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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盖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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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太空站飞出来的那艘太空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抵达远星号附近,崔维兹感觉这几个小时如坐针毡。

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崔维兹会试图呼叫那艘太空船,并期待对方有所回应。假如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他就会开始采取闪避行动。

由于太空艇毫无武装,又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现在电脑对他的指令有极严格的选择,如果他发出与太空艇运动相关的指令,电脑一概不会有任何反应。

不过,至少太空艇内部一切正常。维生系统维持着最佳工作状态,因此他与裴洛拉特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然而这一点却无济于事,无聊的等待与即将面临的未知数,令他身心越来越疲倦。他发现裴洛拉特似乎很镇定,心中下禁冒起一股无名火。而裴洛拉特好像还故意火上加油,偏偏选他没食欲的时候,开了一个鸡丁罐头。罐头打开之后立刻自动加热,不一会儿冒出了蒸气,裴洛拉特随即吃将起来。

崔维兹没好气地说:“天啊,詹诺夫!好臭!”

裴洛拉特好像吓了一跳,连忙将罐头凑到鼻端闻了闻。“我觉得味道很香啊,葛兰。”

崔维兹摇了摇头。 “别管我,我只是在胡言乱语。不过你总该用把叉子,否则你的指头整天都会有鸡肉的味道。”

裴洛拉特很讶异,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我正在想别的事情。”

崔维兹又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是否有兴趣猜一猜,那艘太空船上的非人生物应该是什么模样?”他现在感觉很羞愧,因为自己竟然没有裴洛拉特镇定。他好歹曾经在舰队服役过(不过当然没有实战经验),而裴洛拉特只是个历史学家。可是现在,这位旅伴却能安然地坐在那里。

裴洛拉特答道:“在与地球完全不同的环境中,演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实在是无法想像。可能性也许并非无穷多,但也一定多得数不清。不过,我可以推测他们绝非蛮不讲理或凶残成性,我相信他们会以文明的方式对待我们。否则的话,我们现在早就死了。”

“至少你还能冷静思考,好朋友,你还能够保持镇静。我的神经却仿佛在和他们的无形镇静剂对抗,我有股异常的冲动,老想站起来踱几步……那艘该死的太空船怎么还没到?”

裴洛拉特说:“我是一个惯于被动的人,葛兰。我这一辈子都在等待新的文献出土,平常只能埋头钻研既有的资料。除了等待之外,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而你却是一个行动派,一旦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你就会感到痛苦莫名。”

崔维兹紧绷的情绪顿时轻松了些,他喃喃说道:“我低估了你的观察力,詹诺夫。”

“不,你没有低估我。”裴洛拉特以平静的口吻说:“然而,即使是一个天真的学者,有时也能从生活中领悟出一些道理。”

“而即使是最精明的政治人物,有时也可能执迷不悟。”

“我可没有那么说,葛兰。”

“你没有说,是我说的,所以我要积极一点。我至少还可以目测观察——那艘太空船已经相当接近了,看得出来,它似乎极为原始。”

“似乎?”

崔维兹说:“如果它是其他智慧型生物制造的,那么表面上的原始,实际上可能只是非人文明的特征。”

“你也认为它可能是非人文明的产物?”裴洛拉特问道,他兴奋得脸色都有点泛红。

“我还不能确定。我认为,人造器物不论因为文化差异而有多大不同,若与另一种生物制造的器物相较,顶多也只能算是大同小异。”

“那只不过是你的猜想罢了。直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接触过不同的文化,却从未发现不同的智慧型物种,根本无从判断非人文明的器物会有多大差异。”

“鱼类、海豚、企鹅、乌贼这些据说是源自地球的生物,以及甚至不是地球物种的围韧,它们在黏滞介质中运动的办法,都是将身体演化成流线型。因此,这些生物的基因构造虽然截然不同,外型却没多大差别——文明的产物也可能如此。”

“乌贼的触手和围韧的螺旋状振器,”裴洛拉特反驳道:“两者之间有极大不同,也跟其他那些脊椎动物的鳍、蹼或鳍状肢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文明的产物也可能如此。”

“无论如何,”崔维兹说:“我感觉心情好多了。跟你胡扯这么一大堆,我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我想,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将会遇见什么。那艘太空船无法和我们接驳,所以不论上面是什么样的生物,都必须藉着旧式的索链荡过来,或者他们会用什么方法,驱策我们两人自动摆荡过去——除非上面真是什么非人生物,拥有全然迥异的接驳系统。”

“那艘太空船有多大?”

