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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雪茄烟使得我一直昏昏欲睡,但闭上眼睛不大会儿,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响雷惊醒了。雷声那么响,我差点从睡着的石头上跌下去。

我转过身看了一眼首领,他好像情绪不高。其实很难从一个上著人的表情看出他的兴致。我只是看到他斜靠在座位上,头枕在一只竖起的前臂上,两眼看着远处。据此猜测我想统治者不好当呀,尤其在如此原始的地方作为一个部落首领。

麦考密克先生似乎也觉察到主人表情的变化。也许是见到首领对于自己费心讲解的基督教义如此反应有几分失望,他也有些消沉了。就像俗话讲的,任你讲得大花乱坠,听者却是个聋子。不过他勇敢地引起话头。

“首领”,我听到他讲得很响亮,以便众人更容易听明白。

“请您也让我们分享一下你们部落的一些信仰吧。你们,比如说,有什么有趣的传说吗?你们相信有火神、雨神之类的吗?或者说崇拜祖先之类的事情?”首领起身将雪茄接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憋在胸口一会儿,然后注视围着火堆的我们3人,呼出烟气。他似乎在考虑是否给麦考密克一个答案。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不太情愿的意思,因为他毕竟刚听了我们如此大力颂扬英国圣公会教堂的辉煌历史和环环相扣而有说服力的基督教教义。不过他清了清嗓子,在他的位置卜坐直了身子。看样子他要发话了,果然,他接着便讲起来。

“我们不像你们那样,我们不相信有那么强大的一个上帝存在。”他缓缓地说,好像在斟酌词句。“我们的信仰很简单,一切来自我们的实践,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我们的部落曾经被赶出了自己的家园。那里,我们有大片的田地可以种植,还有阳光雨露。这儿阴湿寒冷,难以生存。我们每天都要为了生存奋斗。”

讲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可能他在想——我也这么想过,怎么就会有三个英国人出现在这个位于大洲最深处的黑暗的山间听他讲部落的故事。

“而今”,他接着讲,“我们依然怀念那段美好岁月。大家食物富足,也可以晒晒太阳。所以我们信仰的和我们知道的一致——生活可以是美好的,也可以是困苦的;我们的人口可能增长也可能减少。”

“说得是啊,一端是富足,另一端便是严酷!”阿哲叫道,“一部辉煌的历史——正如基督教信仰中的伊甸园,而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腐化的世界上,因为人类被赶出了伊甸园——我们以不同的赞美诗赞颂的是同一回事,你没觉出来吗?”

“或许吧”,首领答道,“不过我们可不是被上帝从自己的花吲逐出来的,而是被其他人。”

“你没想到吗?——这是上帝的安排。”麦考密克先生说。“你们的敌人是按上帝的旨意行事的。”

“为什么你们非要坚信这样一种自己体验不到的解释.而明明有一种解释你们能体验得到?”首领回答说。“如果有个人对你掷了一支矛过来,我就会说是人把矛扔过来的。”他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们从不相信你们讲的那个上帝。我们不相信这个世界是6天创造出来的。要造这么多东西,6天的时间哪够呀?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产生于很久很久以前。”

“不过没有上帝的话,它是怎么产生的呢?”阿哲插上了一句。“谁创造的呢?”

“这个我们不知道。也正因为我们不晓得,我们也不这么问。”首领对这句插话有一点不耐烦。他对着阿哲皱了一下眉,似乎是让他住口。

“它确实产生了,这才是关键。那么久远了,我们不可能想得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事物出现了,许多事情发生了,海洋出现了,山脉出现了,岛屿出现了,即便这处糟糕的地方——我们称做是地球的尽头,也出现了。随着时间推移,无数沙粒汇成了沙滩。”

妈妈,恰恰在这时,刺得睁不开眼的闪电加上一声巨雷紧贴着山顶而来。也不怕你笑话,我魂都差点给吓跑了。我暗自想是不是听到这么不敬的话语,上帝龙颜大怒了。不过,首领还是依然平静地坐在那里。

“我们不相信是一个上帝创造了植物和动物,或者创造了男人,”讲到这里,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肋骨,“还有女人。在我们的信仰里,万事万物都产生得很简单。有一个单一的小东西,万事万物都由它演变而来。当然这经历了十分漫长的时间,也历经了无数细微的变化,并且这些变化会忙合在一起,形成一次次显著的变化。”

我听到麦考密克先生喘息着无力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伊拉兹马斯·达尔文”。首领好像根本没听到,继续往下讲。

“因而简单的事物变成了众多复杂的事物。这些事物继续演变,变成了更为复杂的事物,就这样演变下去。起初只有我们在池塘里见到的那些小动物,后来它们变得越来越大,成了我们在陆地上见到的动物。他们长出了腿,长出了眼睛。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动物和别的动物种类看起来那么相似的原因。他们本质上是相同的,我们和他们本质也是相同的,都是源于同一种小东西。”

“不过怎么变的呢?”这一次是麦考密克先生打断了他。“如果设有上帝的存在,这些变化怎么町能发生呢r

首领朝他转过头去,然后又转向阿哲。阿哲的眼睛因为疲乏快要睁不开了,好像他在思考是否要继续听下去。

“Temaukl。”他回答说。

“什么?”

