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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瘟疫在整个星球上肆虐,逝去的年月沉积着悲哀。遥远太空中冒险的突袭和小规模战斗不断积累发展,一场酝酿中的浩劫已蓄势待发。有一个事实越来越明晰:最后一场世界规模的大战已经完结,第一场太阳系战争开始了。

交战国为了这场大破坏,将人力和物资慢慢集中起来。外部卫星开始在宇宙内征兵,而内部行星也迫不得已地跟风。工业、商业、科学、技术,各个行业的人都被征募入伍;法令和压迫跟随而至。陆军和海军征用一切,指挥一切。

贸易服从备战工作,因为这场战争和所有战争一样,同时也是经济斗争。但是人民进行了反抗,为应付征兵和劳役发生的思动成了紧要问题。间谍恐慌和入侵恐慌四处蔓延。患上歇斯底里症的人们有的成了告密者,有的滥用私刑。不祥的预感使从巴芬岛①到福克兰岛②的每一个家庭都失掉了勇气。只有“四英里马戏团”的到来,才能给这垂死的年月带来活力。

【① 在格陵兰岛和哈德森海湾之间的岛屿,属于加拿大。】

【② 位于南大西洋,靠近阿根廷,属于英联邦殖民地。】

“四英里马戏团”是一个广为流传的绰号,用来称呼自西瑞斯家族的杰弗瑞·佛麦雷那古怪的一行人,佛麦雷是一个富有的青年滑稽演员,来自小行星带中最大的一颗行星。他极为富有,还非常逗乐。他是传统的Bourgeois Gentihomme①,一直上升的Nouveau-riche②。他那一行人的架势介乎“乡村马戏团”和“保加利亚的弄臣朝廷”之间,看看他们是怎么到威斯康辛③的绿湾来的吧。

【① 中产阶级(法语)。】

【② 法语中的文学词汇,意为新贵。】

【③ 美国州名。】

这天一大早,一个律师,头顶法律事务员的大礼帽,带着一张关于营地场所的名单,口袋里揣着一小笔财产出现了。他停在面对密歇根湖①的一块四英亩②的草地上,付了一个离谱的价钱把它租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队来自梅森和迪克森家族的测量员。20分钟后,测量员们布置好了扎营的位置。四英里马戏团到来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威斯康辛、密歇根和明尼苏达③当地的人都赶来看这场娱乐表演。二十位杂工思动而来,每人都背着一个帐篷背包。指挥的咆哮、喊叫、咒骂和空气被挤压的怪叫,构成了一个宏大的序幕。二十顶铺在地上的巨形帐篷被充起来,它们那乳胶和天然胶质混合制成的外皮被冬天的阳光灼烤着,微光闪烁。观众们发出欢呼声。

【① 美国密歇根州的著名风景区。】

【② 一英亩约合0.4公项。】

【③ 美国州名。】

一架六个马达的直升机飘飘悠悠地下降,在巨型跳床上方盘旋。它的机腹被打开,家具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仆人、侍从、厨师和服务生思动而入。他们为帐篷放置家具,布置装饰品。厨房开始冒烟,油煎、烤炙、蒸煮的气味弥漫在营帐中。佛麦雷的私人警察队已经开始工作,在这四英亩的范围里巡逻,为庞大的观众群维持秩序。

然后,佛麦雷的随行队伍借助飞机、汽车、公共汽车、大卡车、自行车或者思动赶到了:图书管理员和书籍,科学家和实验室,哲学家、诗人、运动员。插满剑和军刀的架子被支了起来;柔道席和拳击场铺好了;地面上被掘出一个五十英尺的池塘,装满了从密歇根湖里抽起来的水。两个强壮的运动员之间展开了一场有趣的争论,争议这一池水到底应该被加温来游泳还是冰冻来滑冰。

音乐家、男演员、变戏法的和杂技演员到了。喧嚣声升高了,震耳欲聋。一群机械师融化了一个油脂坑,开始发动柴油驱动的葡萄收割机的引擎,那部机器是佛麦雷的收藏。营地的追随者也终于到了:妻子、女儿、情妇、娟妓、乞丐、骗子和贪污犯。上午十点左右马戏团的喧嚣声远在四英里外都可以听到了,所以才叫它四英里马戏团。