“我没有办法用远星号的电脑和雷达来计算距离,所以无法估计它的尺度。”

一条索链突然向远星号婉蜒地游移过来。

崔维兹说:“这有两种可能,其一为上面的确是人类:其二为非人生物也使用相同的装置。或许在这种情况之下,除了索链之外根本没有第二种工具。”

“他们可以用一根管子,”裴洛拉特说:“或者一个水平梯。”

“那些东西都没有韧性,很难用来联系两艘船舰。你得用一种既强固又有韧性的东西。”

索链触及远星号时,太空艇坚硬的外壳(连带内部的空气)震动了一下,发出一阵闷沉的铿锵声。接着,那艘太空船开始进行速率微调,以使两者达到一致的速度,此时索链看起来像一条在太空游走的长蛇。等到微调完成之后,索链终于达到相对静止的状态。

然后那艘太空船的表面出现一个黑点,像瞳孔一样越变越大。

崔维兹嘀咕道:“竟然不是自动滑门,而是伸屈隔板。”

“非人文明?”

“还很难讲,可是很有意思。”

一个人形出现在画面上。

裴洛拉特紧抿着嘴唇,过了好一阵子,才用失望的口气说:“太可惜了,是人类。”

“还是很难讲,”崔维兹以冷静的口气分析道:“我们现在能够断定的,只是那个躯体好像有五个突起,可能是头部与双手、双脚,却也可能根本不是——等一等!”

“什么?”

“它的动作比我预料的更迅速俐落——啊!”

“又怎么啦?”

“它配备有某种推进装置,我看得出不是火箭式推进器,但它绝不是只靠拉动索链前进。尽管如此,这也没法保证它就是人类。”

虽然那个人形顺着索链迅疾而至,太空艇中的人却觉得等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外面终于传来一阵噪音。

崔维兹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它马上就要进来了,我决定它一出现就立刻动手。”他已经握紧了拳头。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放轻松点,”裴洛拉特说:“它也许比我们强壮,而且能够控制我们的心灵,那艘太空船上一定还有同伙。我们最好还是稍安勿躁,先看看面对的是什么角色再说。”

“你倒是越来越深谋远虑,詹诺夫,”崔维兹说:“而小弟我反而越来越冲动啦。”

他们又听见了气闸开闭的声音,最后,那个人形终于出现在太空艇内。

“差不多普通的尺寸,”裴洛拉特喃喃说道:“那件太空衣里可以塞进一个人类。”

“这种型式的太空衣我从来没见过,甚至也没听说过,不过我认为,它仍然没有超出人类制品的范围——根本无法提供进一步线索。”

现在,穿着太空衣的人形站在两人面前。太空衣上面是一个圆形罩盔,如果罩盔面板是玻璃制品,那也是一种单向透光的玻璃,完全看不见里面。

那个人形将一只上肢抬到罩盔旁边,迅速碰了下某个开关,崔维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罩盔就脱开太空衣,被举了起来。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张年轻娇媚的脸蛋。来者无疑是一位美丽的女郎。

2

裴洛拉特原本毫无表情的长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愕与茫然。他用迟疑的口气问道:“你是人类吗?”

