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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到达的人站在布满沙尘和石块的陆地上,欣赏着飞船在暗红色大气中徐徐降落的优美姿态。衬托着飞船的背景,是横跨大半个天际的一颗红巨星,这使飞船成为了它光焰洋面上缓缓剥离的细小斑点。这真是美不胜收的一幅图画。

代号叫空中哨兵的队员指着飞船说:“它们看起来就像史前绝灭的蝴蝶。”

叫鞭挞者的老者则认为像落叶。

但空中哨兵想起了什么似地叫道:“慢着慢着。我又觉得像‘磁片’。”

“瓷片?”

这种比喻是精致的,他们的心智仿佛注入了一匙清水。

空中哨兵说,是啊,“磁片”。这家伙是来同这个星球上的磁极配合的。

鞭挞者才醒悟,在他们约定使用的古代语汇中,“瓷”与“磁”这两个同音字有着怎样的不同意义。但是,磁场仅仅是有磁力线的,怎么能形成一只只的“磁片”呢?但这个新创的词,具有一种崭新的意境,使人觉得也挺像那么回事。

可不是么,在同一个标准时刻内,在宇宙各处,浑身闪光、纷纷扬扬的飞船正沿着磁力线,水珠般从一个点迸发向另一点,缩短着通过空间所需要的漫长时间。连这降落,也利用了虽看不见但无所不在的磁的力量啊。

这正像孩子们在湖面上打水漂一样。

但此刻他们是孤独的。

在离开太阳系一千二百光年外,连通讯也没有多少意义了。尽管利用了磁道飙射,到达目的地仍然用去了七年。与地球的联络,一去一回大概也得是这个时间的一倍。这是超统一理论所建立的不可逾越的标尺。

这样,总共有三艘飞船前后降落在行星的荒原地带。在着陆之前,队员们在同步轨道上释放了三颗卫星,作为观测和通讯用。不少人是第一次参与外星探险,不由高声欢呼。长途跋涉,可以说没出什么事,大家如释重负。余下的时间,是要建设暂时性的营地了。

灿烂文化,你在哪里呢?

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问话,而是积聚了几个世纪的思索。它包含的所有信息,要建一座超级图书馆才能容纳。它被用各种波长的电磁波形式,向这个星球作了发送。

这项工作早在地球上便开始作了。

在飞船前来的途中,这样的问题或问候,也一刻没有停止播发〉?贾彰挥谢音。

这个孤独的信息,碰击在星球表面,并不像陨星那样留下痕迹,因此显得有点自作多情。

正如传说中所言,灿烂文化已消失得连一片碎瓷也找不到了。

但这群人的到来,给宁静了漫长岁月的行星带来了又一阵骚动。可是,沉睡的灿烂文化会被惊醒么?

空中哨兵今年三十六岁,是一名古玩收藏爱好者。甫到目的地的激动消解了长途旅行的困乏。他与同伴们聊着天。

“为什么叫大荒星呢?”

“据说第一个踏上这颗星球的宇航员叫大荒实。”

“古人的名字多有意思呀。”

“不。正确的说法是,刚着陆的第一批人,看到这里是一片不毛之地,便给星球起了这个名字。没想到后来发展出了那么灿烂的文化。这真是奇迹呀。”他们的领队说。领队也有一个代号:海盗。

机械人正在忙着搭设营地和施放探测器。降落点是一处平缓的沙石地带。远方可见低平的山峰和陡升的崖壁。空中哨兵看不到远古文明的遗孑。这时,暗红色的光焰如潮消退。红巨星开始沉入地平线,昼夜交替之时,因为温差的急速变化,产生了短暂的风暴。

匆匆搭建的营地被风暴摧毁了,还死了两个人。他们只得退回飞船,以它为营地。半夜,气温下降了九十度。一大一小两个月亮交错投下强烈的光芒,把飞船的形影刻在沙石上,显得他们完全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的确是大荒之星啊,空中哨兵心忖。那么,史前人类创造的灿烂文化会埋藏在哪里呢?听说,以前来过多批寻宝者,但都有来无返。

次日,开始了实地探查。他们兴奋异常,犹如回到了自己的乐土。

空中哨兵与海盗同驾一辆碟形飞车,越过赤道,然后沿北纬三十度线巡航。另三批人马也奔向了确定的目的地,包括南纬五十度线、峻原和比目海。这些地带,都是传说中灿烂文化兴盛一时的中心。

大荒星是这个太阳系中从外往内数第五颗行星,质量是地球的百分之十二点七,半径五千九百公里,自转周期几乎与地球的相等,绕恒星公转周期为四百零五日。大荒星有两颗卫星。

这是一颗类地行星。已经发现大荒星有偶极磁场,赤道处磁场强度为一点二高斯。行星的大气已很稀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白天地面温度极高,但昼夜温差也大。可以说,行星完全不适合生命的存在。

但是,在恒星的壮年期,这里的环境条件还是不错的,颇似地球。然而,史前人类选择往这里移民,却是在这里的太阳已向红巨星过渡的时刻。这一点匪夷所思。他们只是用技术,改造了苛刻的环境。

许多人都猜想,在这个余生所剩无几的太阳系中,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更加吸引了史前人类。这是考察队试图寻找的答案。

空中哨兵第一次贴近观察心仪已久的大荒星景色,产生了种种感受。他长年沉醉于这颗远离地球的行星,像嗜鸦片者。少年时代,他看见过文物,听说来自此星。他花了十余年时间收集有关大荒星的一切文字、声音和影像资料。

但是,坐在屋里欣赏和回味这古老的余韵,与冒生命危险到实地考察,是两回事。他选择了来此,出于一种献身的冲动。

“地貌比照片中的难看一些。”他说。

“可是,据说照片都是假的。没有飞船能把大荒星的图像传回地球。那些所谓的文物,全是伪造的。”海盗说。

“不,据我多年的研究,文物中的确有赝品,但仍有百分之零点五没法用常理来解释。”