中午,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驾到,他引人注目的表演是如此异想天开,可以让七年病龄的神经忧郁症病患都哈哈大笑。一架巨大的水上飞机从南面飞来,停在湖面上。一只驳船出现在飞机上,嗡嗡叫着穿过湖水靠上岸。它的前壁落下来变成一架浮桥,从中开出一辆20世纪的卡车。高兴的观众们期待值不断攀升,因为卡车上还载着一个二十码①的玩意儿,车开向营地中央,然后停了下来。

【① 码,英美长度单位,1码=0.914米。】

“下一步可能是什么?自行车?”

“不,滚轴溜冰。”

“他将踩着高跷出来。”

佛麦雷超越了他们最狂野的猜测。马戏团大炮的炮口从车上戳了出来。随着炸药爆炸的一声巨响,佛麦雷射出了炮口,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落在他帐篷的门口,被一张由四个侍从张开的网接个正着。欢迎他的掌声响彻方圆六英里。佛麦雷爬上他侍从的肩膀,做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哦,上帝!那东西要演讲了。”

“那东西?你的意思是‘那人’,不是吗?”

“不。那东西。它不可能是人类。”

“各位朋友、各位罗马人、各位同胞,”佛麦雷诚恳地开始致辞,“请你们听我说,莎士比亚说的,1564年到1616年①。妈的!”四只白鸽抖动翅膀从佛麦雷的衣袖里落下来,然后鼓翼飞走了。他惊讶地和它们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继续说:“朋友们,欢迎,行礼,早安,澡堂,糟糕,枣核,灶——见鬼?②”佛麦雷的口袋着了火,罗马焰火筒③喷放出烟花。他努力要把它们扑灭。彩色纸带和五彩的纸屑从他身上迸射出来。“朋友们……停止!我要开门见山地说。安静!朋友们……”佛麦雷沮丧地低头看自己。他的衣服正在融化,露出火红的深色内衣。“克雷马尼!”他狂暴地吼叫,“克雷马尼!你该死的催眠训练出了什么问题?”

【① 这一句话引自英国作家莎士比亚(1564-1616)名剧《裘里斯·凯撒》第三场第二幕,凯撒死后,马克·安东尼在面对被凶手博姆托斯蛊惑的群众时做了一段非常精彩的演讲,成为后世演说的典范,这是该演说的第一句。】

【② 原文为:“Friends,greetings,salutations,bonjour,bonton,bonvivant,bonvoyage,bon-Whatthehell?”其中bonjour、bonton、bonvivant、bonvoyage分别为法语的“早安”、“时髦”、“讲究吃喝的人”、“一路平安”。这几个词没有连续意义,只是取相同的头韵拿来逗乐,所以译者把它们换成一组首字发音相同的中文词语。】

【③ 圆形的焰火筒,一般在舞会间歇发射。】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一顶帐篷里戳了出来。“你昨万上脸习过则个盐说了吗,佛马雷?①”

【① 克雷马尼的发音和语法错误连篇,后面的几处也是同样的情况。】

“对极了。我‘连’了两个小时。一直把我的脑袋搁在催眠灶上。变戏法的克雷马尼。”

“不,不,不!”那个多毛的男人大叫,“我还要告诉你多少次?变戏法不是做烟讲。司魔法。蠢鱼!你用错了催眠术!”

深红色的内衣开始融化。佛麦雷从侍从们摇晃的肩头摔了下去,然后消失在他的帐篷里。四英里马戏团里大笑和欢呼声猛然加到最高挡。厨房里发出嘶嘶的响声,冒出炊烟。吃喝永无休止。音乐绵绵不绝。杂耍表演永不停歇。

在他自己的帐篷里,佛麦雷换了装,但他改变了主意,又换了一次,脱掉衣服,踢他的侍从,装模作样地用粗俗的法语混杂着上流的伦敦英语召唤他的裁缝。新衣服穿了一半,他记起自己忘了洗澡。他扇了自己的裁缝一巴掌,下令把十加仑香水倒入池塘,这时他被突如其来的诗的灵感击中。他召见了他的随行诗人。

“把这个句子续下去,”佛麦雷命令,“Leroiestmort,le①—等等。月押什么韵?”