女郎的眉毛往上一挑,嘴唇立时噘了起来。从她这个反应看来,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听到了一种陌生的语言,不了解对方说些什么,或是她虽然听懂了那句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将右手伸到左侧一拉,整件太空衣立时解开,好像原本只是由一排铰链拴住,她跨了出来,那套太空衣在原处伫立一会儿,发出一声如人声的轻叹,才终于垮成一团。

一旦褪下臃肿的太空衣,女郎看起来就更年轻了。她穿着一套宽松而半透明的衣服,外袍刚好及膝,里层的少数几件也若隐若现。

她的胸部不大,腰肢很细,臀部浑圆而饱满。隐约可见的大腿看来相当壮硕,小腿曲线由膝盖到美丽的脚踝都十分修长。她有一头及肩的黑色秀发,黑色的眼珠又大又亮,丰满的嘴唇微微翘向一边。

她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然后开口说:“我看起来不像人类吗?”这句话证明她完全了解对方的语言。

她说的银河标准语有一点生硬,好像刻意要将每个字的发音都咬得很准确。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微微笑着说:“这点我绝对无法否认,你是百分之百的人类,而且是赏心悦目的人类。”

年轻女郎将两臂向外一伸,仿佛邀请他们再看仔细些。“但愿如此,两位先生,许多男士都爱死了这副躯体。”

裴洛拉特说:“我倒宁愿为了爱它而好好活着。”他感到有点意外,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油腔滑调。

“说得好,”女郎一本正经地说道:“一旦占有这副躯体之后,所有相思的叹息都转变为狂喜的赞叹。”

说完她就哈哈大笑,裴洛拉特也跟着笑了起来。

听到这几句对话,崔维兹的额头不禁皱了起来。他突然凶巴巴地问道:“你几岁了?”

被他这么一吼,女郎显得有点畏怯。“二十三——两位先生。”

“你来干什么?你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我是来护送你们到盖娅去的。”她的银河标准语突然变得有点不标准了,好像将某些单母音发成了双母音。

“你一个女孩子来护送我们?”

女郎立刻显出严肃的神情,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她说:“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盖娅,管理太空站是我当前的职责。”

“你当前的职责?太空站上难道只有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她的语气充满著骄傲。

“那么它现在是空的喽?”

“我已经不在上面了,两位先生,但它并不是空的,它还在那里。”

“它?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指那座太空站,它是盖娅。它不需要我,也能抓住你们的太空船。”

“那么你又在太空站里做什么呢?”

“那是我当前的职责。”

裴洛拉特扯扯崔维兹的袖子,结果却被甩开,但他仍不放弃。“葛兰,”他用接近耳语的声音劝崔维兹:“不要对她大吼大叫,她只是个女孩子,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崔维兹怒气冲冲地摇着头,裴洛拉特却已经开口说:“年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是回应裴洛拉特温和的语调。她答道:“宝绮思。”

“宝绮思?”裴洛拉特说:“非常好听的名字,想必这还不是你的全名吧。”

“当然不是,名字那么短有什么好处,那样到处都会碰到同名的人,根本没办法分辨谁是谁,男士们还会搞不清哪个才是该爱死的躯体——我的全名是宝绮思奴比雅蕊拉。”

“这可实在很拗口。”

“什么?七、八个字怎么能算拗口?我有些朋友的名字长达十五个字,而且从来打不定主意该让朋友怎么称呼。我打从十五岁开始,就一直用宝绮思这个名字,我妈妈以前叫我‘奴比’,不知道你们能否想像这种事情。”

“在银河标准语中,‘宝绮思’代表的是‘无上欢喜’或者‘快乐至极’的意思。”裴洛拉特说。

“在盖娅的语言中也是这个意思,它跟银河标准语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而‘无上欢喜’正是我想带给别人的印象。”

“我的名字叫詹诺夫·裴洛拉特。”

“我知道,而另外这位先生——这个大嗓门——叫作葛兰·崔维兹,我们是由赛协尔听来的。”

崔维兹立刻眯起双眼,问道:“你又是怎样听来的?”

