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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篇

在森林中过夜而第二天早上醒来,会感到如此不舒服,史保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起先,他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而这时候,他想到了。

植物的呼吸,和动物的一样,同是氧和二氧化碳的循环,不过动物是单循环,而植物是复循环。

动物的呼吸,永远只是吸进氧,放出二氧化碳,但是植物则吸收氧气,放出二氧化碳,也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当他在树上的时候,他是处在浓密的森林之中,如果所有的树都联结了起来,努力放出二氧化碳的话,氧气不足,人就会陷入半昏迷状态之中,不由自主,沉沉昏睡,无法抵抗。

史保可以肯定,他昨天晚上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不然,绝没有理由,在森林中露宿,一觉醒来,会像是在斗室之中,局了一夜一样。

不论整个森林中所有的植物,正在进行什么图谋,用这样的法子实在太卑鄙了一点,无法不令史保发怒。史保大声叱喝著,用力踢打著,突然之间,他看到,被他踢打的那一枝树枝上,所有的树叶,都迅速地蜷了起来,呈现出极度的水份缺乏的现象。

一般来说,植物有这种现象,只出现在一些十分敏感的植物上,像含羞草,当外来的物体触及它的叶子之际,水份迅速下降,叶子也就收缩——你种过含羞草没有?如果种过,就可以观察到,你是含羞草的主人,而你又是真正爱护它的时候,它的叶子,懒洋洋地爱闭不闭,但是一个陌生人触及它之际,它的叶子闭垂得特别快,那是因为它知道你不会伤害它之故,就像是你畜养的小鸟,会停在你的手指上一样。

而婆罗树绝不是像含羞草一样敏感的植物,可是这时候,却出现了如同含羞草被碰触之后同样的情形,由此可知,那是因为史保的踢打,使得它的感情,受到了严重伤害之故。

史保怔怔地望著那一枝枯萎了的树叶,心中觉得很不忍,他叹了一口气,迅速向下落去,当他脚踏到地面之际,一阵沙沙的声响,上面落了许多树叶来,落了他一头一身,完全是细小的树叶。

史保苦笑了一下,道:“好,你们赢了,你们要我向西走,我就向西走。”

当史保决定向西走之际,他才刚一举步,在他面前的一大簇黑浆果树上,发出劈劈拍拍的声响,成熟的黑浆果,发出诱人的香味,绽了开来,好像它感到高兴,迫不及待地向史保作出奉献一样。

史保摘下了一大捧黑浆果当早餐,他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向西走。

当他决定改变行程的一刹间,他完全忘记了他的任务,而当他走出不多远时,他想起来了。

他到这里来的任务,是要找寻橡树。他虽然陶醉在森林之中,和森林中的植物,有著感情上的融会贯通,但是他毕竟是一个人,是属于动物世界,人的世界的。他知道自己所肩负的任务是多么重要,他是绝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任务的。

想到了这一点,史保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

但是他立即又继续向前走去,那是因为他想到,或许他走错了路,整个森林中所有的植物,都在帮助他走向正确的路上去。他向西走,或许能发现前所未有的,最大片橡胶树林。

由于对森林中的植物,付出了由衷的信任,所以史保心安理得地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原始森林,像是无穷无尽一样,一连十天,史保都向前走著,他没有发现橡胶树林。

而在这十天中,在夜间被转动的事,也未曾再出现过,那使他知道,森林中的植物,感到他的行动方向是正确,它们正希望他这样走。

但是,史保对森林中植物的目的,却表示怀疑了,它们一定不是在暗示他到达橡胶树林的正确途径,而是另有目的地。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史保在原始森林中,一面向西走,一面在思索著,这时候,史保在森林中失踪的消息,早已由回到内政部的拉维兹报告了上去,而报告也传到了盟军最高当局的手中。高级情报人员在接到了报告之后,认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史保会在森林中失踪?那简直像是鱼会在水中淹死一样不可思议。

由于史保所担负的任务是如此之重要,所以盟军方面,立即组织了三个搜索队,全由对树林最熟悉的专家组成,去找寻史保。

另一方面,一个由高级情报人员组成的调查小组,也到了巴西,调查小组由一个上校,两个少校组成。他们开始的第一项调查,就是会见拉维兹,向他询问史保那晚失踪的情形。

拉维兹仍然修饰得很好,他对著调查小组,叙述那天晚上的经过,他道:“那天晚上,我们全睡在营帐中,只有史保一个人是睡在树上的。”

上校立刻问道:“什么树?”

