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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休读莉齐的日记越多,就越感到费解。为什么达尔文的行为那么怪异?为什么一提到适者生存那一著名词语,他就从饭桌子上逃之夭夭?赫胥黎与赖尔关于阿尔弗雷德·鲁塞尔·华莱士的谈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真是那样——尤其有意思,因为它与过去的观点截然不同:学者们都认为华莱士很识时务,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自己在进化理论中的第二作者地位——用一个作者的话来说,他“满足于作达尔文这颗太阳的行星”。但这些新的资料却表明,事实恰好相反。华莱士似乎在制造麻烦,很“狡诈”,并造成了某种威

胁。赖尔和赫胥黎于是结伙来反对他。但这是真的吗?一个神经高度绷紧的年轻女子所听到的只言片语,不足以作为依据来对达尔文周围的关键人物提出某种全新的剖析。

那天晚上,休没有读完日记就睡着了。他睡到很晚才起床,然后跳上去车站的出租车,乘火车到了国王十字车站,又坐地铁到肯辛顿。他步行到克伦威尔路,穿过一个锻铁门,然后阔步踏上通向博物学博物馆的曲弧通道。

那座用手工精制的砖头砌成的宏伟建筑矗立在他面前。他玩味着那一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实:理查德·欧文,那位卓越的比较解剖学家,被自己的野心所蒙蔽,竟然看不见达尔文和赫胥黎的理论之无可辩驳的真理性。他成了他们的死对头,讥讽他们的论断。他的批评终究经不起经验的检验。作为英国博物馆博物学各部门的主管人,他制定计划建造了这一恢弘的殿堂,以示科学的尊荣。他筹措资金,使工程得以完成。然而,他的名字却在它上面无以寻觅。至2002年,在大楼的正面又附建了一幢7层楼的建筑——达尔文中心,用以存放动物标本。

他想,真是奇怪:达尔文总能笑到最后。

在幽暗的主厅里面,有六七个小孩正瞪大眼睛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霸王龙。中央的楼梯像一面扇子飞旋而上,通向夹楼。拱形的建筑回音重,大厅对面50英尺的地方都能听见对面说话的声音。休在接待处给行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办公室一位公共事务官员终于帮他接通了一个同意见他的馆长助理。

她叫伊丽莎白·法洛斯。她从堆满资料和猫骨骼标本的书桌前站起来,热情地与他握手问好。她的头热忱地上下点动,黑色的刘海在前额直晃。当然,她非常乐意带着他四处参观。她健步走在前面,一面转过头来像导游一样慷慨陈词。

“这叫‘酒精搜集法’,因为标本存放在酒精里面,用以阻止细菌损坏肌体组织。共有45万缸,包括2万5千多缸浮游生物。”

他们走进一个空气密封间。他们身后的门锁上了。几秒钟后,前面的门咔的一声开了。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为了控制温度”,她解释说,“我们让温度保持在13°C,低于酒精燃点,同时也减少酒精挥发。如果酒精溢出来,传感器就会把它收拾干净。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的设施。这可以追溯到1768年的库克船长——实际上还要早些。”

他们进了储藏室。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金属橱柜。她继续朝前走去。

“我们这7层楼上共有2200万只标本——是世界上储量最大的。让我们尤为自豪的是类型标本——它们是对一个物种最初命名和描述的规定性原型。我们共有近87万7千只。它们极为重要——战争期间被秘密运到萨里郡的地下洞穴里安全保存。可不能让德军炸着了。从这点也看得出它们有多重要。”

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铭记在心了——的确也是如此。

“类型标本的所有功用对我们今天已没什么意义,”她继续说道。“也难怪,那是19世纪的分类热潮的产物——上帝保佑那些试图理解自然界的业余科学家们:您知道,万物繁生之地,物物各得其所。”