宝绮思转身望着他,以平静的口气说:“不是我,是盖娅听来的。”

裴洛拉特说:“宝绮思小姐,我可不可以跟我的同伴私下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我不会耽搁太久的。”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猛扯着崔维兹的手肘,硬把他拖到隔壁房间去。

两人避开宝绮思后,崔维兹悄声问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确定她仍然听得到我们说话,可能还有办法读取我们的心思,这该死的东西。”

“不管她能不能听得到,我们暂时需要一点隔绝的感觉。听好,老弟,别再欺负她了,我们现在根本无计可施,拿她出气绝对不是办法。她只是个负责传话的女孩,很可能跟我们一样身不由己。其实,只要她人在这艘太空船上,我们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危险;若是他们打算摧毁远星号,就不会让她到这里来。如果你一直像个凶神恶煞,他们可能会撤走她,然后摧毁这艘太空船——当然还包括在里面的我们两个。”

“我可不喜欢任人摆布。”崔维兹气急败坏地说。

“谁又喜欢呢?可是凶巴巴的态度无济于事,只会让你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凶神恶煞。喔,亲爱的兄弟,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凶巴巴地对你,如果我过分苛责你的话,你也一定要原谅我,但是无论如何也不用把气出在那个女孩身上。”

“詹诺夫,她的年纪可以当你的么女了。”

裴洛拉特立即正色说道:“所以我们更应该对她和颜悦色,我可不懂你这句话有什么言外之意。”

崔维兹想了想,脸上的阴霾随即一扫而空。“很好,你说得对,是我错了。不过他们派一个小女孩来,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至少也该派个什么军官来,让我们多少感到有点分量。只派一个小女孩?还一直说这都是盖娅的意思?”

“她指的也许是某位以盖娅当作荣衔的领导者,或者是指这个行星的议会。我们迟早会查出真相,但也许不是直接问出来。”

“男人爱死了她那副躯体!”崔维兹说:“呸!因为她屁股大!”

“没有人要你去爱死它,葛兰。”裴洛拉特好言相劝。“好啦!让她自嘲一番又有何妨,我自己倒认为这样很有意思,而且满友善的。”

两人发现宝绮思站在电脑旁边,正俯身打量着电脑的元件。她的双手一直背在背后,彷佛生怕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

当他们低头钻过矮小的舱门时,宝绮思便拾起头来。“这实在是一艘了不起的太空船,”她说:“这些东西至少有一半我完全没概念,不过你们如果要给我一份见面礼,当然再也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它好漂亮,让我的太空船相形见绌。”

她脸上突然显现强烈的好奇。“你们真是从基地来的?”

“你又是如何听说基地的?”裴洛拉特反问道。

“我们在学校学到的,主要是由于骡的缘故。”

“为什么是由于骡的缘故呢,宝绮思?”

“他曾经是我们的一份子啊,先……你的名字可以用哪个字当简称,先生?”

裴洛拉特说:“‘詹’或‘裴’都可以,你喜欢哪一个?”

“他曾经是我们的一份子,裴,”宝绮思露出了老朋友般的笑容,“他生于盖娅,可是似乎没有人知道确实的地点。”

崔维兹接口道:“我想他一定是盖娅的英雄,宝绮思,思?”他的态度突然变得过分友善,几乎有点太过热切了。

崔维兹一面说,一面朝裴洛拉特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放心。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称我‘崔’。”

“喔,不对,”她立刻否认。“他是一名罪犯,未经许可就擅自离开盖娅,谁都不应该这么做。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溜走的,反正他就是溜掉了。我猜这就是他没有好下场的原因——基地最后把他打败了。”

“是第二基地吗?”崔维兹问。

“还有另一个吗?我相信如果好好想一想,我应该就会知道,但是我对历史没有兴趣,真的。我的想法是,只有盖娅认为最有用的东西,我才会感到兴趣。如果我对历史毫不注意,那是因为历史学家已经够多了,或者因为我天生就不合适。我可能正在接受太空技师的养成训练,我一直被指派从事这一类工作,而且我好像也很喜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假如我不喜欢的话……”

她说得越来越快,几乎没有换气,崔维兹好下容易才插进一句话:“到底谁是盖娅?”