拉维兹并不认得七叶树,他分得清康乃馨和玫瑰,对玫瑰花的品种,或许还有一些的研究,那是由于他需要它们来致送情人之故。

对上校的问题,拉维兹只好翻著眼睛,道:“什么树?只是一株很高大的树,什么树全是一样的,不是么?”

上校没有什么反应,跟著又问道:“然后呢?”

拉维兹道:“我们全睡了——”

一个少校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题,道:“等等,你们在森林中过夜,难道没有人值夜?”

拉维兹道:“有┅┅有的┅┅有人值夜,分上半夜和下半夜。”

那个少校道:“当晚值夜是哪两个人?”

拉维兹抓著头,他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因此而变得凌乱,想了好一会,才道:“是赖图,上半夜是赖图,下半夜,是山安。”

少校望了拉维兹一眼,在大战吃紧的时候,像拉维兹那样的人物,看在正在坚苦作战的军人眼中,总会有点不顺眼的,但是拉维兹是巴西政府的官员,和奉派来调查的军官,并没有统属的关系,所以少校不得不尽量维持著客气,他道:“可以叫这两个人来谈谈么?”

拉维兹像是尽快想卸脱自己的关系,他忙道:“当然可以,我可以替你们安排,在另一个办公室。”

上校点著头,拉维兹叫了秘书进来,吩咐了一阵,三个调查小组的官员,离开了拉维兹的办公室,第二天才见到了赖图和山安,那两个人本来是跟随史保探险团的低级人员。赖图是一个十分精壮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而出安却是一个头发已经半秃的中年人。

当他们两个人,走进调查小组三个军官在等著他们的办公室之际,是一路争吵著走进来的。

他们两个人的话说得十分快,而且十分急,不过奉命来巴西的三个军官,都精通葡萄牙文,所以全可以听到他们在争论什么,一个在大声道:“应该你负责。”另一个道:“你为什么不来叫我?”

两个人吵吵闹闹,走进了办公室,才住了口,可是两人的脸上,都仍然有悻然之色。

上校打量了两个人一眼,才道:“史保先生失踪的那一天晚上,是你们两个人分别守夜的,是不是?”

赖图没有出声,山安立即道:“先生,不关我的事,是他一个人守夜的。”

上校扬了扬言,说道:“可是拉维兹先生说——”

山安又抢著说:“是的,本来是赖图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可是赖图却并没有午夜十二时交更给我,他没有叫醒我。”

三位军官都向赖图望去,赖图涨红了脸,道:“我,我┅┅”他转头望向山安,道:“你应该自己醒来,如果你曾醒来——”

山安急忙地道:“这是什么话,你是守夜的人,都睡著了,我本来就是在睡的人,怎么会醒得过来?”

两个人又面红耳赤吵了起来,上校忙摆著手,大声道:“别争吵,赖图先生,事情已经清楚了,是不是当你值更时候,你睡著了?”

赖图不出声,僵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上校皱著眉,道:“太疲倦了?”

赖图道:“我┅┅我以前未曾有过那么疲倦,那一天晚上,我拿著长枪,靠著一株树站著,忽然之间,有了窒息的感觉,我想叫,已经叫不出来了——”

一个少校忙道:“等一等,什么意思?你有窒息的感觉?有人袭击你?”

赖图忙道:“不,不,我只是有呼吸不畅顺的感觉,好像┅┅好像是处在一间空气不流通的屋子之中,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三个军官互望了一眼,另一个少校道:“在原野森林中,你会有这样的感觉?”

赖图苦笑著,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我也知道这样说,很难令人相信,但事实上的确是这样,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知道负责守夜的人,不能随便睡著,我曾经竭力挣扎过,不想睡过去,可是我却敌不过那种感觉,终于睡著了。”

上校问:“当你醒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时间?”

赖图苦笑了一下,道:“早上,和大家是一起醒来的,那时,史保先生已不见了。”

上校又问道:“当你昏昏欲睡之际,你是不是看到另外有人?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感到可能有人向你在喷射催眠气体?”

