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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地球

1

崔维兹感到心浮气躁,他正跟裴洛拉特坐在用餐区,两人刚吃完中饭。

裴洛拉特说:“我们在太空才待了两天,我却已经相当适应,感觉十分舒适。当然啦,我仍旧会怀念新鲜空气、大自然,以及地面的一切。怪啦!当那些东西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好像从来未曾注意过。不过这里有我的晶片,还有你那台了不起的电脑,就等于所有的藏书都跟着我,这样我就感到什么都不缺。而且,我现在对于身处太空这件事,已经连一点恐惧感也没了,真令人费解!”

崔维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正在低头沉思,根本没有注意到外界的一切。

裴洛拉特又轻声说道:“我并不想多管闲事,葛兰,可是我认为你没有真正在听。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特别有趣的人——总是有点令人觉得乏味,这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们遇上麻烦了吗?你不必顾忌,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想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绝不会惊慌失措,亲爱的伙伴。”

“遇上麻烦?”崔维兹似乎回过神来,稍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是指这艘太空船,既然它是最新型的,所以我猜也许是哪里出了问题。”裴洛拉特勉强露出一个迟疑的微笑。

崔维兹猛摇着头,回答道:“我真不应该让你产生这种疑虑,詹诺夫。这艘太空船没有什么不对劲,它表现得十全十美,我只是在寻找超波中继器。”

“啊,我懂了——只不过,我还是不懂,什么是超波中继器?”

“好吧,让我来为你解释一下,詹诺夫。我始终跟端点星保持着联络,至少我随时可以联络得上,而端点星也能够联络到我们。他们一直在观测这艘太空船的轨迹,所以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即使他们原先没这么做,也能随时将我们找出来。方法很简单,只要扫描近太空的质点,就能定出任何船舰或流星体的位置。他们还能进一步侦测能量型样,这样不但可以区别船舰与流星体,还能辨识每一艘船舰,因为没有两艘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完全一致。总之,不论我们开启或关闭哪些设备或装置,这艘太空船的能量型样都有固定的特征。如果端点星没有某艘船舰的能量型样纪录,那当然无法辨识它的身分;反之,像我们这艘太空船,端点星上拥有完整的纪录,因此侦测到后就能立即辨识出来。”

裴洛拉特道:“我有一种感觉,葛兰,文明的进步只不过是加强对隐私权的限制罢了。”

“你这种说法也许有道理。不过,迟早我们必须进入超空间,否则我们这一辈子,就只能在距离端点星一两秒差距的太空中游荡,只能进行最低程度的星际旅行。而取道超空间,我们在普通空间的航迹就成为不连续的跃进,可以在瞬间由一处跳到另一处,我的意思是说,通常可以一举跨越几百秒差距。我们会突然出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由于变换的方位极难预测,实际上我们再也不会被侦测到。”

“我懂了,一点都不错。”

“当然,除非他们预先在太空船内植入一个超波中继器。那玩意能自动送出穿越超空间的讯号——一个对应这艘太空船的特定讯号,如此端点星当局就能永远知道我们位在何方。这也等于回答了你的问题,明白了吧。要真是这样,我们在银河中就无所遁形,不论我们做多少次超空间跃迁,都不可能避开他们的追踪。”

“可是,葛兰,”裴洛拉特轻声说道:“难道我们不想要基地保护吗?”

“当然要,詹诺夫,可是只限于我们主动要求的时候。你刚才说过,文明的进步代表不断剥夺人类的隐私权,哼,我可不想那么进步。我希望有行动的自由,不希望随时随地都会被找到——除非我自己请求保护。所以说,假如这艘太空船上没有超波中继器,我心里会比较舒服,舒服千万倍。”

“你找到了没有,葛兰?”

“还没有。如果给我找到了,我应该有办法使它失灵。”

“如果你看到的话,能够一眼认出来吗?”