“不过那也是根植于宗教之中的。如果上帝制造了各色各类的物种,如果它们都永远保持原样,那么从每一物类中挑出一个代表才会有意义。那也是惟一解决争执、确定每一物种之所属的惟一手段。比如您发现一只鸟,您打开抽屉把它与该类物种的最佳代表进行比较,这样您就能找到答案。因此,标本搜集者实际上也就是在给上帝的工作进行文献整理。每一物种都毫厘不差地归入其位。科学与宗教间也没有任何矛盾冲突。”

她说话时,额头上的刘海热情地晃动着。

“一直到达尔文的出现。他打翻了那个如意算盘。他认为每一种生物都只是一棵有着众多枝杆、并在不断生长的大树的一部分而已。故此他称自己的理论叫物种变异。您知道,他是1871年在《人类的起源》中才开始使用进化一词的。”

“你们这里有不少达尔文本人搜集的标本吧?”他问道。

“成千上万种。他把什么都寄回来了——不仅仅是液体保存的泡制品。我们这里有鸟、爬行物、鱼以及骨骼、蛋卵、动物壳和昆虫粉面等等。凡是您想得到的都有。”

“这个就是”——她拉开一个声响很轻的滑动式抽屉,拿起一个贴有黑墨水标签的瓶子——“一条小鹦嘴鱼。它们用坚硬的喙咀嚼珊瑚。达尔文认为那是沙滩形成的原因。”她鼻子哼地笑了一下。“谁也不可能永远正确。”

“你们有他的地雀吗?”他想用那个专有名词,地雀亚科——达尔文莺。这是根据他的姓氏命名的,以纪念它们在引导他理解物种间的变异方面所起的先导性作用。但他忍住了。在英国科学界,抬出名人名号的行为往往会为人所不屑。

“13个物种中有12种都存放在这里——我们有550张皮,60只酒精保存的标本和10个骨骼标本。”

“包括他本人搜集的吗?”

“当然了。他搜集了31个标本,其中22个送到了博物馆。我们保留下来了19个。”

“怎样对它们进行标记的?我是说他把所有的标本混在一起,是吧——从各个岛上搜集来地雀标本,然后将它们统统装在同一个口袋里。一些年后,他不得不去求菲茨洛伊,以看看自己的地雀。”

“你可说中要点了。你这个调皮蛋。”她笑了。“至于地点,我们纯粹是根据他的猜测来做的。我想,从长远来看,那具有偶然性。”

“为什么?”

“它表明,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提出理论的任何迹象,不是吗?要是他在加拉帕戈斯就已想到了那理论,那么他就不太可能犯那样可笑的错误了,是吧?”

“我想不会。”

“因此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知道他是在回到伦敦后才开始形成那一理论的。他花了一年或者两年工夫。没有我发现原文:Eureka是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理时的欢叫声。意指发现真理的欢呼。——译者了的某一时刻。他在1836年回国,1842起草了一个35页的提纲。”

“他写那玩意儿为什么花了22年之久?”

“那就是美国人所谓的6万4千美元的问题,不是吗?”

他跟着她进入控制间——又被短暂地锁在了一起。

“从我个人来说”,她说,“我不觉得答案有那样复杂。”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这样说吧。那时基督教已有1800多年的历史了。他只花了两个10年就把它推翻了。90比1的比率——也不赖嘛。”

锁咔哒一声开了。她陪他走到通向下面大厅的二楼壮观的楼梯口。他们的视线与那些恐龙刚好齐平。

“请告诉我”,休说,“你们有没有从小猎犬号来的标有‘R.M.’的标本?”

“有”,法洛斯女士回答说,“是罗伯特·麦考密克寄回来的。我想您听说过他吧?”

休听说过,但只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两天前,他在网上找到小猎犬号的船员名单,并把它打印了出来。第一个是“阿什·冈罗姆——乘务员”,最后是“约克·明尼斯特——乘客”。在火车上时,他把名单过了一遍,发现有一个名字的起首字与“R.M.”相符——罗伯特·麦考密克,医生。

她接着说道:“只有几十个。有的与达尔文的混在一起,是在返航后他一起寄来的,不过数量不多,原因当然是他在里约热内卢就早早弃航了——是吧?”