“那也都是假的。是为了使信奉大荒星的人们得到精神上的安慰,有人特意制作的。”

“但灿烂文化的确存在。”

“这倒没错。传说和史诗还是真的嘛。否则,我们来这儿干嘛呢U饫镉置挥娘们。”

两个男人都笑起来。海盗是一名焚尸工,对地外文明史和寻宝活动有着天生的爱好。其他队员也都有类似的兴趣。这群人苟且凑在一起时,便组成了一个协会。协会以组织的名义,策划了这次“郊游”。飞船是向地球政府的下属机构租用的。目前着陆的这二十八名队员,是经过挑选而产生的代表。

“注意下方。”

但两名业余探险家没有看到海洋、河流、植被。行星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山脉和一些带中央丘的浅环形山。最常见的地貌是沙石荒原,亮晶晶地散发着冷漠。行星上的水分,早就在恒星开始膨胀时就蒸发干了。没有城市的废墟,连一座坟墓也没有。雷达和红外装置没有探测出荒原深处埋藏着文明的堆积物。

那些传说中有来无回的寻宝飞船,也似乎根本没在这颗行星上着过陆。

他们有些心惊。这星球连死亡也不曾有过似的,空中哨兵心底冒出这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里的确滋生过令人类无比骄傲的灿烂文化么?那些经年收集的资料,在这灼热的荒原的映照下,变得遥远而可疑了。连这个漫长热烈的旅程,也因此显得有些荒诞。

这种想法,空中哨兵并没有向身边的同伴表达出来。

他们保持着与另三批探查者的联系。那边传来的报告也很令人失望。

空中哨兵心里默念:灿烂文化,你在哪里?这时候,他似乎觉得坐在身旁的领队消失了。一惊之下,转头看去,却见海盗仍端坐如故,然而脸色发黑,像一具木乃伊。

“你、你怎么啦?”

海盗似从梦中惊醒。他说:“刚才我似乎看见下面有人在朝我们招手。就在沙漠里面。”

这是不可能的。对于领队产生的幻觉,空中哨兵自在大荒星着陆以来第一次打了一个寒战。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三天之后,海盗在全体会议上说,“我们没有发现灿烂文化。”

“大家都是寻宝爱好者。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我们走到了一起。大荒星上存在一个消失了的灿烂文化,这种说法,古已有之,我想这一点不会错。我们正是因为坚信这个事实,才来到了这里。可是,经过这几天的实地考察,大家都看到了,结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我们有几台仪器,在大荒星的恶劣环境中失效了。但是,最主要的,是考察不够细致。我特别要指出,我们中还有人,本来就对灿烂文化半信半疑,把这次考察当成一次游山玩水而不是严肃的使命,这是考察没有取得进展的重要原因。”

大家猜想,他指的是谁。这人要承担使灿烂文化隐匿起来的责任。可是,他是怎么混进队伍中来的呢?

海盗继续道:“我们怎么能打道回府呢?我们的祖先创造了那么灿烂的文化,他们的后代连寻找都寻找不到么?这是我们的耻辱。因此,我们下一步应该作更周密的考察。我提议,除了对北纬三十度线、南纬五十度线、峻原、比目海继续进行搜索外,还要增加对南极作考察,因为有材料讲,他们搬到了南极。另外,进行钻探。他们可能生活在地下一万米处。仪器发现不了。”

大家稀稀落落地鼓掌。这时,有个微弱的声音传来:“如果在全面考察后,发现灿烂文化一说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呢?”

大家都转过头去,惊讶地找这个竟敢说这种话的人。这人原来是鞭挞者,是这群人中惟一的学者,也是年纪最大的人,据说他在地球上研究昆虫学。大概,这就是海盗指的对灿烂文化半信半疑的人吧。

他竟敢在海盗已经不点名批评后,还来寻衅,也太大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海盗不高兴了。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指出一种可能性罢。”

“你既然不相信灿烂文化,为什么还要上这艘船?”

“想亲眼看一看灿烂文化存不存在。我少年时的确为它激动过。”

“它肯定存在。”

“可是为什么传说和史料统统跟现实对不上号呢?在地球上,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的论证。万一推翻了,可不得了。要引起大震动呢。我不过是想让大家有个思想准备。”

“你别动摇军心了,大家来一趟不容易。”海盗恨恨地说。

鹰眼也说:“这样想问题是不行的。我们只是挑选出来的代表。协会和更多的人们还在期待着我们呢。虽然我们与他们不能迅速交换信息。”

大多数人都鄙夷地看鞭挞者。他显得很孤立,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算了算了。即便发现灿烂文化不存在,那也是一件好事。这样就澄清了一个久决不下的世纪之谜。”有人打起了圆场。

“不会不存在的。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有几个人立马抨击。

空中哨兵这时迟疑地张了张口。海盗说:“你还要说什么?”

空中哨兵只好说:“也许有另一种可能。当然,领队说的更有道理。考察不够细致。可是,万一飞船到达的不是真正的大荒星呢?应该确认一下是否是目的地。”

海盗沉着脸,不置可否。空中哨兵胆怯地不再往下说了。他着实害怕领队的暴怒。鞭挞者也不再唠叨了。他们是多么的不识时务啊。但他们也听见,有人却分明开始了窃窃私语。这时,空中哨兵便又去想他的问题:星球没有理会它的陌生访客——不,也许只能说是久违的客人吧。它曾容纳和供养过他们的先辈哩。星球也没有回答来自遥远地球的一记敲门。大概是密码不对吧?“时代断裂”留下的后遗症难道这样深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