朋的建筑耸立在谷底,下面燃烧着火焰,据说把整个山谷都烤热了。冰消雪融,万物复苏。谷底的石头闪闪发光,山溪在冻土上流淌。上百万的动物匍匐在地,寂静无声地朝拜这座大建筑。领主先生当时想到了经书里的‘地狱使者’,和神话中的海斯大神。他命令下人们收集一些发光的石头还有溪水,然后就全速返回了村庄。村法师无法解释这一切。他们给教区长老写了一封信——就是我开始提到的那位长老。”

“确实是奇闻。”亲王评论道,“那位领主先生的心智正常吗?”

“这我不清楚,因为他已经死了。您怀疑他见到的景象是否真的存在;但如果他是个疯子的话,就难以解释那些石头和水了。它们让许多人中了邪。”

“是吗?接着说。”

“教区长老收到了信,便派他的私人秘书去那个村子调查。但秘书走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长老只得亲自带领随从前往事发的村庄。他看到了一座空庄子,人畜都不在了,死静一片,只有领主独自一人在雪地里打滚。而他已记不得任何事情了。

“长老请领主给他看看那些石头。当他们走进屋里时,长老在灯光下看清了领主的脸,真令人毛骨悚然:他没有一根头发,脑顶只是一些恶斑,整个脸瘦得仅剩了骨头。领主也被自己的容貌吓昏了。

“长老让随从把那些石头和水带上,抬着领主上了马。他们马不停蹄,直接到本尊长老宫里去报告。本尊长老不在,他的副手在查看了石头、水和年轻领主的情况后,认为事已危急,应由自己从权处理。他派出护教军两个营,开向海斯山谷;同时让人快马兼城赶往因帝姆城,求见教宗圣下。”

“圣下伟大的智慧可解决了这个问题?”亲王问道。

马汉听出亲王话里的讽刺意味,他也清楚亲王对教宗的看法,于是不去触碰这个话题,说:“我只听说了派往海斯山谷的护教军的遭遇。”

“你当然不肯说教宗了。嗯,你讲吧。”

“军队开到了海斯山,但无法进入谷口。”

“为什么?有人拦阻?还是谷口被堵住了?”

“都不是。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任何人刚一接近谷口,就会无缘无故地心惊胆战,从灵魂深处升起巨大的恐惧感。两个营的军队差一点就四散奔逃。有的士兵呕吐,有的昏厥,有的歇斯底理。连驼马都发疯般地嘶叫着往后退。指挥官竭尽全力也不能让队伍前进一步,何况他本人也难以自控了。亲王殿下,您也觉得这不可理解吧?”

“不是不可理解;而是我们的理解方式不对。这件事在我们的知识范围以外了。”

“您真是个哲学家,亲王。但还是听我说吧。指挥官又试图从两侧的山上攀越过去,进入谷内。但情况还是一样,官兵们都被神秘的恐怖抓住了心灵,仿佛黑暗的谷里隐藏着整个地狱似的。”

“奇怪。”亲王不禁说道。

“奇怪的还在后边呢。队伍暂时驻扎在谷口避风处,以观其变。扎营后不久,他们看见谷里有人跑了出来。”

亲王放下餐刀,凝目看着马汉。

参谋官发现自己完全把亲王吸引住了,不由得有些得意。他咳了两声,讲道:“对,有人跑出来。是一队人,骑着驼马。指挥官命令士兵全部隐蔽起来,不准惊动这些人。他们看到,谷内出来的这队人马,动作僵硬如机器,神情木然恍惚,就象行尸走肉一般。不论人、马和狗都是这样。他们一出谷口,就分道扬镳,往不同的方向急奔而去。

“指挥官下令按兵不动。他们在风雪中等待了五天,终于看到有一批人回来了。”

“指挥官很聪明。”亲王说。

“回来的人多过了五天前出谷的人,而且带着大批牲畜,在大雪中黑压压的一片。指挥官觉得应该行动了,便带兵摆开队形,拦在了谷口。

“但那些人和牲畜视而不见,硬往前冲。指挥官试图向他们问话,没人回答他。狗开始向军队进攻,狂咬马匹,但却一声不吠。士兵们得到了命令,避开人,向狗开枪。那些狗象魔鬼一样,中了枪都不倒,继续攻击。人也开始袭击军队,他们战斗的方式又奇特又恐怖:他们从马上窜起来象野兽一样扑咬士兵。指挥官下令撤退了。只见那些人、畜如潮水般地涌入谷口。山谷那神秘的无形排拒力,似乎对他们一点都不起作用。”

马汉说到这儿,故意停下来,慢慢呷着酒休息了一会儿,看看亲王的反应。亲王眉头微皱,显然在沉思。

马汉把话题接了下去:“两个营的护教军整好队伍,清点人马。有十几匹驼马被狗咬伤,幸好人没有受伤。他们离开海斯山往回走。路上却又发生了惊人的事变。

“走到第四天时,被咬伤的那些牲口发疯了。它们拼命地想回头往海斯山奔去,鞭打根本没用。这十几匹马又嘶又咬,把骑手摔下来,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殿下,您是怎么想的?这多么象传说中海斯大神的召唤啊。”