“是吗?”

“实际上这是达尔文本人所记。他甚至还作了一点儿有趣的描绘——那人下了船,走上码头,肩上托着一只鹦鹉。正是这样,我们才知道有这事。”

“那些标本标有日期吗?”

“是的,当然有。麦考密克接受过科学训练,尽管他并不出色。”

“那些日期是……什么时间?”

“所有的都是轮船在里约热内卢靠岸之前几个月的日期。不太可能是其后的——是吧?”

“我想是的。”

“您想是的——我想您在这一点上应该是确信才对。”

休察觉到她话中有一丝的责备。她似乎觉得自己在怀疑这位伟人的话。

“对”,他说,“他到底怎么了?”

“麦考密克吗?哦,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肯定继续在外旅行,并在国外呆了好些年。我记得他后来好像是死了,也许是海难吧。”

她一如和他见面时那样,热忱地紧紧抓住他的手,与他握别,刘海在前额直晃。

“无关大体的事”,她平静地说,“我的意思是,在整部剧中,他只是个次要人物——不是吗?”

休去和布丽奇特见面时,赶上白金汉宫卫兵换岗引起的交通堵塞,结果迟到了20分钟。当他到了公园从人群中往前挤时,他看见她倚着栏杆站在入口处。她身穿一条印花连衣裙,大腿绷得圆圆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他吃了一惊,这样突然地看见她,发现她居然如此漂亮。但他立即打消了那个念头,不仅是因为她已结婚了,而且还因为她曾是他哥哥的未婚妻。她看见了他,于是样子很生硬地走过来。

“没关系的”,她绷着脸笑了一下说。

“堵车了。”

“我猜是。”很奇怪,她居然没有发火。“这些该死的游客。我们走这边。”她又说道,然后领着他沿一条左拐的小路往公园里枝叶繁茂的林子走去。他估计她是预先就策划好了的。太阳已经出来了。

“天气不错啊。”他说

“闲话少说。”英语开场白的所有短句都没有了用场。

“行。天气真糟糕。”

“那是咋说的呢——说自然能反映人最深层内心情感的那个文学用语?——指华兹华斯和所有其他那些悲伤的诗人的?”

“悲情谬误。”

“对。但恰恰相反,自然绝没有反映出我的情感。我现在是伤心透了。”

“电话里听起来你很心烦。”

“是有点。还不止一点。在我看来,该你负责。”

“我?”

“你突然冒出来。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要到哪里去。你仍然活在你哥的阴影里,把过去什么事情都勾起来了。”

“哪些事情?”

“情感,蠢猪。情感。”

他没作声。

“如果你回了我的信”,她说,“我们可能会继续保持联系。我们可能那个时候就处理好了,就没有现在的事了。”

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没回信的原因。

他们走过一垄盛开的鲜花。它们都朝着太阳,色泽绚丽夺目。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蜜蜂四处飞舞,让人目眩。她肯定爱卡尔很深,他想。这一念头在他心里唤起一股强烈的爱和感激,使他想起他和她在巴黎见面第一周的情景。

“也许你根本还没忘记过去的事情,”他温柔地说。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你没忘。如果你没忘,我也忘不了。”

“为什么呢?老天,我有6年都没见到你了。我的生活与你的有什么关系?”

“大着呢。别忘了,我们几乎算是姐弟了。”

“我知道——再有3个月,你就要结婚了。”

她顿了一下,把头转到一边。“我也说不准。”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看,有某些事情你不了解。有很多你都不了解。”

他们走到一个池塘上面的桥上。桥很挤,他们只得一前一后走。他在她肩膀后面急切地问道:“哪些事?你指的什么?”他赶上前,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肘。“说清楚你指的是哪些事?”