【① ……国王死了……(法语)。】

“雪,”他的诗人建议,“雀,觉,学,压,掠,缺,虐,靴……②”

【② 原文为“whatrhymestomoon?”June, “hispoetsuggested,”Croon,soon,dune,loon,noon,rune,tune,boon……佛麦雷想以“国王死了”起头,编一段打油诗,但忽然想起要先有一些韵脚,所以问“月”押什么韵,回答是一组moon(月亮)压韵的词,但是没有连续意义,所以译者替换为一组与“月”押韵的词。】

“我把我的实验给忘了!”佛麦雷大嚷,“波混博士!波混博士!”

他半裸着,仓促地冲进实验室,半路撞上了他的随行化学家波混博士。化学家试图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人用最痛苦最尴尬的姿势给勒住了。

“必杀技,”佛麦雷大叫,“嘿!我刚刚发明了一种新的柔道动作。”

佛麦雷站起身,把窒息的化学家提起来,思动到柔道垫上。那里的小日本检查了他这个动作,摇摇头。

“不,请你。”他礼貌地轻声发嘘,“唿。在气管施压并不永远都是致命的。唿。请让我给你演示。”他把惊呆了的化学家抓了过来,把这个身体扭结后死扣在垫子上,“请你注意观察,佛麦雷?”

但是此刻佛麦雷已经不在了,他正在图书馆里用布洛赫的《我们生活中的性》①(八磅九盎司)一书敲他图书管理员的脑袋,因为那个不快乐的男人无法交出制造永动机的方案。他冲回自己的物理实验室,毁掉了一个做实验用的昂贵的精密齿轮计时器;他思动到舞台上,抢了一根指挥棒,把乐队搞得一团糟;他穿上溜冰鞋摔进香气芬芳的游泳池,被拖出来,电闪雷鸣般地诟骂池塘里为什么没有冰;然后人们听到他叫嚷着想要一个人待着。

【① Bloch,Iwan:布洛赫,德国性学专家。原文在这里提到的“Das,SexalLeben”应指《Das Sexuallebenunserer Zeit(我们这个时代的性生活)》一书,八磅九盎司指书的重量,相当于3636.927克。】

“我想要独来独往,”佛麦雷一边说,一边踢他周围的侍从们。等他们中的最后一个都趔趄着进了各自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门后,他开始打鼾。

鼾声停了,佛雷起来了。“那些够让他们折腾一天了。”他喃喃,走进他的穿衣间。他站在一面镜子前面,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的同时审视着自己的脸。一分钟到了,脸上还是没有斑点。他继续屏住自己的呼吸,坚持严格控制肌肉和脉搏,用铁一般的冷静控制着紧张感。两分二十秒之后烙印出现了,血红的。佛雷放松了呼吸。老虎的面具消失了。

“好些了,”他喃喃,“好多了。那个老苦行僧是对的。瑜伽正是对策。控制。脉搏,呼吸,内脏,大脑。”

他脱光了衣服,检查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健壮优美,但是他的皮肤上依然露出细致的银色裂纹,裂纹从脖子延续到脚踝,构成一张网。看上去就像有人在佛雷的肉身上镂刻出了一张神经系统轮廓图。银色的裂纹是尚未消褪的手术痕迹。

这个手术花了佛雷二十万琶,他用这笔钱贿赂火星突击军团最高级的外科医生,让医生把他转变成一个超级的战斗机器。每一个神经网状组织都被重新装配了,显微镜晶体管和变压器被埋藏在肌肉和骨头里,脊柱下端则是一个微型铂质输出孔。他的身体中已经建立了一个几乎能完全自动运行的内部电子感应系统。

“与其说我是人,不如说我是部机器。”他想。他穿上衣服,不是合乎他身份的那种服饰——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那夸张华丽的服饰,而是适宜行动的毫无特色的连身工作服。

