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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蛛网

霍恩缓过劲儿来了,这费了他不少力气,就好像他的一部分还留在地球上,而他必须在经过了所有这一切的疲惫旅程、危险、黑暗和恐惧之后把它和剩余的自己拾掇到一块儿。

如果那种感觉是独立的话,那么我现在拥有的独立够我用上好久了,他不无讽刺地想道。

各种各样的感觉已经减缓了对他头脑的愤怒的冲击,于是他的头脑又开始像往常一样运转起来了,收集信息,进行分析,然后根据结果做出相应的举动。他勉力站起身来。一道道巨大的闸门在他的身后关上,封注了管道回,霍恩朝着那个应急用的红色圆形按钮望了一眼,转过身去,兀自有些不寒而栗。他快步沿着长长的、发光的桶形过道走下去。

工作人员使用的闸门仍在相同的位置上,闸门应手而开,又在霍恩身后关上,随后对面的门打开了。小房间里沿墙挂着太空服,从腋窝处挂在木钩子上。这些终端站全都一模一样,是按着一成不变的规格建造的。这个和他从地球离开时的那个终端站一模一样。他简直没法知道他是否又回到了那田

信念支撑着他。他相信埃戎,相信代表着埃戎的伟大的管道。埃戎擅长造东西,而且埃戎造的东西都是很管用的。

不过霍恩还是在想,要是他又回到了地球那可真是太滑稽了。他应该留下一些记号的——他留过的。他拿走过一件太空服,而现在的墙上没有空位置,他确凿无疑地到了埃戎。

他把一件太空服捅落到地上,然后站到那个空位里。在他取走任何东西之前,他若有所思地用戴着长手套的手拂过胸前的圆形按钮。各种读数一下子跳现到了头盔的前部。空气供应:12小时。水量:1升。食品:两份……

没有变化。在管道里的时候他没有使用过空气,这似乎证明身体的各种活动确实停顿了。不过现在来吃上一点喝上一点应该是个不坏的主意,他可能要有一段时间没机会来做这件事了。

他设法把吸管送进嘴里,喝了半升微微有些温的水。他松开吸管,又用牙齿咬注放食物的小囊,一颗小丸子滑落到他的嘴里,他让它慢慢地化开,品尝着肉的味道。小丸子吃完后,他把水喝光,然后他开始脱太空服,这时……

房间开始震颤起来。

霍恩停了下来,半个身子露在太空服外面,倾听着混响声。这些声音只可能是一件事:一艘飞船在几米之外的地方进入了主闸门。一艘从地球来的飞船跟他前后脚到这里,只可能是来追他的。

他随意地踱着步,让自己不要慌,一边端详着挂在墙上的一长溜太空服。它们就像是许多被斩首了的怪物一样,全都是灰色的,丑陋无比,疲软地耷拉着。他把手探进其中一件的领口,一挤放食物的小囊,一粒小丸子弹到了他的手里。等他走到门边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五颗小丸子了。他把它们倒进紧身外衣的口袋里。

霍恩打开门,双脚踏到了斜伸向下的有扶手的楼梯上。楼梯离地面有几百米高,霍恩走下去的时候,楼梯随着他的脚步晃动着。他抓住扶手朝后望去,一艘飞船正从闸门里出来,进到吊篮中。从先露出来的尾部看,这是一艘小巡逻船。

霍恩快步跑到连接处,也就是金属梯子开始的地方。吊篮摇摇摆摆地向地面降下的时候,整个支架都跟着晃动。等支架停止晃动后,霍恩开始急速地沿梯而下,脚几乎都没怎么踩过梯子的横档。他只朝那艘飞船瞥了一眼便知道不能跟它来硬的,一辆专用的滑轨车来到飞船跟前,把飞船放低到水平位置。一点微光显露出飞船的单粒子场极低的能耗。

一队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边门的通道走进屋里来。霍恩赶紧把身子兜转到梯子的背面去。这样,支架就隔在他和卫兵们之间了。这队卫兵共有12人,都穿着跟他身上一样的灰色制服。他们没有抬头朝上看,而是像有什么任务似的直直地朝飞船走去。

霍恩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下着梯子,小巡逻船上的一道暗色的门越开越大,由椭圆形变成圆形。门口变亮了,而且还出现了熠熠的闪光,那是穿着金色制服的卫兵露面了,他们沿着滑轨车上的台阶踏上地面。总共是六个人。他们朝等候着的灰衣卫兵打量了一下,耸了耸肩,然后将目光沿着台阶投回到飞船上。他们等待着。灰衣卫兵等待着。霍恩已经下到离地面只剩几米了,他也在等待着。