“喂,轻点嘛。”

“你真烦,布丽奇特!别总那样神秘兮兮的嘛。要是你知道啥,就直说。”

她甩开他。“问题就在这儿。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心里在想那些事。有好多的事都要解释。”

“哪些事?”

“你根本就不知道的事。”

他们来到一条长凳前。她坐了下来。他也坐下来,面对着她。池塘对面的边上漂浮着浮渣和纸屑。几只鸭子摇摇摆摆地顺着石子路往前走。一个穿水手服的小男孩往水里抛了些面包片,鸭子便扑了过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他盯着她,等她往下说。

“唉”,她最后说。“真还有点麻烦,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不过你应该晓得,到最后卡尔和我之间出现了些麻烦。”听到她说出卡尔两个字,一切都突然变得那么真切起来。

“当他回美国去的时候——我知道你当时以为他只是去玩一下,但在我却不清楚他是否还会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道别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但你们打算在英国结婚啊。他的整个生活都在这里。你是说他想分手?”

“并不完全。但他当时行为很怪异,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你说他怎么样了?他怎么不像平常的样子了?”

“你总把他看作是一位兄长,觉得他很自信,对自己要做的事一清二楚。但他并不总是那样。他也有他自己难以把握的一面。”

“你在说什么——他跟你说他拿不准是否结婚?”

“不,也不是。他发现很难说出来。”

“说什么?”

“说他遇到的麻烦。”

她稍稍叹了一下气,打开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边缘已经磨损了的明信片递给休。明信片上是自由女神像的照片——光彩夺目地站在阳光下,水的颜色蓝亮亮的,显得很不自然。在卡片的另一面——他吃了一惊——他认出是他哥哥的笔迹。字太小,他看了好一阵才看清楚。

最爱的布:

对不起我只写了这些,但也没什么说的。什么都没有决定。我还没告诉爸爸实验室的事。说不清自己想做什么。请耐心等我一下。有时感觉非常糟,尤其是晚上。丘吉尔的黑狗仍在我脚跟后面呜呜直叫。我对你的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有一天,也许,如果有幸,我们会把这看作是一场梦——准确地说,噩梦。求求你原谅……

爱你的卡

还有一句附言。休盯着它,简直难以相信:

我希望和休谈谈。

他的心颤了一下。

“他走的时候”,她说,“情绪很不好。他辞去了实验室的工作,遇上了严重的车祸。他对什么都没信心,非常低落。他竭力想在我面前掩饰——一想到这些我就好想哭……我的确哭过——他拼命地掩饰。因为他无法勇敢地让自己说出来。我甚至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觉得很难受。”

“丘吉尔的黑狗……?”

“那是他的习语——抑郁。”

休难以接受——卡尔会抑郁。卡尔需要他。“还有实验室——他非常喜欢那工作。他为什么会辞职呢?”

她耸了一下肩。“我不知道。他没给我讲。他只是有一天回家,说不想再在那儿工作了。他说他对那个地方没有了信心——他们完成不了使命。”

“他们的使命是什么?”

“不清楚。那是政府实验室。没人知道。生物学研究。”

他们站起来又往前走,不久便到了环形凉亭。

“这一切都那么……难以置信,”休说。“我当时不知道他遇到了麻烦。”

“你不知道?他回家的时候,你没注意到什么……不同?什么东西不对劲?”

“没有。”但他有点疑惑,他也不那么肯定。

“那你们根本就没谈过?”他知道会有这样一个问题,也怕被问到。

“没有。没多少时间。之前只有两三个星期时间,后来就出事了。而且其间有些时候我还不在,我在四处找工作。”

“哦。”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信。“那我们永远也不会真正明白了。”

“你是说——明白他遇到什么麻烦?”