赖图忙道:“不会,绝不会,事实上,我当时也以为可能有人来袭击,但是事实上,当时绝对没有人在我的周围,绝对没有。”

三个军官叹了一声,赖图的话,使得史保的失踪更充满了神秘性,而这种神秘性,在搜索小组回来之后,更形加浓。

回来的搜索小组带了世界上最好的猎犬一起的,在史保教授失踪的地点,猎狗向著树顶狂吠著,一直要窜上树梢去。

当搜索小组的人员,协助猎狗,一直上到树梢之后,猎狗就向邻近的树梢扑过去。猎狗的动作虽然灵活,可是也无法在树梢上纵跃如飞的,猎狗的训练人用力拉住了狗,可是猎狗还是向前直窜了出去,以致被树枝夹住了身子,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弄了下来。

而当猎狗下地之后,仍然一直向著树梢吠叫著,对这种现象,搜索人员作不出任何的结论,看来好像是要寻找的目标,是自树上离去的,但是史保先生又不是“猿人”,这样的结论是无法打入报告书之中的。

调查小组的成员,在巴西又停留了几天,尽他们的所能,搜集了一切资料,就回去了,盟军总部高级将领所接到的调查报告,结论是史保先生在任务的执行中,可能遭到了意外,是什么样的意外,原因不明,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敌人的袭击。虽然史保先生是一个身份如此特殊的人物,但是在当时这样的情形之下,为了他的失踪,已经可以说得上是极其劳师动众的了,其势不能再继续下去,是以只好不了了之。

而盟国方面准备在巴西补充橡胶缺乏的这个计划,并没有放弃,后来虽然没有了史保先生的参加,但一样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不过那和史保的故事,已经没有什么大关系了。

史保在什么地方呢?他仍然在原始森林中,向西走,一直向西走。

十天之后,他已经离开了亚马逊河很远了,进入了一个在他之前,只怕从来也没有人进入过的植物世界。史保称之为植物世界,自然并不是表示他所经过的地方,完全没有动物。事实上恰恰相反,有著各种各样的动物,但是史保仍然称之为植物世界,因为毫无疑问,植物是他所经过的世界主宰。

各种各样高大的乔木,看来不是从土地上直接生出来,而是从浓密的,几乎插脚不下的灌木丛,或是极其肥大的草木植物中拔根而起来的,高大的乔木,在半空中将它们的枝干,尽量向上生,向横伸,浓密的树叶,几乎将阳光完全遮住,别说是那些粗大的树干,在世界上不知已经经历了多少百年,单是说缠在树上的那些寄生藤和寄生的植物,也和大树相依为命,不知有多少年了。

这不折不扣是一个植物世界,植物是主宰,森林中的动物,只不过是个附属品,依附植物为生,离开了那些植物,没有一种动物,还可以生存一个星期以上,事实上,连史保也是如此。

在这十天之中,毫无疑问,是植物维持了史保的生命,多汁的浆果,美味的树果,生著了篝火,烤熬了之后,发出诱人的香味,脂肪在火中迸出火花的巴西豆树的果实,溪水加上花模树的叶,可以成为美味的汤,就是这一切,维持著史保的生命。

那一天黄昏时分,史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他只是靠估计,在森林中向西走,每一天大约行进十五哩,那么这时,他应该是在离亚马逊河以西,一百五十哩左右的地区之中,根据他的知识,那是一片地图上的空白,从来也没有人在这个植物世界之中,跋涉如此之深的,甚至印第安人也没有过。

史保在开始的几天中,也曾希望过能遇上一些印地安部落,但是从四周围的情形来看,他是无法达到这个愿望的了,这里根本没有人来过,只有他。而他,却是被植物引进来的,而且,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至少是半强迫性质的。

史保望著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不禁苦笑了起来,他扶著的一株老树,是一株极大的檀树,粗大的树干上,生满了寄生的藤根,草耳和钗子股。他手所扶的地方,一大片钗子股,正片放著清香,美丽,浅紫色的花朵,那么一大蓬钗子股花,像是唯恐史保不注意它们,娇嫩的花瓣,全是微微地颤动著,花蕊上的蜜珠,凝成一颗一颗在夕阳的照映之下,就像是一大片缀在树干上的大珍珠。

史保叹了一口气,轻拂著花瓣,这么一大片钗子股花,如果放在世界兰花展览中,毫无疑问的,可以得到首奖,尤其是在黄昏时分开放的钗子股花。钗子股只在清晨时开花,而现在竟然违反了这种植物几万年来的生活规律,这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鼓励他继续向西走?还是对他服从指示的一种鼓励?