文妲·科尔纳走出飞船,沿着台阶走下来。就在她踏上地面的一刹那,灰衣卫兵一下子击倒了文妲的护卫,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在金衣卫兵纷纷倒地的时候,另有两个人朝文妲扑去。文妲在他们的挟持下挣扎着,既怒不可遏,又大惑不解。

吵闹声盖过了霍恩最后落地的声响。霍恩隐身在一根巨大的横梁后面看着这场混战,脑子不停地思考着。他犹豫不决地把手指放到了枪柄上,脑海中正与一股不合情理的想要帮助那姑娘的冲动搏斗着。

他弄不懂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搞不清搏斗的人代表的是哪两方。灰衣卫兵的人数占了明显的优势。这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战斗。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个女人而引火上身呢?她只会把他抓去接受埃戎的惩罚。让他们打他们的去,他的任务是逃命。

灰衣卫兵带着文妲重又消失进了飞船里,留下那些金衣扩卫像熔化了的金子一样软瘫在地上。船坞又关上了。

霍恩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宽阔的地板,朝着边墙上的门口走去,他做着深呼吸,想要驱走沮丧和觉得自己没用而给心情蒙上的一丝阴郁。去它们的!让这些念头全都见鬼去!可是无济于事。

“抓到她了?”

霍恩马上抬起头来。一个技师正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容貌几乎是纯粹的金色。“谁?”

“刺客啊。”

“当然喽。”霍恩一边答应着一边试图擦身而过。

技师拦住了他。“从地球传来一些有趣的信息,说刺客在管道里,不过代词目的是‘他’,也没有提到飞船,而是说的‘太空服’。”

“讹传。 ” 霍恩应了一声。这次他终于得以脱身了。他离开时大屋子正发出“隆隆”的声响。

他走到通向饭厅的拱门时又回转身来。“知道我们抓到谁了吗?”他朝后喊道,“是文妲·科尔纳。”

有那么一会儿,那个技师的脸上露出表示难以置信的茫然神色,随后他就快步朝控制室跑去,霍恩快步穿过饭厅,来到了一条有两百多米宽的走廊上。地板里深埋着金属的轨道。霍恩朝右一转,迈着轻快的步履走开了。

走廊空无一人。他听到的“隆隆”声是小飞船重又被举升回吊篮中去的声音。主闸门会把它转到合适的位置,它便由那里自行飞进太空。然后它便绕着埃戎盘旋,直到最终停到升降机上,由升降机把它送到——随便哪个想见文妲的人——那里。如果他们确实是要出去的话,那么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进到太空中了。

这场抓捕经过了仔细的筹划,动手的时候也显得很老练。据霍恩的判断,在那个技师能够说服控制室拦截飞船之前,他们就能够脱身了。不过由此而引起的混乱可以掩护他逃走。

霍恩走到了一条宽阔的交叉走廊前。这条走廊看起来是朝内弯的。这表明他正在远离帽子的中心。如果帽子的构造符合逻辑——而埃戎最显著的特点恰恰就是处处都符合逻辑——它应该是一个由呈放射状的直走廊和同心的圆弧形走廊交织而成的大蛛网。盘踞在中心的应该是蜘蛛,那是一个既敏感又危险的区域。那正是他必须去的地方,这是确凿无疑的,不过不是在这一层。他需要从另一个方向靠近它。

他置身的走廊肯定是放射状的,它朝两头笔直地延伸开去,直到远得看不清为止,尽管走廊上的照明情况很好。同心的走廊弧度平缓,不过霍恩发现凭肉眼无法测算出这一弧度。这儿距帽子的中心可能只有几千米,也可能有20千米。

霍恩沿着他碰到交叉走廊而停下来之前的路继续快步走下去。在还不到另一条交叉走廊的地方,他发现一条相对窄一些的坡道通向下方。他毫不犹豫地拐到了坡道上。在下降了几米之后,坡道碰到了一条水平的交叉走廊,比上面的那些走廊要暗一些,窄一些。

飞船不会下到这里来的。霍恩穿过走廊继续沿坡道向下走去。第二条水平走廊更窄,几乎已是漆黑一片了。地板上满是灰尘,霍恩惟一能看到的脚印便是他自己的。这儿有一种长久无人使用才有的霉味。霍恩转向左边,朝着蛛网的中心走去。