“也包括那一点。”

他们到了美尔大街。街上往来的车辆川流不息。街对面是一溜庄严的政府建筑。

“肯定有人知道,”他不信。“他的同事,上级,朋友。”

“事实上,的确有一个人。如果你想联系,也许可以安排一下。也许我会举办一个晚宴,之后你们可以约个时间会面。”

“布丽奇特,办嘛,求你。我会非常感谢你。”

“我会的。”

他们亲吻告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布丽奇特走白金汉宫方向,休走特拉法加尔广场方向。他转身看着她,想想她可能也会转过身,向他挥手,就像她和卡尔离开巴黎时那样。但她没有,而是坚定而稳步地朝前走去。

贝丝已经到了普林斯里真特酒吧,背对着一面镜子坐在一个角落里。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衣,一条牛仔短裤和一双旅游鞋。她的头发仍是盘在头顶,几绺的鬈发垂在脸上。桌子上放着一个空啤酒杯。

她面带微笑。休俯身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抱歉,我来迟了”,他说。

“你没迟到。”

“我也不抱歉。我只是想看看向你道歉你会不会冒火。”

他去点了些啤酒。酒吧里非常拥挤,也很吵。一层烟雾弥漫在空气里,压得很低。他挤到吧台,然后用一只手端着两大杯挤了回来——滴酒不洒。

“有些东西告诉我你练过这一招”,她说。

“练过。”

她笑着接过酒。

“进行得怎样?”他问道。

“研究吗?还可以。”她笑着说。“你呢?”

“不错,相当好。”

警戒幕又拉起来了。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想这地方要是在纽约会如何。”

“落地就会生根。太适合交际了,照明也非常不错。”

“我从没真正融入过酒吧的环境。”

“我也是。不过我喜欢它们的名字——金皇冠,大象与城堡。”

“懒汉与生菜。我最喜欢。”

“纽约人喜欢酒吧。一个光线幽暗的地方,小杯酒,一个多疑的爱尔兰酒吧服务生,在你两侧的空凳子,唱机里放着弗兰克·辛那特拉的《与我一起飞》。”

“打住。你让我开始怀乡了。”

“如果你想得怀乡病,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跟着他来到外面。他领她走了几个街区,在米基·弗林恩的美式台球房前停了下来。

“你说得一点没错。”她说。

他们又每人喝了两大杯,并打了个平局。第三局他们赌了5英镑。她大获全胜。他付给她硬币。她露齿一笑,把它们全装进了短裤口袋。

他们走到帕克皮斯,在草地上坐下来观看一场傍晚板球赛。白队的球员每打一个球就移动得非常快。

“我从没学会这种球。”他说。

“只是比棒球时间长一点,规则还要傻些。”

他们说话多了一些,然后绕过球场,在离摄政王街不远的椅子上坐下来。天渐渐黑下来。

“给我讲讲你的婚姻情况,”他说。他对自己的措辞感到很懊悔——太笨拙了,一听就知道是想打探对方。但他的确想了解她。

“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知道。出什么问题了?”

“谁能说得清楚呢?”

“说说看。”

“好吧。开始的时候很不错,那份新鲜感很令人兴奋。我当时真的很喜欢马丁。他诙谐,迷人,比我认识的任何人知识都渊博。他能以英国人那种难以言传的微妙方式让你惊叹。你看的任何一本书他都读过,但他不会马上说给你听,而要在你讲出对书的理解后,他才会发言——而他的解释又总是更加深奥。

“我是那种美国人,是一股新鲜气息,快人快语。我爱上了英格兰,而马丁就是所有那一切的化身。丰美的晚餐,众多的朋友,深邃的谈话。下雨的星期天,燃着火炉,我的椅子旁边一大堆报纸。到通风的乡村老房子过周末。剑桥贵宾桌上十几种不同的酒。激进的政治观点也不乏正确性与判断力——对一切事、一切人的判断。那一切都让人感觉如此……安全。”

“听上去不错。”

“是的,有一阵子是这样。但不久马丁就病了。他的行为变得很怪异,情绪变化很大,严重抑郁。他的朋友们告诉我说,在遇到我之前,他就不时那样。我本想与他相守在一起——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但我们相互还太不了解。我并不真正地喜欢他——我是说,还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那种。我原想我们结婚后就好了,因为时间久了,我的爱就会增长,会变得更加牢固。但事实并非如此,爱也没增长。我们成了朋友。有一天在希思罗机场的行李传送带处,那一切就结束了。”