他思动到威斯康辛州松树林中一栋孤零零的大厦里一一罗宾·威南斯布莉的公寓。那是四英里马戏团在绿湾出现的真正原因。他思动到黑暗中,那是一个无可依傍的空间,他立刻飞速下坠。“错误的对等站!”他想,“思动错误?”他被一根断椽打伤,沉重地坠落到破碎的地板上,掉到一具腐烂的尸体遗骸上面。

佛雷让自己变冷静,他猛跳起来,狠狠地把自己的舌头按在他的右上牙床的第一颗大牙上。这个操作打开了藏在他牙齿里的交换器,使他的一半身体转化成了电子机器。佛雷又用自己的舌头按了某一颗牙齿,他的视网膜的周边细胞被刺激后放射出柔和的光线。他借助这两道苍白的光线俯视,望见了一具男尸。尸体躺在罗宾·威南斯布莉公寓下一层的套房里。它的内脏已经毁损了。佛雷朝上看。在他上方是一个十英尺的洞,那里曾经是罗宾·威南斯布莉的起居室地板。整个大楼因为火灾、烟雾和腐烂的气味变得臭烘烘的。

“被洗劫了,”佛雷轻声说,“这个地方已经被洗劫了。出了什么事?”

思动的时代把世界上的无业游民、流浪汉和流氓明确地变成一种新的阶级。他们跟随着夜晚从东部到西部,总是在黑暗中,总是在寻找着赃物、灾难后的遗留物和腐肉。如果地震把一座仓库震碎了,他们在当天晚上就会把它洗劫一空。如果火灾破坏了一栋宅邸,或者爆炸炸毁了某家商店的保安系统,他们就会思动进去,搜寻有用的东西。他们把自己叫做思动猎人。他们是“豺狼”。

佛雷爬上破败的残骸,到了上一层地板的走廊。思动猎人在那里张了一顶帐篷。帐篷的整面小牛皮被火焰炙烤着,火焰穿过屋顶的一道裂缝向着天空闪耀。火边围着一打男人和三个女人,粗俗,危险,用“豺狼”那种有韵律的伦敦俚语迅速而含糊地交谈着。他们穿着搭配得很糟糕的衣服,用香槟色的玻璃杯喝着土豆啤酒。

佛雷的出现引来一片又惊又怒的威吓声,因为这个大块头黑衣人穿过碎砖块走过来的时候,他热切的双眼放射出苍白的光束。他大踏步穿过罗宾·威南斯布莉的公寓入口那些纷纷起身的暴徒们,他钢铁一般的控制力赋予他一种超然独立的气度。“如果她已经死了,”他想,“我就完了。我需要利用她。如果她已经死了……”

罗宾的公寓和大楼其他部分一样已经被掏空了。围绕着中心锯齿状的洞的椭圆形地板就是起居室的所在。佛雷寻找着一具尸体。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躺在卧室的床上。男人在咒骂。女人为这个幽灵的出现而尖声大叫。那两个男人猛冲向佛雷。他倒退一步,把他的舌头按在自己的上门牙上。神经环路运作起来,他身体里的每一个感官和反应的速度都快了五倍。

这种效应同时把外部世界的动态变得极度缓慢。声音成了一片深邃混乱的杂音。色彩的光谱降变为红色。两个攻击者似乎浮在梦一般的倦怠上向他飘来。而相对于其他人和物体,佛雷成了一个因为高速运动而变得模糊不清的影子。他向侧面避开了缓慢袭向他的打击,绕过了那个男人,把他举起来,向着起居室的弹坑扔过去。他跟着把第二个人也扔了出去。对于佛雷加速的感官而言,他们的身体似乎仍在缓漫地飘浮,依然在跨越的中途:拳头缓慢地向前伸,张开的嘴巴发出深重、凝滞的声音。

