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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圆桌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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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天过去了,虽然坚迪柏感到十分愤怒,心情却不怎么沉重。审判竟然没有火速举行,这实在没什么道理。假如他需要时间准备的话,那么他可以确定,他们一定早就逼他出庭了。

然而自从击败骡之后,第二基地从未面临更为严重的危机。因此他们故意拖延时间——就只为了想激怒他。

这一点他们的确得逞了。谢顿在上!他们这样做,只会使他的反击更加强劲,他在心中暗自做了这个决定。

现在他环顾四周,休息室中空无一人,两天以来都是如此。大家都知道他已是待罪之身,是一个即将被革职的发言者。在第二基地五个世纪的历史中,这将是史无前例的创举——他将遭到罢黜的处分,将被贬为一名普通的、平凡的第二基地成员。

其实,只要能身为第二基地的一员,便已经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而坚迪柏在遭到弹劾之后,也许仍能保有一个可敬的头衔,也就是说,依然会比普通成员更有地位。然而,一位曾经担任过发言者的人,被贬到那样不上不下的地位,绝非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不过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会发生,坚迪柏愤愤地想,虽然两天以来,周围的人都在刻意回避他。只有苏拉·诺微的态度始终不变,但那是由于她太过憨直,不能了解目前的状况,对她而言,坚迪柏仍旧是她唯一的“师傅”。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她的奉承,不禁感到十分恼怒。当她以崇敬的眼光望着他的时候,他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一想到这种反应,坚迪柏就觉得羞愧不已——难道自己对那么小的恩惠,都变得如此感激不已吗?

这时,一名书记从会议厅走出来,告诉坚迪柏圆桌会议请他列席,他马上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坚迪柏对这位书记有很深刻的认识——他对每一位发言者应该受到何等的殷勤侍奉,心里有一个精确无比的标准。此时此刻,坚迪柏所受到的待遇差到极点,即使只是一名书记,也认为他等于已经被定罪了。

其他的发言者全部围桌而坐,每一位都穿着开庭专用的黑袍,表情分外严肃。首席发言者桑帝斯看起来有点不自在,却未让自己脸上挤出一丝友善的表情。而三位女性发言者之一的德拉米,甚至根本没看他一眼。

首席发言者开始说:“史陀·坚迪柏发言者,由于你的不当行为,如今你已经遭到弹劾。你曾经当着我们的面,以含糊的言语,指控圆桌会议有人涉嫌叛逆与谋杀,却又提不出任何实证。你的话中之意,是要第二基地的所有成员——包括首席发言者与每一位发言者——全都接受彻底的精神结构分析,以便确定究竟什么人不再可信。这种言行足以分化我们的社会,倘若众人的向心力消失,第二基地便无法控制复杂而带有潜在敌意的银河,更不能确保第二帝国能够如期建立。

“你这些犯了大忌的言语,既然我们都已亲耳听到,我们就省略掉宣读正式起诉书的程序,直接进入下一个程序。史陀·坚迪柏发言者,你有任何的答辩吗?”

德拉米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不过眼睛仍然没有望向坚迪柏。

坚迪柏说:“如果事实能够视同辩辞,那么我就有话要说。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我们的安全体系已经出现漏洞,可能有一个乃至数个第二基地的成员,已经遭到外在精神力量的控制——在座诸位也并非没有可能——而这对第二基地造成了空前的危机。如果说,你们急于举行这场审判,真的是因为不敢浪费时间,那么诸位可能也模糊地体察到危机的严重性。然而果真如此的话,在我正式要求立即举行审判之后,你们为何又拖延了两天?在此我要特别声明,由于这个致命的危机迫在眉睫,我才不得不说出那番惹祸的话,假如我没有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我才真的不配当一名发言者。”

“他只不过又在重复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首席发言者。”德拉米轻声说道。

坚迪柏的座位被刻意搬动过,使他比其他人距离圆桌更远——这代表他已经遭到罢黜。他索性将座椅再往后挪,像是表明自己毫不在乎,然后猛然起立。

他说:“你们是否准备不顾法定程序,此刻便要定我的罪,还是准许我提出详细的答辩?”