宝绮思露出困惑的表情。“盖娅就是盖娅——拜托,裴、崔,让我们办正事吧,我们得赶紧着陆。”

“我们现在不是正在降落吗?”

“没错,可是太慢了。盖娅觉得,如果你们让这艘太空船发挥潜力,速度会比现在快得多。你们愿意这么做吗?”

“我们可以做得到,”崔维兹绷着脸答道:“然而,如果让我重新控制这艘太空船,我不是很可能立刻朝反方向飞走吗?”

宝绮思哈哈大笑。 “你这个人真有趣。盖娅不想让你走的方向,你当然没办法走;可是盖哑要你走的方向,你却可以走得比现在更快。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崔维兹说:“我也会试着控制自己的幽默感。我应该在哪里着陆呢?”

“这个你不用操心,只管往下降,最后就会在正确的地点着陆。盖娅会确保你能做到这一点。”

裴洛拉特说:“而你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宝绮思,以便确保我们受到良好的待遇吗?”

“这一点我自信还能做到,让我想想看,本人通常的服务费——我是指这种服务——可以直接由本人的收支卡入帐。”

“而另外的服务呢?”

宝绮思咯咯笑了起来。“你真是个老不羞。”

裴洛拉特马上不敢再多说话。

3

当太空艇朝盖娅高速俯冲时,宝绮思兴奋得像个无邪的小孩:“根本没有加速度的感觉嘛!”

“这是重力驱动的太空船,”裴洛拉特说:“每一样东西都同时被加速,包括我们在内,所以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裴?”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我想崔应该知道,”他说:“不过我想他目前没有心情谈这个。”

崔维兹正操纵着太空艇,顺着盖娅的重力势阱猛然下冲。宝绮思刚才说的一点都不错,对于他所下达的指令,电脑只能接受一部分——当他试图斜向跨越重力线的时候,电脑虽然显得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接受了;当他试着向上攀升时,电脑却完全没有反应。

他仍旧不是太空艇的主人。

裴洛拉特好言劝道:“你降落的速度尸就是进入了所谓的‘水恒之境’。”

“这些人的任务是要选择一个最适合人类的‘实相’。他们曾经不断修正自己的决定——故事发展到了这里,有许多详细情节的描述,我得提醒你们,这个故事是以冗长的史诗形式写成。最后的结局是,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宇宙——故事是这么说的,而在这个宇宙中,整个银河唯独地球拥有复杂的生态系统,也只有地球能发展出足以创造高科技的智慧型物种。”

“根据他们的判断,人类在这个情况之下最安全,于是他们将这一串事件固定为实相,从此终止了这项工作,因此,如今银河中只有人类一种智慧型生物。而在人类殖民银河的过程中,有意无意间带了许多动植物与微生物同行,结果在各个行星上,源自地球的物种往往征服了固有的生命。”

“在蒙胧迷蒙的机率空间里面,其实还有许多其他实相存在,而在那些实相中,银河拥有许多种类的智慧型生物,可是我们全部无法触及,我们等于被禁锢在这个实相之中。在我们的实相所发生的每一个行动与事件,都会形成许多新的分枝,但是宇宙每次发生分歧的时候,只会有一个分枝成为实相的延续。所以说,应该有数量众多的候选宇宙——也许有无限多个,从我们的实相中产生。但理论上它们全都是类似的,也就是说在每个候选宇宙中,我们这个银河都只有单一的智慧型物种——当然,这个理论不成立的机率虽然极小,但还是存在的,因为可能性既然无穷多,那么排除任何的可能性都是危险的断言。”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微微耸了耸肩,然后又补充道:“至少,故事是这么说的。这个故事早在盖娅建立之前就开始流传,我不敢保证它是真的。”