史保又轻叹了一声,经过了十天之后,他的情绪起伏,已经平静下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再向前去结果如何,他一定要向前去,他要寻出整个原始森林中的植物,联合起来要他向西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史保坐了下来,在檀树的下面,是一大片野山芋,阔大的野生芋叶,覆盖了整个大地,这里肯定并没有下过雨,但是野山芋叶却展现出苍翠欲滴的颜色,森林中充满了如此美丽的色彩和芳香,史保以手作枕躺了下来,他在想:仙境也不过是这种样子吧。

森林中十分静,静得使他可以听到小昆虫在他头旁飞过的嗡嗡声。

史保侧著头,顺著那小虫飞的方向看去,昆虫飞行时振翅所发出的“嗡嗡”声突然停止,他撞上了一片猪笼草的叶子,那株猪笼草,离史保极其近,它肥大的叶子横伸著,最近的一寸离史保的鼻尖,只不过三寸。史保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肥大的猪笼草,那株猪笼草足有三尺多高,伞形的叶子散开著,那苹小昆虫撞了上去,立即黏在猪笼草叶子那多汁而浓密的茸毛上,一边的翅膀还在扑著,可是已经脱不了身了。

史保对植物有极其深厚的研究,而他更是著重于研究植物的生活、感情和动作的,所以他特别对于会动的植物,有著极其深刻的研究,他对于捕蝇草,猪笼草,缠人藤,中美洲的七里子盒草,以及南美洲的呼吸草等等,都有极其深刻的研究,写过不少篇论文,而对于猪笼草,尤其熟悉。在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之际,他就曾三个月未曾吃早餐,而将早餐的钱,一天一天积起来,走进一家热带花卉店,用一大捧零钱,换回了一株猪笼草,观察猪笼草捕捉昆虫的动作。

那时候,他被同学叫作“小白痴”,因为当其他所有同龄的小孩子,缠著父母买冰淇淋或是成群结队在街上或是打球的时候,而史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株树或是一簇草前面,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对于猪笼草捕食昆虫的过程,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但是他仍是百看不厌,这时候,他躺著,侧著头,定眼看著在他鼻尖前的一株猪笼草,一动也不动地,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惊动了它。

他看到猪笼草的叶子,开始卷起来,那些细白的,近乎透明的茸毛,像是无数鱼的足一样黏住了昆虫,而叶子上部的瓶状叶梢中,迅速地注出清水,茸毛移动著,昆虫身不由主地被逼向瓶状叶梢移动,瓶中的清水更满,昆虫终于被移进了“瓶”中,“瓶”口的长茸毛,立刻封住了出口,昆虫在水中扑著,不一会,就静了下来,被猪笼草瓶状叶梢中的清水淹死了,而这片经过了辛苦搏斗的猪笼草,也慢慢地舒展开来,就像是一个壮士,在经过一场搏斗,杀死了一头猛兽之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一样。史保慢慢转回头去,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也就在那一刹间,史保陡地坐了起来,他明白了一件事。他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被那些大树“搬”得向西移动的了,他睡在树上,当他因为缺乏氧气而陷入半昏睡状态中的时候,那些大树,一定全部倾全力在运动他们的枝叶,而他就像是落在猪笼草叶子上的昆虫一样。

史保在越来越黑的环境中,又不禁长叹了一声,他自然明白,猪笼草将昆虫在叶上移动,送进了它叶梢的“瓶”中,那是一种本能,猪笼草是何以会有这种能力的,连史保也答不出来。那些大树,七叶树,柯树等等也要将它们的枝叶,做到猪笼草叶上茸毛同样的作用,那要经过多大的努力?这种努力,看来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但是谁又敢说绝对没有可能呢?

大树的树枝是不会动的,人人都会那样说,但事实上,每一种植物都是会动的,树枝向上伸展的速度,而且还算是相当快的,猪笼草为何有迅速动作的能力,谁也答不上来,植物学家至多说那是为了生存,为了适应环境,所以使猪笼草有这样的能力,既然有这样的说法,那就可以肯定,植物在有需要的时候,是可以加速它活动的能力的。

史保轻拍著檀树的树干,低声道:“你们做得不错,在你们看来,我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得比猪笼草捉昆虫还不如。”

史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爬上那株檀树,不多久,就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起来,他仍然一直向西行,因为他可以强烈地感到,他并没有走错路,在他的旅程之中,所经过之处,各种各样的植物,都在表示对他的欢迎,在这些日子中,史保真正是和植物生活在一起,他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最有价值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忘记了究竟向西一直走了多少天,他只知道自己已渐渐进入了山区,连绵的山岗开始出现,清澈的溪涧渐渐增多,而终于他走进了一座丛岭横亘的高山。