“我还不想下什么论断,这件事真离奇,但是它肯定有个合理的解释。”

“事情还没完。”马汉说,“回到本尊长老的宫中,一个更大的噩耗等着这些军人。凡是接触过从海斯山谷中带来的石头或水的人,全都染上了重病。症状和那位村庄领主一样:脱发,消瘦,呕吐……染病的人中包括教区长老、他的随从、本尊长老的副手以及宫中那些摸过、看过发光石头的人。可怕的是,服侍过这些病人的仆从们也同样病了。

“但所有病人没有发疯,不象那些被狗咬伤的马一样往海斯山跑。他们被隔离起来,服用圣水、放血、做祷告。这事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报告给教宗和国王陛下。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亲王往椅子背上一靠,说:“我被关的七年里,总算听到了一件真正有趣的奇闻。无聊的生活里需要这种故事。”

“殿下,”马汉慢吞吞地说,小心斟酌着措词,“还有一个消息。我即将离开王宫时听到的。”

“是什么?”

“按重要性来说,我应该最先把这消息告诉您。但是那肯定会影响您听其他故事的兴致……”

大亲王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他问:“教宗已决定给国王摩顶祝福了?”

“殿下,您真料事如神。我不必再说了。”

马汉不禁想瞧瞧这个消息在亲王身上达到了什么效果。亲王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嫌灯光太亮似的。然后,他镇定自若地说:“这消息没有前一个有趣,因为它是早已预料到了的。”

马汉带着钦佩的心情说:“大人,我很抱歉……”

“抱什么歉?你只是给我送个消息而已。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该来的总是要来。我很高兴过几天能接见教宗的特使。”

“那不能叫做‘接见’。”马汉把这句话忍住,躬了躬身,大声叫卫兵来收拾杯盘。亲王似乎有点疲倦地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来,闭眼倚靠着沙发背。马汉隐约听见他低声自语:“他总算盼到了……总算盼到了……”

(6)

沉寂多年的万森堡在这一天突然变得热闹而辉煌。灯光映到数里之外,一辆辆绘着纹章的马车停在大院里。大厅内衣冠荟萃,觥筹交错。屋里是如此温暖,贵妇们都摆脱了皮毛大衣的束缚,展露着美丽的肩膀。男人的勋章和女人的珠宝象星星一样眩目。

马汉周旋在客人们之间,衣香鬓影使他有些飘飘然了。久违的美好生活!他尽情享受着每一分钟,今天是举国大庆,圣父终于代表神祝福了国王。马汉得到允许,邀请了上百位宾客,有贵族,乡绅,退役的老骑兵上校,一起来欢庆国王陛下的摩顶。

第二次祝酒之后,乐队演奏了《神佑吾君》,大厅内的人肃立倾听。当一曲终了,欢快的圆桌快步舞曲响起时,大家轻轻拍着手,选择了各自的舞伴。

这时,大门开了。两个人裹在厚厚的皮裘里,带着满身雪花走进来。仆人没有通报,只是在马汉耳边低语了几句。马汉向周围的人点头致歉,把手伸给刚到的神秘人物,领着他们往里走去。男爵和上校们诧异地看着他们,低声议论。

马汉引着他的两位新客,进入地下室里的私人书房。在那儿,两位客人脱去皮裘和风帽,露出僧侣的修过顶的头。两人都是又高又胖。其中一位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匣,珍重地打开,里面是一封信,信写在薄金板上,有教宗圣下的亲笔签名。

马汉单膝跪下接过信来,双手捧住读了一遍。然后,他捧起那位带信僧人的手,放在额头上碰了一下,又放在嘴边吻了一下。

那位威严的僧人说:“圣父特派我来,把为国王摩顶的事告知黑顿大亲王。这是我的随行侍僧。请您带我们去见他。”

这是夜世界每个国王接受祝福时必行的仪式之一:国王的所有男性亲属必须得到通知,并向教宗谢恩。

“特使大人,请随我来。”马汉恭敬地说着,推开书柜,露出暗门,敲击了暗号。

小窗打开,里面的人往外张了一眼后,开门让他们进去。

马汉领着两位长老穿过走廊,来到休息室。里面的所有士兵和“堂兄”、“表兄”二位,都向长老们躬身行礼。教宗特使说:“你们好。听说你们都是僧侣苦修团的?”

“都是最忠贞的人。”“表兄”替这些发誓终生不语的人回答。

“我代表圣父问候你们。”长老说。

一个卫兵拿来两具金属头罩,长老惊讶地问:“怎么?去见那个人还要蒙面么?”

“为了保护灵魂不受他的侵犯,大人。”马汉说。

“象我这样一个笃信宗教的僧人也需要吗?”