其他三个人一直都在专心听着。此时宝绮思点了点头,好像她以前就听过这个故事,刚才只是要确定杜姆没有讲错。

裴洛拉特一脸严肃,沈默半晌,然后猛地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

“不,”他哑声说道:“这根本没有意义。我们无法用任何观测或推理,来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所以它只能算是一种臆测。但是姑且不追究这一点,假设它的确是真的吧!我们所存在的这个宇宙,仍旧只有地球发展出丰富的生命与智慧型物种,所以在这个宇宙中,不论它是仅此一家,还是无限多个可能中的一个,地球这个行星一定有什么唯一的特点,我们仍然要探究这个唯一性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又是好一阵子的静默,结果是崔维兹最先有反应。

他摇了摇头。“不对,詹诺夫,话不是这么说。让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纯粹是出于巧合,在银河十亿颗可住人的行星上,只有地球发展出丰富的生态,最后产生了智慧型生物,这样的机会是一比十亿兆,也就是十的二十一次方分之一。假如真是如此,那么在十的二十一次方个可能的实相中,就有一个含有这样子的银河,而那些不朽者刚好选择了这个实相。所以在我们这个银河中,只有地球这颗行星能够发展出复杂的生态、智慧型物种与高等的科技。这并不是因为地球有什么特别之处,纯粹只是一种巧合。”

崔维兹继续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事实上,我认为还应该存在许多其他的实相,在那些实相中,唯一发展出智慧型物种的行星可能是盖娅,可能是塞协尔,可能是端点星,或者是我们这个实相中完全没有生命迹象的某颗行星。当然还有更多其他实相,其中的银河包含一种以上的智慧型物种,那些实相的数目一定很庞大,所以比较之下,上述的极端情形仅占极微小的比例。我相信,如果那些不朽者检查过足够多的实相,他们就会发现有一个实相,其中每颗可住人行星都独立发展出智慧型物种。”

裴洛拉特说道:“难道我就不能主张是不朽者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实相,其中的地球与其他实相中的地球都不相同,基于某种理由,这个地球特别适于发展出智慧?事实上,我还可以进一步假设,不朽者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实相,其中的银河与其他实相中的银河都不相同,基于某种理由,银河中只有地球一颗行星能够发展出智慧。”

崔维兹说:“你可以这么主张,不过我认为我的说法比较有道理。”

裴洛拉特有点冒火,“那纯粹是主观的认定,当然——”

杜姆赶紧打岔:“这种逻辑上的诡辩,是永远不会有结论的。好啦,我们不要破坏一个愉快闲适的夜晚——至少我自己十分珍惜这个气氛。”

裴洛拉特勉力放松紧绷的情绪,让火气慢慢消退。最后,他终于露出了微笑说道:“遵命,杜姆。”

宝绮思一直乖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装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崔维兹原本不时瞅着她,此时说道:“这个世界又是怎么来的,杜姆?我是指盖娅,以及它的群体意识。”

杜姆仰着头,以高亢的音调笑了几声,一张老脸上堆满了皱纹。“仍旧只有传奇!当我读到有关人类历史的纪录时,有时也会想到这些问题。历史纪录不论如何仔细地收藏、归档、电脑化,时间一长总会变得模糊不清。故事像滚雪球一般增加,传说则像灰尘一样累积,越是久远的历史,上面积聚的灰尘就越厚,最后终于退化成了传奇。”

裴洛拉特说:“我们历史学家对这种过程相当清楚,杜姆。传奇自有吸引人的地方,大约十五个世纪之前,列贝尔·坚纳拉特就曾经说过:‘精采的虚构情节驱逐乏味的历史真相’,现在这句话已经被奉为‘坚纳拉特定律’。”

“是吗?”杜姆说:“我本来还以为这只是我自己发明的讽刺呢。嗯,由于这个所谓的坚纳拉特定律,我们过去的历史充满了朦胧的美感——你们知道机器人是什么吗?”

“我们到了赛协尔才知道的。”崔维兹随口答道。

“你们看到过?”