在这时候,史保真正感到迷惘了,虽然他仍然在向西走,可是前面简直已经没有道路可走,靠著崖上大片地衣的指点——那些地衣甚至离开了岩石,在他面前颤动著,而大片的羊齿叶,更时时拂著他的脸。

史保已经无法放弃了,他只好继续向前走,那一天下午,他来到了两座高崖之前,那两座高崖之间,有一道十分狭窄的隙缝,只可以供一个人走过去,而那隙缝,史保估计,在平时根本是看不见的,因为野山藤的藤枝和藤需,将隙缝完全遮没了,可是当他来到那隙缝的面前之际,却看到本来遮住隙缝的野山藤,全向两旁分拂了开来。史保在隙缝前站了片刻,毅然走了进去。

他明白,他是在进行一项史无前例的探险,他绝不能退缩。

隙缝之中,十分阴暗,山岩上的泉水流下来,使岩石变得润湿。

史保抬头看著流下来的泉水,和泉水流过之处,岩石上生长著厚厚青苔,本来灰褐的石壁,被那些青苔铺成了一片碧绿,那种碧绿在阴暗之中,又给人以一种极度的清凉之感。

那道隙缝并不是太长,史保只花了一小时,就已经完全走完了,在他经过了那道两座高崖间的夹道之后,眼前陡地一亮,而刹那之间,他又呆住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极大的山谷,那山谷中有很多树木,和山区中别的生命,看来并没有异样,但是令得史保呆住了的,是在山谷中心的一株大树。

那是一株真正的大树,山谷中其他的树,也都有三四十尺高,可是和那株大树比较越来,却只像是一株小草。史保从来也没有见过,甚至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巨大的树。

那株大树的树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根硕大无朋的大柱,一直支撑著青天一样,树干一直向上伸,向上伸,至少在离地三十丈,才开始有横枝,而横枝披拂,继续向上伸得好高,究竟伸到多高,史保也无法估计。

那株树实在太大了,大到了使人一看到它,就有一股窒息之感。

史保呆立了好一会,才陡地叫了一声,向前狂奔了出去,当他奔到森林中之际,他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在他附近的树木,每一株都不止在地球上生存了几百年,不过,几百年的树,和那株真正的巨木比较起来,那又完全算不了什么,而史保,他不过在世上生存了四十年,而且,至多再生存六七十年而已。

史保一直向前奔著,越奔越快,终于,他在近处看到那株大树的树干了。

事实上,他所看到的,绝不是一株大树的树干,因为他根本无法看到树干的全部,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睹“墙”,一睹弧形的,一直向两旁舒展的“墙”。

史保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地喘著气,继续向前奔,一直来到树干之前,张开双手,扑了上去,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贴在树干上。

大树的树干上,树皮呈现著裂缝,最深的裂缝,甚至超过一尺,史保的手,插进了树皮的裂缝之中,以便使他自己可以更紧密地靠著树干,他抬头向上看去,高耸的树干,令他有一种目眩之感,而当他抬头看去之际可以看到大树叶子,像是在云端洒下来的绿色的雨。

史保的心中,已经毫无疑问,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看到了这样的一株大树,完全是那株大树召他来的,在离开这株大树,至少有二百哩的亚马逊河边开始,这株大树就通过了森林中植物的传递消息,使得整个森林中的植物,通力合作,而将他引到了这株大树的眼前。

史保并没有半丝埋怨这株大树的心意,这时,他贴紧著那株大树,怀著极其崇敬的心意,慢慢抬头向上看去,大树宏伟巍峨的树干,一直向上升,简直像是一座山的峭壁一样。

等到史保的头,抬到了他所能抬的极限,才看到了大树的横枝和树叶。史保分辨不出那是一株什么树,但是这是无关紧要的了,史保已经知道有那样的一株大树,这株大树,无疑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了。

史保紧贴著大树的树干,尽他的可能贴得紧,就像是婴儿紧贴在母体上一样。

婴儿喜欢紧贴在母亲的身体上,是因为婴儿自从有感觉起,就熟悉了母体中所发出的一切声音之故,紧靠著母亲,听著母体中发出来的熟悉的声音,使婴儿获得如同还在母胞内一样安全。

这时候,史保的情形也是相类似的,他紧贴著树干,听著自大树内发出来的各种声响,他有一股莫名的喜悦和安全感。

大树树干内的声响,是各种各样的,像是整个原野中所发出来的声音的缩本,有淙淙的流水声,有瑟瑟的和风声,史保陡地悟到,他对植物有深厚的感情,植物对他,也有深厚的感情,他可以在植物微弱而缓慢的动作之中,得到启示,互相交通,可是,他却不懂植物的语言。

植物一定有语言的,史保固执地想著,不然它何以发出那么多的声音来?这些听来好像有节奏,又好像没有规律的声音,究竟代表了什么?是不是就是植物的语言?而这株大树通过了这样特殊的方法,召他来到跟前,目的又是什么?是不是想要有一个了解植物感情的人,能进一步通晓植物的语言?