你可以想像,这个答案让我们觉得很神秘。杰米尽力在英语中找到词语来表达这个概念。我们也不断来问问题,让这个概念具体化。这样前前后后折腾了一阵子。我想或许这位首领也信仰某种至高的神灵吧——只不过这一神灵更具原初性而已。他解释得越多,这个概念听起来越像鬼火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最后,首领伸出胳膊指着整个村庄,整个大山以及夜空中阴森森的乌云,说:“Temaukl就是所有这一切。它是你见到的周围每一件事物,甚至还有你看不到的东西。它是鸟和鸟吃掉的虫子,鸟造的巢,以及撑着鸟巢的枝条。”

这又一下把我们难住了——我们开始猜测。我倒很喜欢这种猜谜,就像我们以前在家玩的填字游戏——我们猜来猜去,直到麦考密克差点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喊道:“自然!原来他讲的是自然!”

终于找到了这个概念的翻译方式,我们都感觉轻松了很多,似乎也更明白了首领费力讲解的这些观念。见到首领不再那么介意被打断,麦考密克先生叉凑卜一句。“那么请您告诉我,您所谓的tee—mack—kill的东西是如何发挥功用的呢?”

“它并不发挥什么功用,它是指事物的生灭。许多的事物在产生,也有许多事物在消亡。Temaukl让最优秀的事物生存下来,让次等的消亡掉。生存下来的事物孕育的新生儿也将是最出色的。很久很久以来,事物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延续的。”

透过夜幕和烟雾,我注意到麦考密克先生已经不再注视着首领了,反而在盯着阿哲,似乎要洞察他的反应。不过可爱的达尔文先生,照我看上去,早就睡着了。他的下巴不时地碰到心口,一碰他便开始抬起头来,四周观望一下,好像四周陌生的环境让他感到非常诧异。我猜想可能是那些威力不小的雪茄在他身上也起了作用。我又看了一下麦考密克先生——很少见到那么富于表情、那么迫切的一张面孔。我想他应该是像我一样,听到这种源于异教邪说的胡言乱语很是震惊。

远处闪电和响雷更加频繁了。

“你没听说过吗?”首领说,“海龟将卵产在海滩上,这些卵孵出几百只小龟,小龟便向水里爬去。不过很多会被鸟儿吃掉,只有体格最壮实的才爬到了安全区。他们靛是生存下来继续产小龟的那部分。这就是’remaukl。”

“你没听说过长颈鹿吗?它的长脖子让它能够吃到高树上的叶子?还有乌龟爬到哪儿都背着家以求自我保护?还有臭鼬,它的臭味让其他动物不敢靠近?这就是Temaukl。”

“如果你讲的是对的。”麦考密克先生说:“那么每个有生命的物体都是由早期更低等的东西演变而来的,并且所有物体都是有关联的。斑马与马有关联,狼与狗有关联,那么我们人呢?我们与——”

“——与猿猴有关联!”听到这儿,我再也沉不住气了。“喂,有点太过头了。”

因为是想到什么就突然冒出的一句话,我根本没想到接下来要讲什么。我向四周看了一下。正巧看到靠在附近一家房子上的梯子。我指着梯子说:“看这个,这正巧表明上帝是如何创造世界的。有高等的也有低等的物种,它们永远都是固定的,我们居于顶端,是最高等的,猴子要低一个等级,你讲的海龟、臭鼬、还有你没讲的那些,它们等级更低。”

首领面带着微笑。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他笑的那样子,我也注意到他大部分的话都不是对我说的。

“那架梯子还是人创造的呢。”首领说。他然后又指着大树说:“这就是我们见到的世界的样子,每片叶子是一只动物,每一个树枝是一类动物。你可以看到他们是如何相互衍生,他们又是如何源于主干的。”

我坚持自已的立场,坚持说任一物种都是上帝亲手造出来的,这些物种永久不会改变的。我说我不会相信那么多巧合恰恰会发生,不相信后代会与它们的父辈有如此悬殊!

首领没有直接回答。他起身让我们跟他去。阿哲也惊醒了。地面很滑,不过首领走起来比我想像的敏捷多了。他的手杖和一般拐杖也没什么两样,上面缠着兽皮以便握起来结实舒服一些。

首领带我们来到一间小房——正是麦考密克先生进村时在路上看到的那间让他惊吓的小房。他举起一个孩童递过去的火把,以便我们能看清房里的东西。果真是很大一堆尸骨。这些已发白的骨头摆成了某种看不懂的图案。

首领捡起一块骨头,好像是一块大股骨。他说它的主人已经消失了。我答道,那是当然。但是他说不是这个意思,一种长有这种股骨的动物曾经活动在地球上,不过现在已经绝迹了。所有这些尸骨,他说,都来自多年前生活在地球上、而现已绝迹的动物。

他问道,如果都像你们坚持的,所有的物种都是上帝创造的,并且是永恒不变的,那么这些动物却都绝种了,该怎么解释呢?