“这正是目前的困难之一,我也许根本就认不出来。我知道超波中继器大概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如何测试可疑物件,然而这是一艘新型的太空船,专门为了特殊任务而设计,超波中继器也许成了机件的一部分,单从外表根本就看不出来。”

“反之,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超波中继器,所以你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不敢遽不断语,而且除非弄清楚了,否则我不想进行任何跃迁。”

裴洛拉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这就是我们始终在太空中飘荡的原因,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还不进行跃迁。我听说过一些有关跃迁的传闻,老实说,我有一点紧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命令我系上安全带,或者吞一颗药丸,或是诸如此类的准备工作。”

崔维兹勉强笑了笑。 “根本不需要担心,现在不是古时候了。在这种船舰上,一切交给电脑就行了。你只需要下达指令,电脑便会完成一切工作。你不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的变化只是太空景观陡然不同。如果你看过幻灯片,就应该知道当幻灯片跳到下一张的时候,它的投影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嗯,跃迁的感觉就跟这个大同小异。”

“我的天哪,竟然会毫无感觉吗?怪了!我反倒觉得有点失望。”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从来就没有任何感觉,而我所搭乘过的那些船舰,没一艘比得上现在这艘太空船。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进行跃迁,并不是因为超波中继器的关系,而是我们必须再离端点星远一点,也得离太阳远一点。我们距离巨大的天体越远,就越容易控制跃迁,也就越容易重返预定的普通空间座标。在紧急情况下,即使距离行星表面只有两百公里远,有时还是得冒险一跃,这时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够好,可以平安到达目的地。由于在银河中,安全的空间比不安全的多很多,一般说来运气都不会太坏。不过,总是存在着某些随机变数,可能使你在重返普通空间时,出现在距离一颗巨大恒星几百万公里处,甚至掉进银河核心,你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就会发现已经被烤焦了。我们距离各个天体越远,那些因素的影响就会越小,不幸的事件就越不可能发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赞赏你的谨慎,我们不用急着赶去投胎。”

“一点都没错,尤其是我在行动之前,实在很想先找到那个超波中继器——或是想办法说服自己超波中继器并不存在。”

崔维兹似乎又坠入冥想之中,裴洛拉特不得不将声量略微提高,以便超越那道心灵的障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不考虑那个超波中继器的话,你准备在什么时候进行跃迁,我亲爱的兄弟?”

“根据我们现在的速率和轨迹,我估计要等到出发后的第四天,我会用电脑算出正确的时间。”

“好吧,那么你还有两天时间可以利用。我能提供一个建议吗?”

“请说。”

“我在工作中体会出一个心得——我的工作当然与你的截然不同,不过这个道理或许可以类推。我的心得是,假如对某个问题猛钻牛角尖的话,结果反倒会弄巧成拙。为什么不把心情放轻松,跟我谈点什么别的,这样你的潜意识在没有密集思考的压力下,也许就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崔维兹先是露出厌烦的神情,随即又张口哈哈大笑。“嗯,有何不可呢?告诉我,教授,为什么你会对地球那么有兴趣?你怎么会有那种古怪的念头,认为人类全都发源于某个特殊的行星?”

“啊!”裴洛拉特缓缓点着头,整个人浸淫在回忆中。“那可说来话长,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我刚进大学的时候,本来想成为一个生物学家,因为我对不同世界的物种变异特别感兴趣。这种变异,你应该知道——嗯,也许你并不知道,所以想必不会介意我从头说起。这种变异其实很小,银河各处的所有生命型态,至少目前我们接触到的一切生命,都是以水为介质的蛋白质/核酸生化结构。”

崔维兹说:“我读的是军事学院,课程偏重核子学与重力子学,不过我并非那种知识狭隘的专才,我对生命的化学基础倒还略有所知。以前我们也学过,水、蛋白质与核酸是唯一可能的生命基石。”

“我认为那个结论是不恰当的,比较安全的说法,应该是至今尚未发现其他形式的生命;或者应该说,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辨识出任何其他形式的生命——你知道这点就成了。更令人惊讶的是,各个行星的‘固有物种’,也就是除了那个行星之外,其他世界都不存在的物种,数目竟然都非常少。现今存在的大多数物种,特别是‘现代智人’,在银河所有的住人世界几乎都能发现,而且无论就生物化学、生理学、形态学的角度而言,相互之间都有密切的关联。反之,固有物种的特征却有很大的差异,不同行星上的固有物种也几乎没有交集。”

“嗯,这又怎么样?”