“不,有个赛协尔人问过我们相同的问题,我们回答不知道,那人就向我们解释了一番。”

“原来如此。你们知道,人类曾经和机器人共同生活过一段岁月,但是相处得并不好。”

“这点我们也听说了。”

“机器人都受到所谓‘机器人三大戒律’的严格约束,这一点可以追溯到史前史。三大戒律有好几种可能的版本,根据正统的看法,它的内容是这样的: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亦不得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二、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该命令抵触第一戒律;三、机器人必须保卫自身的存在,除非此一行动抵触第一或第二戒律。

“等到机器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能干之后,就对这些戒律,尤其是最高优先的第一戒律,做出越来越广义的诠释,并且越来越以人类的保护者自居。但它们的保护却剥夺了人类的自由,使人类越来越难以忍受。”

“其实机器人完全是出于善意,它们显然都在为人类着想,为所有人类的幸福而不断努力,可是这样反而更令人无法消受。”

“机器人的每一项进展与突破,都使得这种情况更为变本加厉。后来机器人甚至发展出了精神感应力,这表示连人类的思想都会被它们侦知,从此之后,人类的行为便受到机器人更严密的监督。”

“同时,机器人的外形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可是它们的行为却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徒具人形只让它们更惹人反感。所以,这种情况当然会有个了结。”

“为什么会‘当然’呢?”裴洛拉特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现在才开口发问。

杜姆说:“这是机器人钻逻辑牛角尖的必然结果。最后,机器人进步到了具有足够的人性,终于体认到人类为何会憎恶它们,因为它们名义上虽然为人类着想,实际上却剥夺了人类应有的一切。结果机器人不得不做出决定,不论人类照顾自己的方式多么拙劣、多么没有效率,也许还是让人类自生自灭比较好些。”

“因此,据说永恒之境就是机器人所建造的,而机器人自己则成为不朽者。它们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实相,认为人类处身其中最为安全——也就是独处于银河之中。在它们尽到照顾人类的责任之后,为了切实地、彻底地奉行第一戒律,机器人遂自动终止了运作。从此以后,我们才算是真正的人类,藉着我们自己的能力,独力发展一切的科技文明。”

讲到这里,杜姆稍微停顿了一下,视线轮流扫过崔维兹与裴洛拉特,然后继续说:“怎么样,你们相信这些说法吗?”

崔维兹缓缓摇着头。“不相信,我从未听说有任何历史纪录提到这种事。你呢,詹诺夫?”

裴洛拉特说:“某些神话跟这个故事似乎有类似之处。”

“得了吧,詹诺夫,我们随便哪个人编个故事,都可以找到好像合拍的神话传说,只要加上天花乱坠的解释就行了。但我指的是历史——可靠的纪录。”

“喔,这样的话,据我所知应该没有。”

杜姆说:“我并不感到意外,早在机器人销声匿迹之前,许多人为了追求自由,便已经成群结队离开地球,远赴更深的太空去建立无机器人的殖民世界。大多数的殖民者来自过度拥挤的地球,当然记得人类对机器人长久以来的排斥。新的世界一切从头开始,他们甚至不愿回顾过去痛苦的屈辱——每个人都像小孩一样,被迫接受机器人保母的照顾。因此他们没有保留任何纪录,久而久之便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崔维兹说:“这太可能吧。”

裴洛拉特转向他说:“不,葛兰,并非全然没有可能。每一个社会都会自行创造自己的历史,也都喜欢湮灭卑微的出身,消极的做法是任其渐渐被人遗忘,积极的做法是虚构出一些英雄事迹。当年的帝国政府,就曾试图抹杀帝国之前的历史,以便制造帝国永恒的神秘假相。此外,关于超空间纪元之前的纪录,现在也几乎全部消失,而你自己也明白,如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地球这颗行星。”

崔维兹反驳道:“你不能同时接受这两种说法,詹诺夫。如果整个银河都忘却了机器人,为什么盖娅偏偏会记得?”