史保怔怔地想著,在他还未曾通晓植物的语言之前,他自然无法知道大树召他前来的真正目的,而那株树,也实在太大了,大到了史保无法在近处看到它的全部,无法通过植物的“行为语言”,来明白它的心意。

史保呆立了许久,才贴著大树的树干,慢慢向前,绕著圈子,绕了一圈又一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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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协会”的大厅中,一片沉寂。

在史保叙述他在巴西原始森林中的遭遇,讲到他在森林中,被森林中的树木催眠,在夜间移动,以及后来他领悟到植物的目的,要他向西走,终于在一个看来从来也未曾有人到过的山谷之中,发现了一株极大的大树之际,所有的人都不出声,聚精会神地听著。

史保自己,在叙述的过程之中,简直是处在一种沉醉的状态之中,他所讲的话,在其他的会员听来,完全是一种新的经验。

非人协会的会员,有著各方面的才能,当范先生讲及都连加农的事情之际,或者当阿尼密先生阐释“灵魂”之际,其余的人,或多或少,对他人所讲的事,有一定的认识。可是对于史保先生的叙述,他们却完全没有认识。他们一面听,一面心中不禁有点惭愧,真的,植物在地球上生存了这么多年,地球上最早的生物,毫无疑问是以植物的形式,首先出现的。

可是,为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去想一想,植物也有感觉?从来也没有人想到,植物是生物的一种,而且长久以来,是生命的主宰,植物可以没有动物而生活,而动物没有植物,就无法生活下去了,从来也没有人顾及植物的感觉,别说去研究它们了。

当人人都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大客厅中,变得格外沉寂,当史保的叙述,告一段落之际,好久,都没有人出声,史保喝了一口酒,一个接一个,望著每一个人。

范先生首先开口,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他对他所说的话,很难说得出口,他想了一想,才道:“史保先生,你在一开始的时候,曾经说要推荐一个会员?”

史保点头道:“是的。”

范先生又道:“你是想推荐那株大树,加入非人协会?”

史保欠了欠身子,和他开始叙述时一样,他的神态,略现忸怩,可是他却是很坚决而且认真的,他道:“是的,这就是我的推荐,而且,我带来了它的一片叶子——”史保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片如手掌大小,边缘有著锯齿的树叶来,放在几上,树叶是苍翠的,看来如同才在树上摘下来一样。

其余五个会员互望著,其中一个咳嗽了一声,道:“史保先生,问题不在于┅┅我该怎么说才好呢?非人协会的会员┅┅之中,要是有一株树——”

那会员的话还未曾说完,史保的脸色已变得极难看。

范先生看到了史保的变色,他忙向那会员作了一个手势,抢著道:“史保先生,你的叙述,好像还没有结束,你只是讲到了你发现了这株大树,以后的情形呢?”

那会员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每个会员,要推荐一个新的会员加入,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当然也很少有被拒绝的情形出现,甚至连怀疑被推荐者是否有资格入会,都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而如今,除了史保之外,其余的五个会员显然对于一株大树,是不是能够成为“非人协会”的会员,这一点,表示怀疑,只不过旁人没有讲出来,而那会员最先表示了他心中所想的事而已。

那会员不好意思地笑著,道:“史保先生,我的意思,只不过是——”

那会员还没有讲究,史保已经挥了挥手,他的神情,也恢复了正常,他道:“事实上,你不用解释什么,连我自己,也表示怀疑,我一开始的时候就说过,我要推荐的,甚至不是一个人。”

各人都移动了一下身子,史保自己这样说了,使得大客厅中的气氛,又轻松了许多。

史保又道:“一株大树,加入非人协会,这无论如何,实在是史无前例的事,我想——算了吧。”

当他挥著手说“算了吧”之际,他的神情,有一种异样的沮丧,而且,从他望著各人的眼神之中,人人可以感到他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你们不了解植物,不论我怎么说,你们根本不了解植物。

大客厅中又沉默了片刻,那个身裁结实的会员说:“史保先生,话不是那么说,要是你说的那株大树,真有特殊的地方,我们可以接纳它入会的。”

史保先生望著那位会员,道:“端纳先生,它会从二百哩外,将我召到它的身边,那还不够特殊么?”