首席发言者回答说:“这并不是一个没有法律根据的集会,发言者。由于没有多少前例可循,我们愿意采取倾向你的立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我们这些凡人的心灵,有可能偏离绝对的公正,那么我们宁可让罪人逍遥法外,也不希望冤枉任何无辜。因此,尽管目前这件案子如此重大,不容我们轻易错放罪嫌,我们仍准许你依照自己的方式陈述辩辞,而且你可以有充分的时间,直到全体一致决议要你停止——包括本席在内——”(最后半句话他特别提高音量)“我的声明已经够清楚了。”

坚迪柏说:“那么,让我首先向诸位报告,那名最近被逐出端点星的第一基地人葛兰·崔维兹——首席发言者和我都相信,他就是那个潜在危机的先头部队——所驾驶的太空船,突然间无缘无故转向了。”

“发言者应公布情报的来源,”德拉米轻声说道:“发言者怎么会知道的?”(根据她的语调判断,她口中的“发言者”指的并不是他的头衔。)

“我是从首席发言者那里获悉这个消息的,”坚迪柏说:“可是我自己也曾经查证过。然而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由于我对会议厅的安全防范并不放心,请准许我对情报的来源保密。”

首席发言者道:“对于德拉米发言者的动议,本席暂时不做裁决,让我们暂且不过问情报的来源,继续进行原先的程序。不过假如等一下圆桌会议决议要获得答案,坚迪柏发言者就必须提出来。”

德拉米又说:“倘若这位发言者现在不愿提供答案,我想到的唯一合理假设,就是他手下有一特务——一名他私下雇用、不需凡事对圆桌会议负责的特务。像这样的一个人,是否会遵守第二基地成员的行为规范,我们实在无法确定。”

这话惹得首席发言者有点不高兴,他说:“你的言外之意我全部明白了,德拉米发言者,不需要你再一字一句说给我听。”

“我提到这一点,只是想让它列入纪录,首席发言者。因为这样等于是罪上加罪,而在原先的弹劾案中却没有这一条。我想顺便提一下,弹劾议案一直未曾逐条宣读,在此我提议将这一条也加上去。”

首席发言者说:“我让书记将这一条加上,等到适当的时候,再来修饰正式的措辞——坚迪柏发言者,”(至少他口中的“发言者”是指坚迪柏的头衔)“你的答辩等于在开倒车,请继续。”

于是坚迪柏又说:“这位崔维兹不但改变方向,朝着我们无法预料的目标前去,他的运动速度也是前所未见。根据我所获得的情报——这点连首席发言者也尚未知晓——他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就运动了将近一万秒差距。”

“藉由一次跃迁?”一位发言者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说。

“藉由将近三十次跃迁,一次接着一次,其间根本没有任何停顿,”坚迪柏答道:“这比单独一次跃迁的情形更加难以想像。即使我们现在找到他的下落,也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能跟上,而一旦被他发觉,他又有心逃脱的话,我们就不可能再追得上他——你们却只顾着对弹劾案这种游戏下工夫,就为了替这个案子添油加醋,让两天的时间白白溜走。”

首席发言者勉力隐藏起怒意,毫不动容地说:“请告诉我们,坚迪柏发言者,你认为这代表什么意义。”

“这就是一个警讯,首席发言者,代表第一基地的科技不断突飞猛进,如今他们比普芮姆·帕佛的时代强大太多了。如果他们发现我们,又能自由采取行动,我们绝对无法应付。”

德拉米突然起立发言:“首席发言者,我们的时间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不应该被这种‘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吓到。不论第一基地的机械装置如何惊人,反正一旦危机来临,他们的心灵都会在我们控制之下。”

“你对这一点有何解释,坚迪柏发言者?”首席发言者问道。

“等一下我们自然会讨论到心灵的问题,此时此刻,我只想强调,第一基地的科技力量不但占了绝对优势,而且还在持续增强之中。”