佛雷急走向在床上畏缩着的那个女人。

“威斯拉布笛?①”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问。

【① wsthrabdy:wasthereabody?(那儿有具尸体吗?)因为此时佛雷的身体速度比周围世界快几倍,发音混淆了。】

那女人尖叫。

佛雷再次按了一下他的上门牙,终止了加速过程。周围的世界从慢动作晃回了正常值。声音和色彩窜回了原来的幅度,而两个豺狼消失在洞里,撞上了下层的公寓地板。

“这里有一具尸体吗?”佛雷礼貌地重复,“一个黑人女孩?”那个女人莫名其妙。他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抓过来,摇晃她的身体,然后把她塞进起居室地板上的大洞里。

他关于罗宾命运线索的搜寻被拥进门厅的暴徒们打断了。他们举着火把和临时的代用武器。思动猎人不是职业杀手。他们只能杀害不能自卫的牺牲者。“别烦我。”佛雷平静地警告,专心地搜索各个壁橱和推倒的家具底下的空档。

他们缓缓移近了,一个穿貂皮外套、戴三角帽的流氓指挥着他们,从地板下层传来的咒骂声刺激了他们。那个戴三角帽的男人向佛雷扔过一个火把。它烧着他了。佛雷再次加速,而这些思动猎人被转化成了活塑像。佛雷抄起一把剩下一半的破椅子冷静地击打那些慢动作的身影。他们依然站立着。他把戴三角帽的家伙猛推在地上,跪在他身上。然后佛雷减速了。

外部世界再一次活了过来。狗腿子们都当场倒下,是被砍倒的。戴三角帽和貂皮衣的男人咆哮着。

“这里有一具尸体吗?”佛雷问,“黑人女孩。非常高。非常美丽。”

那个男人扭动身体,想挖出佛雷的眼珠。

“你们追逐尸体。”佛雷温和地说,“你们有的猎者更喜欢死掉的姑娘。你在这里找到她的尸体了吗?”

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他就检起一个火把把“貂皮外套”点着了。他跟着那个思动猎人进了起居室,怀着一种与己无关的超然兴致看着他。这个男人吼叫着,从大洞边缘倒下去,燃烧着落入下面的黑暗中。

“那有一具尸体吗?”佛雷平静地向下面喊。他听到回答后摇摇头,“不很熟练。”他喃喃,“我得学着怎样逼供。达根汉姆可以教上我一两手。”

他出现在绿湾,头发和皮肤的焦灼味道非常糟糕,他于是进入当地的普瑞斯特恩商店(那里出售珠宝、香水、化妆品和代用品)去买除臭剂。但是当地的普瑞斯托先生显然目击了四英里马戏团的到来,而且认出了他。佛雷立刻从自己的狂热情绪中剥离出来,又变成了有外国气派的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先生。他扮成小丑,蹦蹦跳跳,买了一个12盎司容积的酒壶,装满每盎司100琶的“依果5号”香水,细致地用香水轻拍自己的身体。经普瑞斯托先生的建议,也为了逗他高兴,佛雷把瓶子扔在了街上。

县记录办公室的记录员对佛雷的身份并无所知,固执而且决不妥协。

“不,先生。没有充足的理由和合适的法院决议,郡里的记录是不能看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佛雷仔细观察他,丝毫不带怨恨。“是那种虚弱的人。”他得出了答案,“瘦弱,骨架细长,没有力气。有癫痫症状的特性。自我中心,迁腐,钻牛角尖,狭隘。无法收买,过分受压抑,太固执。但是受压抑正是他盔甲的裂缝。”

一个小时以后,六个来自四英里马戏团的跟踪者拦住了那个记录员。她们深具女性独有的说服力,充满引人堕落的诱惑力。两小时以后,那被肉体和魔鬼弄得昏了头的记录员交代了他的信息。两周以前发生的一起煤气爆炸使那栋公寓大楼对思动狩猎打开了大门。所有的住户被迫搬迁。罗宾·威南斯布莉正在靠近铁山实验场地附近的慈善医院接受保护性监管。

“保护性监管?”佛雷奇怪了,“为什么?她做了什么?”