走廊随着定期的振动而轻轻颤抖着,他已经接近帽子悬浮其上的水银浅池了。那儿的某个地方有着巨大的发动机,抵消着埃戎的自转。振动要么来自发动机,要么来自埃戎,要么就兼而有之,霍恩朝着帽子的中心快步跑去。

走廊看上去永无止尽,又一成不变。霍恩被他的脚步带起的灰尘呛得轻轻咳嗽了几下。霍恩将一颗食物小丸子塞进口中噬着,觉得自己被一种如梦似幻的儿时记忆包围起来了。

有人对他说过关于埃戎的事——会是他的母亲吗?那描述在一个孩子的头脑中产生了一幅竭尽其想像之能的生动画面。画中的一切当然都是虚假的,不过它具有一个虚构世界的全部真实性。金色的管道,金属的星球,庞大的、转动着的帽于漂浮在水银的海洋之上……

水银海洋——那是最棒的部分了。那个孩子曾在梦中见到过它,汹涌的波涛,泼溅的浪花全都是金属的,像熔化的银子一样闪着光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珍藏着这种幻想,当他知道水银只有几厘米厚的时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件无价之宝被打破了。这是他最后的一个梦。

而这里的走廊则是漆黑一片,满布灰尘,毫无美与幻想可言。他现在真的置身在漂浮于水银海洋之上的帽子里了,当年的惊奇与欣喜却连一丝一毫也唤不起了。他正站在埃戎的门槛之上,寻找一扇门户通向那失落已久的迷梦。他不会找到了。埃戎对他而言不是一个梦幻的世界,只是一个避难所,他已经厌倦了永远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的生活。

他所处的射线状走廊在碰到一条同心走廊后突然断了。在他面前是一堵看得出弧度的密不透风的墙。霍恩转向右面继续跑着。几百米之后,他又得以向左转,另一条射线状的走廊继续指向中心。

霍恩点点头明白了。显然,所有的射线状走廊不可能汇聚于中心。对于一片广阔的区域来说,是不会有墙的——只有走廊。

这条走廊在一个死胡同里断掉了。霍恩站在盒子一样的断头里,双手搭在一边的墙上,让远处的光从他的肩头透射过去。两堵墙、地板、天花板相交在第五个平面上,它和这四个面都构成直角。

这应该是一道门,霍恩对自己说。这只能是一道门。如果这是一个扁平口袋的话,那就毫无逻辑可言了。

墙上没有可以触摸或撤按的东西。霍恩用力推隔板,坚固的隔板对此无动于衷。他用手拂过边缘,有样东西发出了“咔哒”的声响。霍恩用尽全身的力量朝面前的障碍物推去。它“嘎嘎吱吱”地朝后退了一点,然后卡庄了。一条明亮的光线从右面透了出来。

霍恩深吸了一口气,又试了一次。门像是在抱怨般地发着“嘎吱”的声响打开了。霍恩小心翼翼地踏进一间粗圆柱形的大房间里。在正当中的地方,有一个直径约4米的小一些的圆柱从地板一直通到天花板。房间是空的。

霍恩关上身后的门,然后绕着屋子想找到一个出口。出口吗?倒还不如说是进口。进入埃戎的进口。

正中那个小圆柱的表面光滑而且完好无损。在他进来的那扇门对面,房间的弧形墙上还有一道门。他把这道门推开,门后面只是另一条又长又黑的走廊。他“砰”地摔上门,把身子靠到了门上。

他的肩头疲惫地耷拉了下来,两腿微微打着颤。自他上次休息过以后,又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了。他把头向后仰在凉凉的金属门上,合上了眼睛。他马上又强迫它们张开。要是让眼睛闭着,他会睡着的,而现在的他是根本无暇睡觉的。此际他独自一人身处在帽子低层的一片寂静之中,这个环境是具有欺骗性的。他是不可能拥有平静的,就像他不可能拥有睡眠一样。追捕仍在某处进行着,他要是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追逐的人就会追上他了。

他看见了天花板上的轮盘。

它位于天花板之下几厘米,由一恨粗铁杆连着。在它旁边的墙上有一架梯子,下端距地面有3米。

霍恩纵身一跃,抓住了最下面的横档,然后一幅接一格地用手把身子拉丁上去。等他的头靠近天花板的时候,他用一条腿勾住一格横裆,身子向后一仰,抓住了轮盘。轮盘上方的天花板上开着一个直径1米左右的口,口子的上面盖着一个金属盘。

轮盘相当紧,而在他现在的位置上,他使不出劲来。于是霍恩用手紧紧抓住轮盘。腿和背一起使劲朝前推,轮盘开始旋动了。霍恩不停地旋动着,等轮盘旋到快要贴到天花板上的金属盘时,霍恩已是大汗淋漓,背上的肌肉也开始抽筋了。