“结论就是银河中有某个世界——单独一个世界,与其他世界截然不同。银河中有数千万个世界——没有人可以确定究竟有多少——都发展出了生命,不过都是些简单的、纤弱的、稀稀落落的生命,没有太大的变化,不容易存续,更不容易扩散。可是却有一个世界,那个唯一的世界,轻而易举地发展出几百万种生物,其中有些相当特化,演化成了高等生命,非常容易增殖与扩散,这里面就包括了我们在内。我们有足够的智慧形成文明、发展超空间飞行、殖民到整个银河系;而在扩展到整个银河的过程中,我们随身带了许多其他生物,那些生物彼此间都存在生物学上的渊源,跟人类也多少有些亲戚关系。”

“仔细想一想,”崔维兹以毫不惊讶的口气说:“我认为这种说法站得住脚。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个充满人类的银河,如果我们假设人类起源于单一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必定与众不同。这又有什么不对呢?生命的发展能够那么多样化的机率一定很小,也许只有一亿分之一,平均在一亿个能产生生命的世界上,才会出现一个那样的世界——顶多也只能有一个。”

“然而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那个世界跟其他世界如此不同?”裴洛拉特的语气很激动,“到底是什么条件使它变得独一无二?”

“大概只是偶然吧。毕竟,目前在数千万颗行星上,都可以发现人类和人类带去的其他生命型态,那些行星既然都能维持生命,所以条件一定都差不多。”

“不对!人类这个物种一旦演化成功,一旦发展出科技,一旦在艰难的生存斗争中磨练出头,就会具有很强的适应力,即使是最不适宜生存的世界,也一样能在上面落地生根,像端点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可是你能相信端点星上会演化出什么智慧型的生命吗?当人类初到端点星时,也就是百科全书编纂者掌权的时代,端点星上最高等的植物,是生长在岩石上的藓类;而最高等的动物,海洋中的是珊瑚类生物,陆地上的则是类似昆虫的飞虫。我们来到之后不久,便几乎将那些生物一扫而光。我们在海洋中放生大量鱼类,又在陆地上繁殖兔子、山羊、草本植物、木本植物、五谷杂粮等等,当地的固有生命如今几乎全部绝种,只有在动物园、水族馆才能看得见。”

“嗯——”崔维兹无言以对。

裴洛拉特瞪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并非真的感兴趣,对不对?怪啦!我发现好像没有任何人有兴趣。我想,这大概是我自己的错,虽然我自己被这个问题深深吸引,伹就是没办无法说得引人入胜。”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真的。可是……可是……又怎么样呢?”

“难道你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科学研究题目?想想看,一个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世界,只有在那个世界上,才能产生真正丰富的固有生态。”

“这对一位生物学家而言也许很有趣,可惜我却不是,懂了吧,所以你得原谅我。”

“当然啦,亲爱的伙伴。只不过,我也从未发现有任何生物学家对这个题目感兴趣。刚才说过,我本来主修的是生物,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我的教授,可是他却一样兴趣缺缺,还劝我应该研究些实际的问题。这令我很反感,所以我索性转攻历史,反正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满喜欢阅读历史书籍。从此之后,我就从历史的角度来钻研‘起源问题’。”

崔维兹说:“可是,这样至少让你找到一个毕生的志业,所以你应该高兴,应该感谢那位教授的冥顽不灵。”

“对,我想这样说也有道理。而且这项毕生志业的确很有趣,我从来没有倦勤的感觉。不过我实在很想挑起你的兴趣,我恨透了老是这样自言自语。”

此时,崔维兹突然仰头大笑,笑得极为开心。

裴洛拉特平静的脸上,顿时露出几许被刺伤的神情。“你为什么要嘲笑我?”