“表兄”说:“您也需要。逆贼是个恶魔附体的可怕怪物。”

“在神眼里他只是个罪人罢了。”虽然这么说,两位长老还是戴上了头罩。

马汉问:“需要我们一起进去吗?”

“不,我想不必了。”

胖“表兄”突然说:“长老,为了保证你们的安全,还是带个人进去吧。”

特使迟钝地转过身子,看看“表兄”,无可不可地点头说:“那么就请您陪我们去吧。看来您对亲王的脾性比较了解。”

“我的确是这儿最会对付他的人。”“表兄”微笑着戴上了头罩。

他们来到铁栅栏门口,“表兄”开了锁。三个人走进去,两个卫兵立刻关上了铁门。

亲王正躺在沙发上,用一本书遮着脸打磕睡。听见开门声,他拿开书,说:“什么事?”

“教宗特使,他们给大人带来了好消息。”“表兄”笑着说。

“啊,尊贵的长老也要蒙着脸见我吗?”亲王坐起来。

特使展开教宗亲笔的金书,说:“阁下,请您跪下。”

“什么?”亲王温和地反对,“我就是为了不愿向教宗下跪称臣,才住到这里来的。现在却让我对着他写的几个字下跪吗?”

“阁下,请您体谅我们的难处。”

“表兄”却径直往亲王脚下丢了一个沙发上的软垫:“这可以让您舒服点。我们够照顾您了吧?”

亲王不看他,坐着不动。

“表兄”说;“就算阁下您不接受这个消息,陛下同样也能受到教宗的祝福。而如果您下跪谢了恩,我们会报告王上。这也许有助于您早日离开这个地方。”

亲王斜眼瞧瞧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表兄”先跪在长老们面前。亲王笑起来。

特使和蔼地说:“亲王阁下,您为什么发笑?”

“我看见这位身材笨重的大人象土拨鼠一样缩着,觉得很滑稽。就让他代替了我吧。他的体形和我有些相似呢。”

“表兄”瞪着亲王。亲王满不在乎地晃晃身躯,跪在软垫上,底声对“表兄”说:“膝盖受得了吗?多谢你的垫子。”

特使捧起教宗的信,问:“亲王阁下,您准备好聆听圣父的话了吗?”

“我没有打磕睡,念吧。”

“那么我就开始了。”

正在这时,灯突然灭了。

灯灭后的一瞬间,铁门内外的人都很镇定,只有“表兄”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叫。然后,卫兵听到特使安闲如常的声音:“我谨代表圣父教宗,向您阁下作如下喻示……”

休息室的人都带着枪,跌跌撞撞地摸到铁栅栏外,以防突然的事变。他们听到特使的声音后都放下了心。

“……亲王,您听见了吗?”特使很快念完了教宗的信。他显然早已把全信背熟了。

“听见了。”大亲王说。

“请您谢恩吧。”

“我感谢教宗对我和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

“赞美神!”长老低声说。

马汉已跑到外面搞清了情况,是一位客人出于好奇,不小心把总电闸弄短路了。他回到铁门外时,仪式刚刚结束。

“请特使稍等一会儿再出来。电闸马上就能修好。”马汉大声说。

“哦,我不在意。”

灯亮了。马汉命令所有人都回休息室,只留下原来的两个卫兵。

铁门里,大亲王又躺回沙发上,脸上盖着书打起了磕睡。也许因为心灰意懒,他一动也不动。

马汉开了门。两位长老和“表兄”走出来。长老把手指竖在唇边:“别去打扰他。”

走进休息室,马汉和长老们脱下了头罩。坐下。

“表兄”忽然说:“你们还不走吗?”

“你怎么了?”马汉惊奇地问,“你为什么不脱头罩?”

“表兄”伸手把头罩摘下来,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在一秒钟的极度惊诧后,马汉喊道:“你!”

早已剃光胡子的黑顿大亲王微笑着面对所有卫兵。他们不由自主地向他下跪。没有金属头罩,亲王的脑波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他们。

在马汉他们跪下后,两个“长老”也屈膝道:“吾王万岁!”

“好了。你们干得很不错。”

“特使”说:“夏莱将军他们在外面,是他们弄断了电闸。本来,我想让唐上校代替您的,可那个胖子自己送上门来。”

唐上校就是“特使的侍僧”,他说:“往那胖子脸上贴胡子可把我忙得够呛。”

亲王笑了:“我听到要摩顶的消息,就把胡子都剪了,平时粘在脸上。如果再晚两天,真胡子又长出来就误事啦。你们把特使怎么样了?”

“关在夏莱将军那里。”

“走吧。”

亲王和他的两个忠诚的部下,带着马汉走出秘室。“过一会儿他们就会醒过来,要快点走。”亲王边说边踏上楼梯。幽禁了这么多年,他的脚步还是那么矫捷。

大厅里的人纷纷猜测,这两个进屋仅仅十几分钟就要离去,并且带走另一个人的神秘客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令马汉先生象仆人一样俯首贴耳。一阵雪花飘入,大门再次关闭。把豪华的晚会场景和外面的风雪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