只用了30分钟四英里马戏团就组织了一次圣诞派对。参加的人员有音乐家、歌手、演员和贱民,那些人了解铁山的对等站。在他们头号小丑①的带领下,他们带着音乐、烟火、烈酒和礼物思动了。他们列队游行穿过市镇,分发赠品,大笑声四处飞扬。他们在实验场地防护系统的雷达区域绊倒了,被人哄笑着赶了出去。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穿得像圣诞老人,肩上的大袋子里背着一袋钞票,他正四处散发这些钞票。进入区域的防护系统时他的屁股被烧着了,极度痛苦地跳起身来,这场面令人狂笑。其他人们跟在他身后冲进了慈善医院。这个吼叫着蹦来跳去的圣诞老人心里却异常冷静。他吻护士们,灌醉了随从,用礼物纠缠病人们,用钱币撒满了楼梯。这场庆祝活动过于狂热,甚至招来了警察,那时他却突然消失了。过了好久人们才发现有一个病人也失踪了,她事先接受过镇静治疗,而且没有能力思动。事实上,她是藏在圣诞老人的大口袋里离开医院的。

【① 指佛麦雷。】

佛雷把她扛在肩上思动到医院的空地上。在那里,在雾蒙蒙的天空下、宁静的小松树林里,他帮她从口袋里钻出来。她穿着白色的医院病人制服,看上去很美丽。他脱掉了自己的戏服,热切地望着这个姑娘,等着看她是否能认出他,记起他。

她警觉了,糊涂了,她的思维波动就像闪电:“我的上帝!他是谁?出了什么事?又来强盗了?这次是谋杀?那些音乐。那些叫喊。可为什么被装在一只口袋里绑架?醉鬼在吹长号,吹得一团糟:‘是的,维吉尼亚,是有一个圣诞老人。’AdesteFidelis①。放焰火了。Feudejoi:orfeud′enfer?②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是谁?”

【① 18世纪末开始在法国和英国流行的圣诞颂歌。常翻译为:《普天大欢庆》。“是的,维吉尼亚,是有一个圣诞老人”是其中一句歌词。】

【② 欢乐之火,还是地狱之火?(法语)】

“我是西瑞斯家族的佛麦雷。”佛雷说。

“什么?谁?佛麦雷?是的,当然了。那个小丑。那个中产阶级的绅士。鄙俗。愚笨。猥亵。那四英里马戏团。我的上帝!我在用传心术吗?你能听到我?”

“我听到你了,威南斯布莉小姐。”佛雷平静地说。

“你做了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要你看着我。”

“Bonjour③,夫人。在我的口袋里。ECCO④!看看我。我在看着呢,”罗宾说,试着要控制她混乱的思想。她向上注视他的脸却没有认出来。“我见过太多像这样的面孔了。男人的面孔,哦上帝!那些男性的特征,每个发情的男人都那样。上帝永不能把我们从野蛮的欲望中拯救出来吗?”

【③ 你好。(法语)】

【④ 拉丁文,中世纪进行学术辩论时的常用语,意指:已阐述明确。】

“我的发情期已经结束了,威南斯布莉小姐。”

“太对不起了,你听到了那个。我吓坏了,很自然的。我——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她凑上去仔细看他,但还是没有认出来。在佛雷的身体深处涌起一阵胜利的澎湃。在所有女人中如果连这个女人都没有认出他来,那么他就安全了,只要他控制自己的血液、大脑和面孔。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他说,“我听说过你。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些东西。那就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里的原因,要谈谈这个。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建议你可以回到医院去。”

“你想要一些东西?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剩下,除了羞耻和——哦上帝!为什么自杀会失败?我为什么不能……”

“那就是原因?”佛雷打断她的话,“你尝试自杀,嗯?所以那栋大楼因为煤气爆炸被打开了……还有对你的保护性监管。尝试自杀。你怎么没有在爆炸中受伤呢?”

“太多人受了伤。太多人死去了。但是我没有。我想那是因为我很倒霉。我一辈子都很倒霉。”

“为什么自杀?”

“我累了。我完了。我失去了一切……我在军方的灰色名单上……被怀疑、监视、定期汇报。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为什么自杀?亲爱的上帝,除了自杀还能怎么样?”