“不是你,詹诺夫,”崔维兹答道:“我是在笑我自己的愚蠢。我十分感激你的关心,你知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你是指我认为人类起源是个重要的课题?”

“不,不——噢,对,那也没错。不过我的意思是说,你刚才叫我别再拼命想那个问题,应当将心思转移到别处去,这个建议完全正确,而且真的很有效。当你正在讲述生命演化的方式时,我终于想到了该如何寻找那个超波中继器。假如它存在的话,我就一定能够找出来。”

“噢,那件事啊!”

“对,那件事!我刚才一心一意想的就是那件事。我原先一直用传统的方式寻找,好像还在受训时的那艘老教练舰上,只用肉眼查看每个角落、寻找各个可凝物件。我忘了这是一艘最新型的太空船,是几万年科技进化的结晶,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葛兰。”

“太空船上有电脑,我怎么会忘了呢?”

他立刻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同时挥手叫裴洛拉特一道来。

“我只需要试验它的通讯功能就行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放到电脑感应板上。

他试着联络端点星。如今他们已经距离端点星数万公里远。

联络!通话!他的神经末稍仿佛长出新芽,不断向外延伸,以不可思议的速率(当然是光速)伸展到太空中,开始尝试进行接触。

崔维兹感觉自己正在触摸……思,不完全是触摸,而是感触……嗯,又不完全是感触,而是……这并不重要,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

他“感到”已经与端点星取得了联络。虽然两者之间的距离,正以每秒约二十公里的速率越拉越远,联系却始终持续不断,仿佛行星与太空艇都静止不动,而且相互距离仅有数公尺而已。

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将联系切断了。他只是在测试通讯的“原理” ,并非真正想做任何通讯。

安纳克瑞昂在八秒差距之外,除了端点星外,目前它是距离最近的一颗较大行星——就银河的尺度而言,它就是端点星的后院。若是仿照刚才与端点星联络的方式,以光速送出一道讯号,想要收到回讯的话,必须等上五十二个年头。

联络安纳克瑞昂!想像安纳克瑞昂!尽可能想像清楚。你知道它与端点星以及银河核心的相对位置:你研究过它的历史与行星表面学;在服役期间,你曾经推演过如何夺回安纳克瑞昂(如今,它绝不可能再遭到敌人占领,那只不过是个假想状况罢了)。

老天啊!你曾经到过安纳克瑞昂。

想像它!想像它的模样!利用超波中继器,营造置身其上的感觉。

什么也没有!他的神经末稍在太空中不停地飞舞,却找不到任何栖身之所。

崔维兹收回意念,对裴洛拉特说:“远星号上没有装置超波中继器,詹诺夫,我现在可以肯定了。假如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不晓得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得到这个结论。”

裴洛拉特面部的肌肉虽然没有动,脸上却露出明显的喜色。“我真高兴能够帮得上忙,这是否表示我们可以跃迁了?”

“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得再等两天。我们必须远离各个天体,还记得吗?这是一艘仍在实验中的新型太空船,而且我对它又完全没有概念,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许得花两天时间来计算正确的程序——尤其是首度跃迁的恰当‘超推力’。不过我现在有个感觉,电脑将会完全代劳。”

“我的天哪!那我们会等得无聊死了。”

“无聊?”崔维兹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可能!你我两人,詹诺夫,要好好聊一聊地球。”

裴洛拉特说:“真的吗?你是想逗老头子开心吧?你的心地真好,实在是太好了。”

“胡说!我是想逗我自己开心。詹诺夫,如今你终于说服了一个人,从你刚刚那番话中,我发觉地球才是宇宙间最重要、最有趣、最吸引人的一个题目。”

2

当裴洛拉特在讲述他对地球的看法时,崔维兹一定已有了体会。只是超波中继器的问题萦绕心中,所以未立即回应。果然,在那个问题迎刃而解之后,崔维兹随即有所反应。

哈里·谢顿最常为人引述的一句话,也许就是他对第二基地所做的描述。他曾说过第二基地位于“银河的另一端”,甚至还提到了该处的地名,说它为“群星尽头” 。

“在银河的另一端……”这句话收录在盖尔·多尼克的记述中。根据多尼克为谢顿所著的传记,谢顿在接受帝国法庭审判之后,曾经亲口对他如此说过。从那一天开始,这句话的含意就始终为人争论不休。

银河某一端与“另一端”的联系究竟是什么?一条直线、一条螺线、一个圆、还是其他线条?