首席发言者说:“开始陈述下一条,坚迪柏发言者。你的第一条答辩,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与弹劾案本身并没有太大关联。”

由圆桌会议其他成员的动作与姿势,可以看出他们全部赞成这个说法。

坚迪柏说:“我这就跳到下一条。崔维兹在这趟旅程中还有一个同伴,”(他顿了一下,在心中搜寻着那个名字)“一个名叫詹诺夫·裴洛拉特的人。他是一个没什么大用的学者,一生致力于探讨有关地球的神话与传说。”

德拉米说:“你对他这个人那么清楚吗?我猜想,这又是那个秘密情报来源提供的?”她俨然成了这次审判的检察官,而且显出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没错,我对他这个人的确那么清楚。”坚迪柏缓缓答道。“几个月以前,端点星的市长——一位精力充沛而能干的女性——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突然对这名学者产生兴趣,当然,我也因此开始注意他。我并未将这一切据为已有,我所获得的所有情报,全都已经转呈首席发言者。”

“我可以证明这一点。”首席发言者低声说道。

一名年老的发言者问道:“你所谓的地球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传说中常常提到的起源世界?也就是当年在帝国时代,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题目?”

坚迪柏点了点头。“如果是德拉米发言者,她一定会说地球是在那些‘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里——我怀疑裴洛拉特的梦想,是要到川陀的银河图书馆来,好好查阅一下有关地球的资料。因为他在端点星上,无法藉着馆际合作借阅银河图书馆的藏书。

“当他与崔维兹从端点星出发时,他一定以为毕生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我们原来也在等待这两个人,期望藉着这个机会查清他们的底细——这当然是为了我们本身着想。结果,诸位现在已经知道,他们不会来了。他们转往其他的目的地,我们还不清楚他们准备去哪里,也不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德拉米又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们不来这里,我们当然不会有任何损失。事实上,既然他们那么轻易就忽略我们,便可推知第一基地还不知道川陀的真面目,所以我们应该为普芮姆·帕佛的成就再度喝彩。”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圆睑看起来就像天使一般纯真。

坚迪柏说:“假使我们不加深思的话,也许真的会得到这个令人欣慰的答案。然而他们这次突然转向,有没有可能并非他们未曾看出川陀的重要性?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让在川陀的我们有机会调查这两个人,预防我们知晓地球的重要性?”

圆桌会议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任何人——”德拉米冷冷地说:“都可以发明一些骇人听闻的说法,然后洋洋洒洒地胡扯一通。可是你杜撰的这些有什么意义?我们第二基地如何看待地球,为什么又会有人关心?它是否真的是那颗起源行星,或者只是一个神话,以及人类究竟有没有单一发源地这些问题,当然应该只有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民间故事搜集者——比如你口中的这位裴洛拉特——才会感到兴趣,这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关我们什么事?”坚迪柏说:“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图书馆里没有任何地球的资料?”

此刻,圆桌会议首度出现了敌意以外的气氛。

德拉米问道:“真的没有吗?”

坚迪柏以相当冷静的口气说:“当我一接到消息,说崔维兹和裴洛拉特可能会来这里,准备寻找有关地球的资料,我自然很快做了些准备工作。我特别到银河图书馆去,叫电脑列出这些资料的完整目录,结果电脑却什么都没找到,那时我就感到事情不单纯——想想看,不是只有少量的资料,不是一点点,而是根本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们却坚持要我再等两天,才愿意举行这次的审判。在此期间,我又听说那两个第一基地人不会来了,这就使我更加好奇,我必须想办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你们还浑浑噩噩——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屋顶塌了还只顾着品尝美酒——我藉着这个空档,翻阅了几本自己收藏的历史书籍。我读到一些章节,特别提到帝国末期有关‘起源问题’的研究,书中列出并引用到一些文献,传统印刷与胶卷都有。然后我又回到图书馆去,亲自动手寻找那些文献,我向诸位保证,那里的确什么也没有。”

德拉米说:“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地球的确只是个神话——”

“那我应该在神话参考书中找到这个名字;如果地球只是‘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我就应该在‘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集’中找到它;如果地球只是精神病患的无稽之谈,我就应该在病态心理学项下发现一点资料。事实上,有关地球的传说的确存在,否则你们不会全都听说过,而且还立刻想到就是传说中的人类发源地。可是,为什么在图书馆中却没有地球的资料,每一个类别都没有?”