“你可以为我工作。”

“我可以——你说什么?”

“我想要你为我工作,威南斯布莉小姐。”

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为你?另一个帐篷的跟随者。另一个巴比伦马戏团中的娼妓?为你工作,佛麦雷?”

“你总是忘不掉性的问题,”他有礼貌地说,“我并不去寻找妓女。总是她们来找我,一向如此。”

“对不起。那个毁掉我的畜生让我很困扰。我——我会尝试使用正常思维。”罗宾让自己冷静下来,“让我搞清你的意思。你把我从医院里弄出来是为了给我一份工作。你听说过我。那意味着你想要某种特殊的东西。我的特质是传心术。”

“还有优雅。”

“什么?”

“我想购买你的优雅,威南斯布莉小姐。”

“我不明白。”

“为什么?”佛雷温和地说,“对于你这应该很简单。我是小丑。我鄙俗,蠢笨,猥亵。而那应该结束了。我想要你做我的公关秘书。”

“你指望我相信那个吗?你可以雇用一百个公关秘书……一千个,用你的钱。你指望我相信自己是你惟一合适的人选吗?以至于让你必须把我从受保护的监管中绑架出来?”

佛雷点点头。“没错,有上千个,但是只有一个可以用传心术。”

“那和这个工作有什么关联?”

“你将作为双簧里在背后说话的那个人,而我将成为你的傀儡。我不了解上流社会;你了解。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语言方式,他们自己的笑话,他们自己的礼节……如果一个男人想被他们接受,他必须用他们的语言说话。我不能,但是你可以。你可以替我说话,通过我的嘴巴……”

“但是你可以学习。”

“不。那太费时间了。而且优雅无法学习。我想购买你的优雅,威南斯布莉小姐。现在,关于报酬。我将付给你一千的月薪。”

她的眼睛睁大了。“你很慷慨,佛麦雷。”

“我将为你抹掉这次自杀行为的责任。”

“您真仁慈。”

“而且我将保证把你从军方的名单上取消掉。你为我做的工作结束后将回到白色的名单上。你可以带着一份清白的记录和一份社会保险重新开始。你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罗宾的嘴唇颤抖,然后她哭开了。她呜咽着,身子发抖,佛雷不得不让她镇定下来。“好吧,”他问,“你干吗?”

她点点头。“您太仁慈了……这是……我对仁慈都不习惯了。”

一声遥远的沉闷的爆炸声让佛雷的身体变僵硬了。“基督!”他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惊叫出声,“另一次蓝色思动。我……”

“不,”罗宾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蓝色思动,但是那是实验场地。他们……”她仰面看着佛雷的面孔尖叫。意料之外的爆炸带来的震撼和一连串鲜明的联想扭曲了他自己钢铁般的自我控制。血红的刺青伤痕在他的皮肤下面显现出来。她惊恐地瞪着他,不住地尖叫。

他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跳上前去塞住她的嘴巴。他再次控制住了自己。

“它出现了,哎?”他带着可怕的笑容低声说,“失控了一分钟。以为我回到了高弗瑞·马特尔,正在听一声蓝色思动。是的,我是佛雷。那个毁了你的畜生。你必须知道,或迟或早,但是我希望那可以迟一些。我是佛雷,又回来了。你能安静下来听我讲吗?”

她狂乱地摇晃她的头,试着要挣脱他的掌握。他以超然的冷静狠狠打她的下巴。罗宾瘫倒了。佛雷把她拉起来,用他的外套把她裹起来,用他的双臂把她抱住,等待她恢复意识。当他看到她颤动眼帘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别动,不然你就要生病了。也许我刚才那一下打得还不够重。”

“畜生……野兽……”

“我可以用错误的方法来达到这个目的,”他说,“我可以告你的黑状。我知道你的母亲和姐妹在克里斯托,协会把你这样的人定性为交战国的异类。你将被写入黑名单,ipso facto,没错吧?ipso facto‘因为这个事实’。拉丁语。你可以相信催眠学习的效果。请让我指出这个事实:我只要给中央情报局寄去匿名的情报,那你就不仅仅是被怀疑这么简单了。12小时以内他们就会把你的身体撕开来找情报……”

他感到了她的战栗。“但是我不会用那种方式。我将告诉你实情,因为我想把你变成一个伙伴。你的母亲在内部行星。”他重复说,“她也许在塔拉。”

“平安吗?”她低语。

“我不知道。”

“把我放下。”

“你很冷。”

“把我放下。”

他让她落地站住。

“你已经毁了我一次,”她用厌烦的语调说,“你想再毁我一次吗?”