现在,维兹突然间恍然大悟,了解到那应该不是,也不可能是银河舆图上的任何直线或曲线,真正的答案其实更加微妙、更加抽象。

其中一端指的是端点星,这是绝对没有疑问的一件事。端点星位于银河边缘,没错——就在我们基地联邦的边缘——因此“端点”两字具有字面上的意义。然而,在谢顿说那句话的时候,它也是银河中最新的世界,严格说来,它当时还不存在,只是一个即将建立的世界。

根据这种观点,银河的另一端又在何处?在基地另一个边缘吗?哈,银河最古老的世界在哪里?照裴洛拉特刚才的说法——尽管他自己完全不知道这重意义——唯一的答案就是地球,第二基地当然就在地球上。

虽然谢顿曾经说过,银河的另一端叫作“群星尽头”,谁又敢断言这不是一种隐喻呢?如果像裴洛拉特那样回溯人类的历史,想像时光倒流的话,就可以看到每一个住人星系中的人类,逐渐回流到其他星系,也就是第一批移民的出生地。然后人潮继续不断回流,直到最后,所有的人类都退回到某个行星,那里便是人类的发源地。而照耀地球的那颗恒星,正是所谓的“群星尽头”。

想到这里,崔维兹露出了微笑,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再多告诉我一些有关地球的事,詹诺夫。”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回答说:“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真的。我们要到川陀去,才能找到更多的资料。”

崔维兹立刻说:“不,不会的,詹诺夫。我们不会在那里找到什么,因为我们并不打算去川陀。我负责驾驶这艘太空船,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到那里去。”

裴洛拉特的嘴巴立刻张得老大,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用悲凄的语调说:“噢,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连忙安慰他:“拜托,詹诺夫,不要这样子。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直接去找地球。”

“可是只有川陀才有——”

“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到川陀去,只能一头钻进那些尘封的档案,和变脆的胶卷堆里面,到头来自己也会灰头土脸,也会变得一捏就碎。”

“几十年来,我一直梦想——”

“你梦想能找到地球。”

“可是只有到了——”

崔维兹突然站起来,倾身向前,一把抓住裴洛拉特的短袖袍。“别再说了,教授,别再提那个地方。在我们还没登上这艘太空船之前,你第一次告诉我说我们要去寻找地球时,你说我们一定能找到它,因为——让我引述你自己的话:‘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可能的答案’。现在,我不要再听到你提起‘川陀’,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个极可能的答案。”

“可是必须先证实才行。直到目前为止,它还只是一种想法,一线希望,一个模糊的可能答案。”

“好!就告诉我这些!”

“你不了解,你根本就不了解。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研究过这个题目,它完全没有历史的依据,没有可信的理论,也毫无真凭实据。当人们谈到地球时,总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至少有一百万种互相矛盾的传说……”

“奸吧,那么,你自己的研究又是怎么做的?”

“我不得不搜集每一项传说,每一点可能的史料,每一件传闻轶事,每一个扑朔迷离的神话,甚至包括那些杜撰的故事。无论任何资料,只要里面提到地球这个名字,或是涵盖了起源行星的概念,我都一律照单全收。三十多年来,我从银河的每一颗行星上,尽一切可能搜集各种资料。现在,我只需要到银河图书馆,去查阅一些更可靠的资料,不过那座图书馆却在……但你又不准我说那个地名。”

“对,别提那个地方。我只要你告诉我,在你搜集的那么多资料中,哪一条特别吸引你的注意,而你又是基于什么原因,才认定那是一条可靠的资料。”