“说详细点。”

“当时我们出去旅行。我们几乎是从未停息地对抗了一年多时间。这是又一次绝望之旅。我们希望到外面去,把所有一切都解决好。我们去了黑山海岸外的一个小岛。那地方叫斯韦蒂斯特凡,房屋是渔民的茅棚改造成的。小岛很漂亮。但我们开始吵嘴,一丁点的事情就会把我们惹毛。马丁变得非常粗暴,接着又很沮丧。一天,我在外面游泳。他把屋里打得稀烂,窗玻璃没一片好的。我们只得走。在回来的飞机上,他不愿坐我旁边。后来我们试图和好,也和好了,并说了更多保证的话——但我知道那没什么用。当我们到了机场,在那里等我们的箱子时,我看着他。他的下巴又绷得很紧。我突然意识到没什么希望了。因此我们谈了一次,并决定就此了断。我们离了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不过现在我们关系好些了,几乎可说是很友好了。有时我觉得,没有人像他那样彻底了解我。”

那些话一泻而出。当她说完后,她直直地看着他。

“现在我们又好上了,”她说,一面用手捋了捋头发。“谈了我这么多。你呢?给我讲讲你的情况。”

“很有趣,是吧,还要交换秘密。像个剧本什么的。”

“不,你没讲——你只是想逃避。给我讲讲。”

“讲什么?”

“给我说说你哥。”

他看了她一眼。她正敏锐地看着他,等着听他讲。他沉默了一下,心里在想是否要一股脑儿说出来。

“他叫卡尔,比我大。我非常崇拜他。每个方面他都是我的榜样。在很多方面,他比我真正的父亲还要父亲。6年前,他在一次事故中死了。只是他未必会——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我也许本可能救他的。”

这不——他已经说了。话已出口。

“你指的什么?”她问道。

“他从剑桥——在那里的一个实验室工作——回到康涅狄格的家里。他是个生物学家,非常优秀,工作也很认真。我们关系一直都非常要好,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在一起有点儿尴尬,也许是有几年彼此都没见面了吧。于是那天,我们到魔鬼洞去。那是个游泳的水坑——乱石头,陡坡,巨大的瀑布。小孩的时候,我们经常去那儿。我猜想我们又要沟通一下,像小时候那样。”

他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气,又继续往下说。

“我们一直都知道那里很危险——在瀑布下面游泳。我们从来没试过。有人给我们讲过……是谁我忘了……所有小孩都知道的,千万不能靠近那里。水落下来时都会那样,会向四周翻腾,没有浮力。谁想不沉下去,就像是想在稀薄空气中的水汽上行走那样难。听人讲有一个小孩子去那里游泳,结果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因此我们都知道自己不会去那儿的。

“那天,卡尔和我觉得我们应该去魔鬼洞怀念一下过去的时光。天很热。我背一个6瓶装的食品盒。我们不知道是否要到瀑布的上面游泳——那地方很安全。不过我们都把游泳裤穿在短裤下面,以备想游时方便。我们来到瀑布那里,从旁边的小路往上走……他慢了下来——我有点生气了。天那么热。我决定要游泳。我想到了那里把啤酒放在水里,但他似乎不想去,因此我就在前面继续往上爬……”