坦率地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的头受雪茄的影响仍有点昏。远处依然电闪雷鸣,搅得人心神不宁。我有点后悔我们不该来这地方。

接着,首领做了一件我终身难忘的事儿。他将我们带到附近一间房子,那儿有几个妇女在喂养婴儿。看起来有几分像公共托儿所。我们走进隔壁房间。房内只有一位母亲和一个婴儿,躺在垫子上。我们挤进屋,勉强站住脚。

婴儿的小脸红扑扑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拳头像是强忍住不哭。首领在让这位母亲做什么事情,看上去母亲明显地很不情愿。杰米讲,首领让她解开婴儿的襁褓。她还是果在那儿不动。首领语气严厉地喊了两句,我想他是在下命令吧。她不得不服从了。

外面我们能昕到雨又下起来了,雨珠啪啪地砸在房顶上。

婴儿的襁褓掀到了一侧,我们凑上去看小宝贝。恰在这时,天哪,闪电的强光将房子照得通亮。我们也完完全全看清了面前恐怖的一幕。阿哲屏住呼吸,麦考密克先生恶心得转过头去。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做梦都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东西。我们看到婴儿的生殖器官畸形,它同时长了男性和女性的器官!

“Temaukl以常人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起作用。”首领说,我们都安静地退了出来。

当天晚上,一切活动都结束后,暴风雨依然在肆虐着。我们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我们很早就出发了,也没来得及和首领告别。他一直都呆在屋里。或许他还在睡觉。路很难走。杰米把我们带回船上。这一次旅行相对较短,不过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是一片沉默。整个路上阿哲和麦考密克先生都一句话没讲。我们到达海港时,见到了心爱的小猎犬号在那儿停着。老实告诉你,我当时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是杰米却非常暴躁。我从没见到过他这个样子。他似乎一直压着火气。等我们赶到海港时,他突然爆发了。他大发脾气,大放厥词,扒掉了身上的衣服,扔到地上。他说他再也不想被人叫做杰米·巴顿了。从现在起,他就是奥坎尼柯特了,他再也不想和我们搅和了。

这又怎么理解?毕竟我们都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这些没开化的人,他们的心态我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那天傍晚,我们都安全到达小猎犬号后,我碰巧听到麦考密克先生和阿哲在谈论与首领见面的事。麦考密克先生神采E扬,我觉得他是将首领的原话一句一句重述了一遍,解释所有的牛物是怎样由一种单一生命演变过来的。他甚至还描述了那棵他称之为“生命之树”的树。阿哲回答说:“是的。不过它内在的机制是什么?问题不在于发生了什么,而在于这些是怎么发生的。个全新的物种怎么就会凭空产生呢?”

这时,麦考密克先生变得更加兴奋了,说他一整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终于找到答案——(这里我尽量将他的原话写下来)——表述出来就是:“尽管生存斗争非常残酷,自然仍会偏爱那些因变异而独具优势的物种,不论这种变异多么细微。”在这句话前面,他还说到:“动物以特定的方式演变着,以求在整个生物图谱中站稳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们只有进化,不然便有淘汰出局的危险,就会变成首领展示给我们看的那些化石。”接着他又补充说:“自然有时也会设置障碍,比如一片沙漠,一片海洋,结果就造成原来类似的动物长成了太不相同的样子。”他还举了南美湘的两个品种的鸵鸟为例。北方的物种体型要大,南方的物种体型较小。而这两种鸟的骨头阿哲都是作为标本收集了的。

老实说,尽管他讲的我只能听懂点皮毛,不过我仍能断定他的话实在荒谬。举个例子来说,你最清楚了,我和我哥哥相距半个地球之遥。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成长。不过我确信我们两人见面时,他会看到我变化远没有那么大。

不过阿哲好像很买他的账。他也变得兴奋起来,搓着两手,在船尾来回走。“天哪,你意识到它的应用价值没有?”他态度有些严肃地问道。

“我意识到了,”麦考密克回答说,他也同样一本正经。“我正好击垮了宗教的基本信条。”

于是,阿哲宣告说:“你的靶子瞄得远比这个要高,你是给造物主本人敲了一棒子。”

“亵渎上帝的家伙!”一个雷鸣般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又一次将我们的主钉在了十字架上!你们会付出代价的!”菲茨洛伊船长走了过来。很明显,他站在阴影处听到了一切。他命令这两人低头认错。两人便像偷吃了餐柜里的食物的孩子一样驯从。

老实说,我很高兴船长来干预他们,因为尽管我还没有理解他们那晚上谈话的要旨,不过那个调子我就很不喜欢。我常常想,和野蛮人一搅和,准没好事。

妈妈,这就是我们去杰米·巴顿村子的那次神奇旅行中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讲,就好像是一次梦游。也许这种感觉缘于那些神秘的雪茄吧。

爱你的儿子理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