裴洛拉特不停地摇头。“帮个忙,葛兰。你不介意的话,我可要说句老实话,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个军人,或是一名政客。研究历史可不能用这种方法。”

崔维兹深呼吸了一下,硬生生地忍下这口气。“那就告诉我该用什么方法,詹诺夫。我们足足有两天的时间,请你教教我吧。”

“绝对不能只靠某一个或一组神话传说,我必须将它们搜集齐全,然后分析整理。我还创立了一些符号,用来代表各种不同的内容。例如那些不可能存在的气候、与实际情况不符的行星系天文数据、文化英雄并非源自本土的地方,总共有好几百条之多,这么说绝对不夸张。我想,没有必要跟你讲所有的细目,两天时间—定不够。我告诉过你,我花了超过三十年的时间。”

“后来我设计出一个电脑程式,可以自动搜寻那些神话传说,找出其中的共同点,并且将绝对不可能的部分删除。用这种方法,我逐渐建立起一个地球模型,它包含了地球应有的各种条件。毕竟,如果人类的确发源自单一的行星,该行星所具有的特征必定会反映在所有的起源神话,以及每一个文化英雄故事中。嗯,你要我讲解数学上的细节吗?”

崔维兹说:“暂时还不要,谢谢你。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被数学模型所误导呢?我们确知端点星是在五百年前才建立的,第一批移民名义上来自川陀,可是他们真正的星籍如果没有好几百,至少也包括几十个世界。不过,如果有人不知道这段历史,或许就会假设哈里·谢顿来自地球,因为他并不是在端点星出生的,进而会认为川陀其实就是地球。当然,如果根据谢顿时代的川陀景观——一个表面覆满金属的世界——去寻找川陀的话,那就一定找不到,而川陀也许就因此被视为不可能的神话。”

裴洛拉特显得很高兴。“我收回刚才那番军人与政客的批评,我亲爱的伙伴,我现在才发现,你具有了不起的直觉。当然啦,我得设定一些控制方法。我根据正史以及搜集来的神话传说,设计了一百组假历史,其中一组甚至是取材自端点星的早期发展史。然后,我试着将这些创作代入地球模型,结果电脑全部加以否决,每一组都被淘汰。老实说,这也许代表我欠缺幻想的天分,没法子编出合理的故事,可是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相信你尽了全力,詹诺夫。根据你建立的模型,地球应该是什么模样?”

“我推算出地球的一个大概轮廓,它有许多特征,每个特征的可能性不尽相同。比方说在银河中,大约有百分之九十的住人行星,自转周期都介于二十二到二十六银河标准小时之间。这一点——”

崔维兹突然插嘴道:“我希望你没有在这上面花工夫,詹诺夫,这根本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一个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不可能自转得太快或太慢,前者会使大气环流产生强烈的风暴;后者会使温度呈两极化的变化。你刚才说的那个现象,其实是人类刻意选择的结果,因为人类喜欢住在条件宜人的行星上,所以适宜住人的行星才会具有相同的特点。可是却有人因此说:‘这是多么惊人的巧合啊!’实际上这根本一点都不惊人,甚至不能算是一种巧合。”

“事实上,”裴洛拉特以平静的口吻说:“你所说的这一点,是社会科学中众所周知的现象,我相信在物理学中也是一样。不过我并非物理学家,所以不太敢肯定,但我至少知道这称为‘人本原理’——观测者在观测过程中,无可避免地会影响到被观测的事件,甚至观测者的存在本身就足以产生影响。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合乎模型的那颗行星在哪里?哪一颗行星的自转周期,刚好是一个银河标准日,也就是二十四个银河标准小时?”

崔维兹抿起嘴,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你认为地球应该是那样的吗?银河标准时间下一定以地球作标准,它可能根据任何世界的特征时间而定,不是吗?”

“不大可能,这不符合人类的习性。过去一万两千年来,川陀一直是银河的首都;而且足足有两万年的时间,它都是银河中人口最多的世界,可是川陀并没有将它的自转周期——一·○八个银河标准日,强行推广到银河各处。端点星的自转周期则是○·九一个标准日,我们也没有强迫辖下的行星以这个时间当作一天。每一个行星都有本身的当地行星日,利用它作为计时的标准,而在处理星际间的重要事务时,就会借助电脑换算行星日与标准日。所以说,银河标准日必然源自地球!”