端纳先生咳嗽了一下,对于史保先生的话,他并没有作进一步的回答,只是道:”关于这一点——”

端纳先生的支吾,令得史保勃然大怒,他陡地涨红了脸,大声道:“端纳先生,你对我的叙述表示怀疑?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阿尼密一直是不出声的,这时,他说了一句话,道:“请你将以后的经过讲了再说。”

阿尼密不怎么开口,可是他一开口,他的话,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史保的脸色渐渐由红而变得异样的青白,他终于道:“好。”

史保在说了一个“好”字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见到了这株大树,这一定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株古树,我推测它存在于世,已经超过了一万年,试想一想,一万年,人类有纪录的历史,只不过它的一半。”

端纳先生站了起来,道:“史保先生,如果你答应不生气的话,我想说一句话,是关于存在年代的。”

史保望了端纳半晌,才说道:“好,你说吧。”

端纳道:“任何一块岩石,都存在了几亿年。”

史保震动了一下,然后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心平气和地道:“是的,但是岩石没有生命,这株大树,却是有生命的。”

端纳道:“我们既无法了解这种生命的真实意义,有生命和没有生命又有什么分别?”

其余各人虽然没有出声,但是有的点著头,有的在神色上,也完全表示同意了端纳先生的意见。在这个时候,端纳先生以为史保一定又要发脾气了,可是他既然有这样的意见就算史保要发脾气,他还是一样要说出来的。

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史保先生竟然没有发脾气,只是微微地笑著,道:“我完全同意你的话,问题就是,树和岩石不同,我已经说及过,大树会发出各种声响,那就是大树的语言,我还没有说完的是,在我发现了那株大树之后,足足有十天。我未曾离开那株大树三尺的距离,若不是要赶来参加年会,我还会一直停留在那株大树的身边,而且我已经决定,年会之后,我立即回去。”

范先生道:“史保先生你的用意是——”

史保道:“你们一定已经猜到了,我在那十天之中,已经在大树发出的声音之中,寻到一定的规律,也就是说,我已经掌握到了大树语言的初步规律,我有十足的信心,至多三年,我就可以通晓它的语言了,你们想想看,那时候,我能获得什么?”

史保越说越兴奋,也不由自主地喘著气。

其余各会员都不出声,真的,如果史保能够和那株大树互相交谈,他能获得些什么?那株大树,在地球上生存了超过一万年,没有任何生物,可以比它活得更久,它可以告诉史保,在这一万年之中,地球上,它所生活的环境的变迁,这是人类从来也未曾有过的经历。”

端纳吸了一口气,道:“我相信你的话,不过,三年很快就过去,我的意思是——”端纳先生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史保站了起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提议,将大树入会一事,暂时搁置,等到三年之后,我学会了大树的语言,然后再作决定?”

端纳道:“是的,你不需要生气,因为一株树——加入非人协会,无论如何,总是极大的例外,就算是海烈根先生在世,也一定会作详细考虑的。”

史保忙道:“不,不,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感到有点突兀,你的提议很好,不过,我还有一个提议,希望各位能够接受。”

每个人都点著头,史保道:“到三年以后,或者,需要更长的时间,总之,到了我和那株大树,能够互相交谈的时候,我们的年会,可不可以破例一次,到那株大树附近去举行?”

范先生等五个会员互望著,端纳首先道:“我同意。”其余各人也纷纷道:“同意。”

史保吁了一口气,神情十分满足地坐了下来,搓动著手,道:“事实上,对于植物感情的尊重,中国人是世界之最,只不过中国人喜欢将一切事情神化,蒙上神秘的色彩而已。”

史保的话,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应,这可能是由于每个人对于中国人和植物感情的关系这件事,没有太大的研究之故,但是每个人都是用心地听著。

史保继续道:“中国人对于植物,尤其是对于年代久远的植物,都有著一份尊重的心理,他们认为,每一株古树,都有一个『神』,树神,就是树的灵魂,树神能以人的形态,和人在梦中相会,与人交谈,这种传说和记载,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之中,十分之多。”

史保的这一段话,倒引起不少反应,范先生首先道:“是的,很多这样的传说,而且,还有记载著一株大树和一家人的荣枯关系。”