他又停了下来。那场景开始在脑中回放。

“……接着我真的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正在往前走,我听到后面有什么响声,像是叫了一声。我转过身,看见卡尔在往下掉,摔在乱石头上,速度并不很快,我以为他也许自己能抓住什么停下来……但他却越掉越快,实际上是旋转而下,头朝下直端端栽进水里。我看见水溅起来,我看见他的头浮上来了一下,接着是一只胳臂。我能看出他在挣扎。然后他突然从水面上消失了。他就这样不见了。没有了,不在了。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坡上跑下来。但当我赶到那个位置,我什么也帮不上,我只是望着水池——黑洞洞的,到处是小水泡。我想……我想我应该下去,跟着他跳下去。但我怕,因为我知道我一下去就永远也上不来了。因此,就那样,我眼睁睁让他淹死,甚至救也没救他一把。我去找一个棍子,也许一根树枝也行,好把它插到水里去,看他能不能在水下面抓住。但什么也没有。接下来的时间似乎过得非常快。我记得曾想过他能在水下面憋多久?——一个人不呼吸能活多久?怎样了?——大脑损坏要多长时间?接着又想:不可能这么久。我往下游走,看他是否会从下面出来,但没人。他到处都没人影,附近没任何人,好像一切都突然寂静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甚至那瀑布的声音也变得那样遥远。

“因此……我只好往回走。我走到公路上,上了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有部电话,我叫了警察。他们来了,我们回到树林。他们找了一会儿,打电话要求增援。然后这个警察过来,胳膊挽着我,给我手机问我要不要给什么人打电话。我给爸爸打了电话——我得一个人走到林子里去打——我记得抬头看着树和树叶心里想:你要怎样打,你说什么。你如何告诉人家原来你们是两个人而现在只一个人了,另一个不在了。你用哪些词?你怎样说我让他死了?他接了电话。我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但他来了,他很清楚我们在什么地方。那个时候警察更多了,他们在打捞他的尸体。卡尔上来了。他一只腿钩着一个钩子,他那样苍白。他的头发搭在脸上,他看上去被水泡胀了,非常沉,3个人才把他抬到石头上来。他们连救生措施也没试一下。

“就那样,我曾有一个哥哥,他就那样死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从冈维尔普雷斯射过来的车灯扫过树林。贝丝一直握着他的手。她伸出胳膊,把他的头搂在怀里。

他说:“要是我不那么……孩子气,如果我不一个人往前爬,也许我还能救他……在他摔倒之前抓住他,想法不让他掉下去。”

“那不太可能。”

他已泣不成声。

他们在那里坐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

“你知道”,他说,“这些我以前从没给别人讲过——没像这次这样讲过。”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妈妈以前常这样说。有些说出来好,有些不好。你的属于说出来好的那种。”

休坐起身,看着她。

“不是你的错,你知道。谁都明白。”

“我常常觉得——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常常觉得我父亲偏爱他。卡尔明显地比我优秀得多——在任何方面。因此那天晚些时候,第二天,以至那之后的每一天,我真正的想法是

……”——他顿了一下,很难说出口——“死的儿子不该是他。”

“你父亲从没说过吧?”

“没有,没说那么多话。但我打赌他是那样想的。”

她思考了一下,然后温柔地说:“你可能没错,有的父母有偏心,有些甚至在两个孩子中更爱其中一个。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更多的小孩是即使父母非常爱他们,他们也觉得得到的爱不够,尤其是生活在哥哥或者姐姐阴影下的孩子。因此明显有可能是你错了。且想想你给自己造成的所有那些不必要的痛苦吧,甚至可能还包括你父亲的。”

“还有一点,”她补充说,“如果你当时跟着他下去,那你父亲就不会还有一个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他说。“最近我一直想搞清楚一些事。”

“什么事?”

“比如卡尔辞去实验室工作,比如他感到抑郁,需要帮助。”

“听上去你似乎想把事情彻底弄明白。”

“是的。”

他们开始沿着公路往远处黑暗中她的住处走去。街灯黄色的灯光倾泻在人行道上,形成漏斗形状。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些事情,竟没注意到自己的胳膊搂在她腰上。她的手臂也温存地放在他的腰间,大拇指扣在他的皮带里。

在她的房屋前,他吻了她,跟她道了晚安——一个亲密的短吻,不是激情的那种。她没有邀请他进去。但他一点也没感到失望。他兴奋的脑子里充满着各种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