“为什么是必然呢?”

“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地球曾经是唯一的住人世界,因此依据它的周期所定出的日与年,自然就会成为标准。而人类殖民到其他世界的时候,由于社会的惯性,很可能会继续以这两个单位作为标准。所以我建立的地球模型自转周期刚好是二十四个银河标准小时,而它围绕太阳公转的周期,则刚好是一个银河标准年。”

“这难道不会是巧合吗?”

裴洛拉特哈哈大笑。“现在轮到你在谈巧合了,你想不想打赌,赌这件事情真的是巧合?”

“这……嗯……”崔维兹吞吞吐吐讲不出话来。

“事实上,除了日与年之外,还有一个古老的时间单位,称为‘月’。”

“这我也听说过。”

“它显然就是地球卫星环绕地球的公转周期,不过……”

“怎么样?”

“嗯,我的模型中有一项相当惊人的特点,就是那个卫星的体积实在太大,它与地球的直径比超过四分之一。”

“我从来没听过有这种事,詹诺夫。放眼银河,不论哪一个住人行星,都没有那么大的卫星。”

“伹这是个好现象啊,”裴洛拉特手舞足蹈地说:“如果地球是唯一能产生各式各样物种,还能演化出智慧型生命的行星,那么它也应该具有独一无二的自然条件。”

“可是产生各式各样物种和智慧型生命,以及其他的一切特点,又跟一颗大卫星有什么关联?”

“好啦,现在你问倒我了。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这很值得深入探讨,你难道不觉得吗?”

崔维兹站了起来,两手抱在胸前。“可是这又有什么问题?你只要查查住人行星统计表,找一颗自转周期等于一个银河标准日、公转周期等于一个银河标准年的行星,如果它刚好具有一颗巨大的卫星,你就算是已经找到了。你说过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可能的答案’,我猜这就代表你已经这样做了,也已经找到了那个世界的位置。”

裴洛拉特突然露出困窘的表情。“嗯,这个,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的确查过统计表,至少我请天文系的人帮我查过,结果——嗯,让我对你直说吧,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世界。”

崔维兹突然又坐了下来。“这就代表说,你所有的理论全都砸锅了。”

“我倒认为并不尽然。”

“什么叫作并不尽然?你建立了一个模型,其中包括了各种详尽的细节,结果你却找不到实际符合的行星。这就代表你的模型毫无用处,你必须再从头来过。”

“不对,那只是代表住人行星的统计表并不完整。毕竟,银河中总共有几千万颗行星有人居住,其中一些位置非常偏僻隐匿。比方说,统计表中有将近一半的行星,其中的人口数目并不精确。此外,还有六十四万个住人世界,除了名称之外,其他资料几乎阙如,有些顶多还附上方位而已。根据某些银河舆理学家的估计,统计表未登录的住人行星也许高达一万个。根据一般的猜想,那些世界是故意这样做的,在帝政时期,这样就可能帮他们逃税。”

“等到帝国崩溃之后,过去数个世纪以来,”崔维兹以嘲讽的语气说:“这样就可能有助于他们从事没本生意,把自己的世界当作大本营。有些时候,干这一行会比正经的贸易更容易致富。”

“这我可不晓得。”裴洛拉特以怀疑的口吻说。

崔维兹又说道:“无论如何,不论地球上的居民作何打算,我认为住人行星的名单总应该包括地球。根据定义,它是最古老的一个世界,不可能被早期的银河文明遗漏。而它一旦登录在统计表上,就再也不可能消失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当然可以相信社会惯性的效应。”

裴洛拉特现出了为难的神情,犹豫了半天才说:“事实上,的确有。在住人行星的名单中,的确有一个叫作地球的。”

崔维兹瞪着他说:“我记得你刚才明明告诉我,说地球并不在那份名单中。”

“名单中并没有‘地球’这个名字,不过却有一个叫作‘盖娅’的行星。”

“‘盖压’?它跟地球又有什么关系?”