史保道:“范先生的知识真广,这种记载,的确很多,最具体的一则,是讲述一个女孩和一株橘树之间感情的极其动人的故事。记载这则故事的是一位清朝的山东人,蒲留仙先生记载在他的名著『聊斋?异』之中。”

范先生点著头,显然他是知道那则故事的,但是其余各人,不免有疑惑的情色。

史保道:“这则故事,我也可以背得出来,当然,我必须用中国话来背,请原谅,我的中国话,带有安徽口音。”

各人都道:“不要紧,我们听得懂。”

史保先生背的,是聊斋中第九卷中的一则,“橘树”:“陕西刘公,为兴化令。有道士来献盆树,视之,则小橘,细栽如指,摈弗受。刘有幼女,时六七岁,适值初度,道士云:有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寿耳,乃受之。女一见不胜爱悦,置诸闺阁,朝夕护之,唯恐伤。刘任将满,橘盈把矣。是年初结实,简装将行以橘重赘,谋弃去,女抱树娇啼,家人诓之曰:暂去,且将复来。女信之,涕始止。”

史保先生背到这里,停了一停,仍然用带著浓重安徽口音的中国话说道:“请各位都注意这一段,这位小姑娘和那株橘树之间的感情,是何等真挚动人,任何人如果能对植物付出这样的感情,植物一定会知道的,再进一步,就可以使人和植物之间,有感情的沟通。”

端纳先生道:“你快背下去。”

端纳先生也用中国话说,事实上,他说的是上海话,他显然对这则记载感到极大兴趣。

史保停了一停,才又道:“又恐为大力者负之而去,立视家人,移栽墀下,乃行。女归受庄氏聘,庄丙戌登进士,释褐为兴化令,夫人大喜,窃意十余年橘不复存,及至,实则树已十围,实累累以千计,间之故役,皆云:刘公去后,橘甚茂而不实,此其初结也。更奇之。庄任三年,繁实不改,第四年憔悴无少华。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

史保背完了这段记载之后,大客厅中,沉静了好一会,史保才道:“这则记载之中,最值得人注意之处,是橘树似乎有预知的能力,当他知道庄夫人又要与它分别,就它开始之际,憔悴起来,这种预知的能力,是不是植物独有的一种能力呢?我相信在若干年之后,我一定可以有初步的答案了。”

各人都吁了一口气,范先生道:“真是极动人的记载,不过,蒲先生好像夸张了一点,就算经过了十几年,橘树也不会长到『十围』那样粗的。”

史保摇头道:“范先生,你太武断了。”

范先生笑了起来。道:“怎么?你不见得曾经看到过这样一株橘树吧?”

史保笑而不答,笑得很神秘,自满。

范先生催促道:“快说,别卖关子了。”

史保爽朗地笑了起来,道:“是的,各位请想想,我既然知道有这样的记载,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我到过兴化县,那是一个好地方,中国人有一句话:『到了扬州不想家,到了兴化心开放』来形容它,我找到了已辟改成了一条巷子的旧令署,不过那株橘树,早已经枯死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枯树头,的确相当粗大,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橘树。”

范先生道:“有十围?”

史保道:“中国人的记载,总是十分笼统的,所谓『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一个人的双臂合抱,叫一圈,又一种说法,是说双手,拇指对拇指,食指对食指,所得的距离,是一圈,我比较同意后一个说法,因为不但是树,中国传记载中的英雄好汉也往往有『腰粗十围』的,那似乎更不可想像了,是不?”

范先生,表示同意,端纳先生道:“太有趣了,我要好好地看看中国的笔记小说。”

范先生忙道:“我还记得,也是清朝的一位袁先生,在他的『孔夫子不说』那一本书中,也有一则记载,是提及一株大树的。”

史保笑了起来,道:“是的——”他改用中国语,道:“是『子不语』,袁枚所著的,他所记载的那株大树是楠树,在贵州,有人要去砍伐它,它的『神』乞免,说另有三株较小的,其中两株性格比较柔顺,可以受砍,另外一株,性格十分倔强——各位注意,树而有性格,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早记载。结果,三株树都被砍了下来,但是在运输途中,性格倔强的那一株沉下了江中,『万夫绁之不起』,连被砍了下来后仍然有宁死不屈的气概。”

端纳先生站了起来,道:“那真是我以前从来也未曾想到过的事,从今以后,我也要注意这些。”

各人都感叹了一会,总管走了进来,端纳先生扬起了双手,道:“各位,明天我要推荐一位奇人入会,我想,他明天会到这里了。”

各人望著端纳先生,并没有人发出什么问题,因为明天就可以知道究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