他休息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擦脸,再次鼓起劲来,用力朝上推。轮盘转起来了,顶开了上面的金属盘。霍恩抓往圆洞的边缘一撑,进了上面的房间,在他刚才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之后,他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小心翼翼了。

这问房间几乎和下面那间一模一样。不同的地方是:这儿更干净,灯光更明亮,屋子正中的圆柱只通到离屋顶几米的地方。这间房间也是空的。

霍恩对上中的圆柱颇感兴趣。它是从这里直通下去的,这儿是它的头。

霍恩绕柱而走,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在略低于水平视线处的圆形按钮。然后他看到了按钮边上有一条细如发丝的缝。他用手掌按下了按钮然后等待着。刚开始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随后他感到手下微微一震,那条缝变宽了。一道门对他打开了,门后是圆柱形的一间小室,大小刚容得下一个人。

霍恩等心跳平挣下来之后才踏进小室。这一定是一条进入埃戎的通道,是一部电梯或是一辆管道车。屋中惟一的一把气垫椅已经把小室塞满了,霍恩愉快地朝椅子上一坐。他看着眼前弯曲的墙,墙上涂的是柔和的金色,这颜色让人看着挺舒服,只不过没什么特色。

没有用来操纵的东西。没法知道这车将驶向哪里,或是到了地方之后怎佯停下来。这么说来它一定是自动的。既然没有选择,可能就只有一个终点。根据合乎逻辑的判断,那么应该就是另一个终端帽子,如果他直直地穿过埃戎从另一极出来的话,那比呆在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霍恩拧起了眉头:这意味着没有办法直接从帽子进入埃戌,这看上去是不合情理的。

他伸出手去抓住圆柱的门把手,轻轻地拉向自己。在门就要全部关上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要和谁对着干似的,“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屋里的灯随之而灭。黑暗之中,有样东西推着霍恩的手臂,把他推上了车,然后关上了。霍恩奇怪他为什么没有运动和下坠的感觉。

8个发光的圆形按钮浮现在了他面前的黑暗之中。其中6个位于正中。在它们的左侧稍微隔开一点距离,即六个按钮的水平中心线以下略超出其半径的地方,是一个白色的按钮。中间的6个按钮是有颜色的,它们分别是银色、金色、橙色、绿色、蓝色和黑色。最后那个黑色按钮在黑暗背景的映衬下几乎分辨不出来。此外,在右侧隔开一段距离的地方是一个红色的按钮。

控制器!肯定是的。他能够在埃戎内部选择一个目的地了。他要做的就是搞清楚这些按钮的含义,然后选择一个,选择正确的那个。

左侧的那个白钮很容易明白。它代表的应该是南端的那个终端帽子。如果他是在南端的帽子里的话,这个按钮应该是暗的,而它上面的那个按钮则该亮着,如果他是在其他某个目的地的话,两个按钮都会亮着,以供乘客选择。

至于那些有颜色的按钮——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意义。它门代表着埃戎的各个主管董事。如果他按下其中的一个,车子便会将他带到某一个董事的住处去。这个发现应该是合乎情理的。

他误打误撞地进了董事们的私人交通系统。这看来是惟一从埃戎直接通向帽子的路径了。它能带他进入埃戎,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却是把他送进最想抓到他的人手里。就像把他从地球送到埃戎来的管道一样,这只是暂时延缓了他的被捕,但却把他推向更加无法逃脱的绝境。

但他毫无选择。猎物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奔跑。一旦他停下了,他就完了,游戏便结束了。 霍恩坐在近乎彻底的黑暗之中,注视着浮现在黑暗里的8个选择,回想着自他离开星团之后,必然性是怎样一步步引导着他的行动的。自他从黑暗中的那个声音那里收下了钱之后,便只有一步可以迈,他已经迈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也已经走了。在那之前,他还是有选择的,至少看来如此,但又有谁说得准呢,

于是必然便带着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不易察觉但却是持久不懈地用宿命的铁管引领着他,而他还一直在用自己滋养出来的自由意志的幻象安慰着自己。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只有一样东西能够阻止他和科尔纳的约会——死亡。死亡几乎总是各种邪恶势力之中最强大的。

“我去我想去的地方。”霍恩在方山的悬崖底下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那位老得不得了的吴老头当时这样回答:“我们都这么想,我们都这么想。在事物进行的过程当中我们看不出有什么规律。不过当我们回首来路,看到完整的图景时,我们就明白人是怎样被他们从不去怀疑的各种力量驱策着东游西荡的。各个片段和细节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规律于是清楚地显现了。”