德拉米这回没应声,另一位发言者却插了进来。这位发言者名叫李奥尼斯·郑,是个身材相当瘦小的人,对谢顿计划的细节有着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对于真实的银河却抱持着短视的态度。当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总是喜欢眨个不停。

他说道:“大家都晓得,在帝国末期的那段日子,帝国曾经试图建立本身的神话,因此刻意淡化帝国之前的一切历史。”

坚迪柏点点头。“郑发言者,‘淡化’这个词用得万分恰当,因为它并不等于毁灭证据。你应该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帝国倾颓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人们突然开始怀古,认为过去曾经出现过更好的时代。正如我刚才提到的,在哈里·谢顿的时代,许多人都对‘起源问题’产生了兴趣——”

郑发言者用力干咳一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我对这一点非常清楚,年轻人,对于帝国衰落所伴随的社会问题,我的了解一定比你想像中深得多。由于‘帝国化’运动的兴起,压制了人们对于地球的玩票式研究;谢顿死后两百年,在克里昂二世的主导下,帝国发起了最后一次的文化复兴,帝国化运动在那时达到巅峰,所有对于地球的研究完全终止。对于这一点,在克里昂时代还曾颁布一道谕令,将人们对这方面的兴趣称为——我想我的引述应该正确——‘迂腐而无建设性的臆测,易于腐蚀百姓对皇上的赤忱忠心。’”

坚迪柏笑道:“这么说的话,郑发言者,你认为有关地球的所有参考资料,是在克里昂二世时期被毁掉的喽?”

“本人没有做出任何结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你不做出任何结论,这点的确高明之至。在克里昂二世时期,帝国虽然经历短暂的复兴,然而,至少大学和图书馆已经落在我们手中——或者应该说,是在我们先辈的掌握之中。想要从图书馆移走任何资料,不可能瞒得过第二基地的发言者。事实上,如果真有这种企图,奉命执行的人一定就是我们的发言者,只不过垂死的帝国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坚迪柏顿了一下,但是郑发言者却一句话也不吭,只是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因此坚迪柏继续说:“在谢顿的时代,图书馆中一定还藏有地球的相关资料,因为当时‘起源问题’的研究十分盛行。此后第二基地便接掌了图书馆,所以也不可能有机会让人将资料搬走。如今,图书馆里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资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拉米不耐烦地插嘴道:“你的两难命题可以到此为止,坚迪柏,我们都已经听懂了。你心目中的答案又是什么?是你自己将那些资料搬光的?”

“如往常一样,德拉米,你的确能够一语中的。”坚迪柏对她点了点头,极尽讽刺之能事(她的反应则是微微扬了扬嘴角)。“可能的答案之一,是第二基地某位发言者监守自盗。这个人知道如何支配图书馆员,而不会在他们心中留下记忆;同时也知道如何使用电脑,而不会在其中留下任何纪录。”

首席发言者桑帝斯立刻涨红了脸。“荒唐,坚迪柏发言者,我无法想像有发言者会这么做。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即使有哪位发言者基于某种特殊原因,将地球的资料移到别处,为什么要隐瞒圆桌会议其他成员?不论是谁想动图书馆的手脚,被发现的机会都相当大,他为什么要冒这种葬送前途的危险?更何况,我认为即使是本领再高强的发言者,也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这么说的话,首席发言者,德拉米发言者认为是我干的这种说法,您必然不会同意。”

“我当然不同意,”首席发言者说:“我有时难免怀疑你的判断力,不过我尚未认为你已经完全疯狂。”

“那么,这件事就应该从未发生过,首席发言者。有关地球的资料应该仍在图书馆中,根本没有被人取走,因为我们已经否定了一切的可能——然而,那些资料的确不见了。”