“盖世的‘盖’,女字旁的‘娅’,它的意思就是地球。”

“为什么它的意思就是地球,而不是代表其他的东西,詹诺夫?这个名字在我听来毫无意义。”

裴洛拉特原本难得有什么表情的脸孔,此时却好像愁眉不展。“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根据我对那些神话传说的分析,我发现在地球上,存在有好几种不同的、彼此无法沟通的语言。”

“什么?”

“你没有听错,毕竟,在整个银河中,我们也有上千种不同的腔调——”

“银河各处当然有许多种不同的方言或乡音,但却不是无法沟通的不同语言。即使有些方言不容易听得懂,却仍未脱离银河标准语的范畴。”、“当然,但如今星际间保持着持续不断的星际旅行。如果说,有哪个世界孤立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但你讲的是地球本身啊,那是单一的一颗行星,哪来的什么孤立?”

“地球是人类起源的行星,别忘了这一点。那里必然有过一段难以想像的原始时期,没有星际旅行,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任何科技。经过了不知多少年的岁月,以及无数的生存竞争,人类才由非人的祖先逐渐蜕变而来。”

“这种说法简直太荒谬了。”

裴洛拉特听了这句评语,立刻露出窘迫的神态。“也许讨论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用,老弟,我从来没有说服过任何人。这当然是我自己的错,我可以肯定。”

崔维兹随即感到后悔,连忙赔罪道:“詹诺夫,我向你道歉,我刚才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有经过大脑。你告诉我的这些观念,毕竟有许多是我不熟悉的,你花了超过三十年的时间,才慢慢建立起这些理论,我却得一下子就照单全收,你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听我说,我可以想像地球上出现过原始人,他们发展出两种完全不同、彼此无法沟通的语言……”

“或许有六、七种之多——”裴洛拉特的语气没有什么自信,“地球可能分成好几个庞大陆块,起初,各个陆块之间也许没有任何联系。居住在每个陆块上的人,都有可能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语言。”

崔维兹刻意以严肃认真的口气说:“在每一个陆块上的人,一旦知晓了彼此的存在,他们可能也会开始争辩起源问题,争论究竟在哪一个陆块上,最早出现从其他动物演化而来的人类。”

“这很有可能,葛兰。他们如果那么做,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而在那些不同的语言中,有一种以‘盖娅’代表地球,但是‘地球’这个名称却是源自另外一种语言。”

“对,对。”

“而那个将地球称作‘地球’的语言,后来发展成为银河标准语。可是地球上的居民,由于某种原因,却用他们另外一种语言中的‘盖哑’,来称呼他们自己的世界。”

“完全正确!你学得的确很快,葛兰。”

“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把它想得多玄。如果盖娅真的就是地球,虽然名称不同,可是根据你先前的论点,这个盖哑的自转周期应该刚好是一个标准日,公转周期正是一个标准年,而且具有一个巨大的卫星,以恰好一个月的公转周期环绕这个行星。”

“对,一定应该是这样。”

“好啦,那么请告诉我,它到底是符合还是不符合这些必要条件?”

“其实我还不敢说,因为统计表上没有这些资料。”

“真的吗?好吧,那么,詹诺夫,我们是不是该飞到盖娅,去测量一下它的自转与公转周期,同时好好看一看它的卫星呢?”

“我是很想去,葛兰。”裴洛拉特说得很迟疑。“问题是它的位置也没有精确的记载。”

“你的意思是说,你唯一的资料只是一个名字,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就是你所谓的‘极可能的答案’?”

“伹这也就是我想去银河图书馆的原因!”

“慢着,你说统计表中没列出精确的位置,上面究竟有没有任何其他资料?”

“它被列在赛协尔星区之下,旁边还加了一个问号。”

“好啦,那么——詹诺夫,别再垂头丧气了,就让我们飞到赛协尔星区,我们总有办法找到盖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