换言之,当某个人做出行动的时候,总是受某样东西推动的。

选择。哪有过什么选择呢?从战场上逃脱之后,如果继续呆在被占领的国土上,他一定会发疯的,在荒漠之中,是追兵逼着他朝方山逃去的。背靠着悬崖的时候,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从山里面穿过去。

不一而足。他有过两次可以选择的机会:开始的时候和结束的时候。他可以拒绝那份差事的。可以吗?以他的境况、经历、背景和环境,他可以自由选择吗?或许连当时的选择都是冥冥之中已经决定好了的呢?

瞄准镜罩住科尔纳的时候,他可以拒绝扣下扳机的,他不能不扣吗?或许是这样的,或许这也是由他全部生命中与生俱来的安排所决定的。

再往下,行刺之后,更是连选择的幻象也消失了。一直都被赶着、领着、推着。穿过黑暗的隧道之后却发现荒漠已经被封锁了。又回到方山之后发现只有一条路还对他开放:管道。再下来就是穿过终端的帽子来到了这里。

一个人惟一真正的选择是不是真的就只有生或死?即便那样,选择生死的骰子也是灌过铅的,随便他投多少次,骰子都会对他说:活下去!就算是受苦也比什么都感觉不到要好,有意识的头脑可以反抗;在其短暂的神智健全的时候,它甚至还有可能赢得一场出人意料的最后胜利。不过这种情况太少见了,而且谁又能说那不也是事先决定了的呢?

“我不会死的。”霍恩这样说过。

“我们都这么想,我们都这么想,”那个胖胖的黄种人是这样回答的,“可我们确实会死。”

现在又有了一次选择,一次对颜色的选择:银色、金色、橙色、绿色、蓝色、黑色。你付了钱你就可以做出选择。选择不是免费的,也不是只付一次钱就够的。因为金钱就是生命。

其他的董事现在可能早已回来了,只有两个人不会在家里:科尔纳,因为他死了,还有他女儿,因为她被抓走了,银色还是金色?不管是哪种,都会有卫兵,他门会保持警惕的。到底选哪个?还有一种选择是留在这里,那样他肯定会被抓住的,或者说是在有人走到这个私人管道之前再苟延一阵。

霍恩咬着嘴唇。猎物没有选择。他必须跑到不能跑为止。

银色或许是更好的选择。总经理的家里这会儿应该正是群龙无首、乱作一团。但说不清什么道理霍恩不愿去那儿。

他的手朝按钮伸去,犹豫片刻之后,落到了金色按钮之上,他选择了文妲。难道这也是受了什么东西的推动吗?

椅子从他的身下掉了出去,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路。发光的按钮消失了。黑暗像是对他的当头一击,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睁大了眼睛,笼罩着他的是漆黑一片和自由下落时丧失方向的难过感觉。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管道里,但这次他的感觉还在。身后的感觉是光滑的。他将身子朝后轻轻一顶,漂浮到了黑暗之中,双手向前摸索着。过了一会儿,他又把自己拉回到椅子里,用他以前没注意到的一条带子把双腿绑住。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后脑勺。有颜色的按钮都暗了;他的脑袋还没有完全丧失知觉。只有最右面的那个红色按钮仍然亮着,霍恩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它在闪烁。

于是他明白这是派什么用场的了。他“啪”地一声把手拍了上去,心想但愿还没有太迟。

然后整个表盘统统暗了。车子开始减速。

历史

希望……

它从绝望中生长出来。这便是他们拥有的一切。

真正的宗教来自于奴隶。它是生存的一个要素,对他们而言,更是最主要的一个。

熵教以及它那幻想中的希望就诞生于埃戎那些永无出头之日的编了号的奴隶们之中。它的符号是分成两半的圆环,预示着当永恒的圆环转回来与另一头接上的时候,物质和精神便能得到重生。

再生之日。穷人、绝望的人、受压迫的人等待着预言中的乾坤倒转,到那时低下的将升上高处,高高在上的将倒落下来。

它诞生自黑暗之中。无论是在活人聚集的地方还是在最深的坟墓里,它都在黑暗中成长着。它是科学与绝望的可怜的私生子。

在正规场合,熵教是被禁止的。但在私底下,金族人认为,如果它自己不出现的话,他们也会把它发明出来的。因为它令奴隶们温顺。

但是压迫和绝望也能孕育出别的东西。而一个符号也可以包含很多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