宝绮思忽然发出女高音般的轻笑,抢着回答:“因为我们不一样。”

“是吗?”崔维兹说:“哪一点不一样?”

杜姆接道:“好了,宝绮思,让我来讲吧。我们的确与众不同,两位端点星的客人。从机器人国度逃出来的流亡团体,其中有一批人循着赛协尔殖民者的路线,最后终于抵达盖娅。也只有他们这一批人,从机器人那里学到了精神感应的技艺。

“你可知道,那的确是一门技艺。它本是人类心灵与生俱来的潜能,却必须藉由非常微妙而困难的方式,才有办法发展出来。想要将这个潜能发挥到极致,必须经过许多代的不断努力,不过一旦有了好的开始,它就能自动发展下去。盖娅意识就是这个潜能的极致,我们已经花了两万多年的工夫,却仍未达到完美的境界。在我们发展精神感应的过程中,很早便体会到了群体意识的存在,首先仅限于人类,然后再扩及动物,接下来是植物;最后,在几个世纪之前,扩大到了行星本身这个无生命结构。”

“由于这一切都源自机器人,因此我们并没有忘记它们,我们将它们视为导师,而非我们的保母。我们总是认为,它们帮我们打开了心灵中另一扇门,从此我们再也不希望被关上,哪怕只是一时一刻。所以说,我们始终怀着感激的心情追念它们。”

崔维兹说:“你们过去曾经是机器人的孩子,现在这么一来,你们又成了群体意识的孩子。你们不是跟过去一样,仍旧失去人性的尊严吗?”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崔。我们现在所做的,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抉择——我们自己的抉择,因而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我们并没有受到外力的强迫,而是由内而外发展出来的,这点我们绝对不会忘记。此外,我们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我们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世界,再也没有另一个世界和盖娅一样。”

“你们怎能如此肯定?”

“我们当然能够肯定,崔。如果还有一个与我们类似的世界级意识,即使它远在银河的另一端,我们也能够侦测得到。比如说,我们就能侦测出来,你们那个第二基地的群体意识正在起步,不过这只是近两个世纪的事。”

“就是在骡乱时期吗?”

“对,他本是我们的一分子。”杜姆显得面色凝重。“他是一个畸变种,擅自离开了盖娅,当时我们太过天真,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没有及时采取制止行动。后来,当我们将注意力转移到外在世界时,便发觉了你们所谓的第二基地,于是就把这件事留给他们处理。”

崔维兹茫然地睁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喃喃说道:“再来,就可以接上我们的历史课本了!”

然后他摇摇头,故意提高音量说:“盖娅这么做,是不是太孬种了点?他应该是你们的责任。”

“你说得对,可是当我们终于放眼银河之后,才晓得过去根本是有眼无珠。因此,骡造成的悲剧反倒成了我们的警钟。直到那时,我们才察觉到一个事实,就是我们迟早将面临一个严重的危机,现在危机果然来临了。然而多亏骡所引发的意外事件,我们早已有了充分的准备。”

“什么样的危机?”

“一个足以使我们毁灭的危机。”

“我才不相信,你们先后逐退了帝国、骡、赛协尔,你们拥有强大的群体意识,可以在千百万公里之外抓住太空中的船舰,你们有什么好怕的?看看宝绮思,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她根本不认为会有什么危机。”

宝绮思将一条美腿搁在椅子扶手上,故意冲着崔维兹扭扭脚趾头。“我当然不担心,崔,反正你会处理的。”

崔维兹大吃一惊:“我?”

杜姆说:“盖娅藉着上百种微妙的安排,才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要你来替我们应付这个危机。”

崔维兹瞪著杜姆,脸上的表情渐渐由惊愕转为愤怒。“我?银河如此浩瀚,为什么偏偏是我?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崔维兹,”杜姆用一种催眠似的平静口吻说:“你,只有你,银河虽然如此浩瀚,却也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