“不。你会听吗?”

她点头。

“我在太空中迷失了。我在衰弱的垂死状态弥留了六个月。一艘飞船本可以救我。它从我身边扬长而去。它任由我去死。一艘叫伏尔加的飞船。伏尔加—T:1339。这个名字对于你来说有意义吗?”

“没有。”

“杰丝·麦克昆……我的朋友,现在已经死了——曾经告诉我,应该去找出我为什么被扔在那里腐烂的原因。那就可以知道是谁下的命令。所以我开始购买关于伏尔加的一切情报。”

“那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先听着。购买情报很困难。伏尔加号的记录都被从波纳斯·尤格保险公司的档案里移走了。我设法确定了三个名字……从四位长官和十二个太空人的标准成员名单中挑出了三个。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或者没有人会说。而我找到了这个。”佛雷从他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只小银盒子,把它递给罗宾,“这是一个从伏尔加号下来的太空人典当的。这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了。”

罗宾哭出声来,用颤抖的手指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她的照片还有其他两个姐妹的照片。打开盒子的时候,3D照片上的人微笑起来,轻声说:“妈妈,罗宾爱你……妈妈,荷莉爱你……妈妈……”

“它是我母亲的,”罗宾流泪了,“它……她……发发慈悲吧,她在那里?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佛雷坚定地说,“但是我可以猜。我想你母亲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反正是从那个集中营出来了……”

“还有我的姐妹。她绝不会丢下她们的。”

“也许你的姐妹们也是。我想伏尔加号当时正从克里斯托运送难民。你的家人付了钱和珠宝上船,被带到了内部行星。那就是一个从伏尔加号下来的太空人为什么要典当这个盒子的缘故。”

“那么她们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也许她们被卖到火星或者金星上去了。最大的可能是她们被卖到月球上的劳役营去了,那就是她们为什么不能和你联系的原因。我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儿,但是伏尔加号可以告诉我们。”

“你在撒谎吗?你骗我?”

“那个盒子是个谎话吗?我讲的是事实……我知道的一切事实。我想找出他们为什么把我扔在那里等死的原因,还有是谁下的命令。下命令的人会知道你的母亲和姐妹在哪里。他会告诉你……在我杀掉他之前。他会有足够的时间。他会有很长的时间求死不能。”

罗宾恐慌地看着他。控制住他的激动又一次让他脸上显出深红色的烙印。他看去像一只不断靠近、准备进行一次致命猛扑的老虎。

“我有一大笔财产可以使用……别管我是怎么搞来的。我有三个月的时间来结束这个工作。我学习了足够的数学知识来用电脑估算可能性。三个月是在他们发现西瑞斯家的佛麦雷就是格列佛·佛雷的最快时限。90天。从元旦到愚人节。你会加入我吗?”

“你?”罗宾厌恶地大叫。“加入你?”

“所有这个四英里马戏团都是伪装。从来没有人怀疑一个小丑。但是我一直在研究、学习,为结束做准备。现在我需要的只有你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捕猎行动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上流社会或者贫民窟。我两方面都得做准备。贫民窟我一个人就能解决。我还没有忘记黑话,但是要进入上流社会我就需要你。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你弄疼我了。”罗宾把她的手臂从佛雷的怀抱里猛地拔了出来。

“抱歉。我一想到伏尔加就失控了。你会帮我寻找伏尔加和你的家人吗?”

“我恨你,”罗宾爆发了,“我看不起你。你坏透了。你把你碰到的一切都毁了。总有一天我会报复你的。”

“但是我们从元旦到愚人节都一起干,是吗?”

“我们一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