德拉米故意装出厌烦的模样说:“好啦好啦,让我们快点结束这个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心目中的答案又是什么?我肯定你心中必定有一个答案。”

“只要你能够肯定,发言者,那我们也都能肯定。我的看法是,图书馆曾遭到某个第二基地成员洗劫,当时此人受到某种神秘外力的控制。由于有那个力量在暗中相助,因此一切过程才会神不知、鬼不觉。”

德拉米哈哈大笑。“结果还是被你发现了是吗?你——不受控制又无法控制的天之骄子。假如这个神秘力量的确存在,你又如何能够发现那些资料失踪?为什么你不会受到控制?”

坚迪柏以严肃的口气说道:“这可不是好笑的事,发言者。他们也许跟我们的想法类似,认为一切干涉行动都必须尽量节制。几天前,当我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保护自己,而是如何避免碰触那个阿姆人的心灵。他们可能也抱持着同样的态度,一旦他们感到安全无虞,就会停止一切干涉行动。这才是真正的危险,致命的危险,我之所以能够发现这些事,也许正代表他们不再有所顾虑,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已经赢了。而我们,却还在这里继续玩我们的游戏!”

“可是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目的究竟何在?有任何可能的目的吗?”德拉米追问道。她一面说,一面不安地挪动双脚,同时不自觉地咬着嘴唇。随着圆桌会议对这个问题越来越有兴趣、越来越关心,她感到自己的势力已经在渐渐消退。

坚迪柏回答道:“假设,第一基地挟着巨大的有形力量,正在全力寻找地球的下落,却故意做得像是将那两人放逐,希望我们误以为事实仅是如此——但是如果真的只是放逐,他们怎会让这两个人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太空船,能在一小时之内,在太空中运动一万秒差距?

“至于我们第二基地,我们一直未曾试图寻找地球,而且显然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阻止我们接触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第一基地眼看就要找到地球了,我们却连一步都还没有跨出去,这样——”

坚迪柏稍微顿了一下,德拉米就抢着说:“什么这样那样?快把你的童话说完吧。你到底知不知道任何真相?”

“我并不知道每一件真相,发言者。对于扑天盖地而来的重重阴谋,我至今尚未完全参透,但是我的确知道有阴谋存在。我不知道寻找地球有什么意义,却能肯定第二基地目前正面临极大的危险,而这危险也将危及到谢顿计划与全体人类的未来。”

德拉米猛然起立,脸上毫无笑容。她用激动却仍能勉力控制的声音说:“废话!首席发言者,赶快制止他再讲下去!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被告的不当言行,他却讲一些不仅幼稚而且毫不相干的话。他编出了许多令人费解的理论,只有他自己才认为有道理,但他绝对休想藉此脱罪。我要求对此项议题立即进行表决——一致赞成通过他的罪状!”

“且慢!”坚迪柏厉声说道。“据我所知,我可以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而我还剩下一条辩辞——只剩最后一条。请让我先提出来,然后你们就可以进行表决,我绝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首席发言者揉了一下疲倦的双眼。“你可以继续,坚迪柏发言者。让我提醒圆桌会议一点——将遭到弹劾的发言者定罪,是一件重大决定,而且没有前例可循。我们不能给后人一种印象,认为我们没有授与被告充分答辩的机会。此外还要记住一点,就是即使我们对裁决感到满意,后人却不一定会这么想。我不相信第二基地任何阶层的成员,会对历史评价有丝毫的忽视,更不用说是圆桌会议的发言者了。让我们树立一个典范,以确定未来许多世纪后的发言者也都会赞同我们的做法。”

德拉米尖刻地说道:“我们这样做很可能会丢脸,首席发言者,后人会讥笑我们多此一举。允许被告继续答辩,只是您个人的决定而已。”

坚迪柏深深吸了一口气。“首席发言者,既然您做出如此决定,那么我希望传唤一名证人——她是我三天前遇到的一名年轻女子,没有她的见义勇为,当天我根本就无法出席圆桌会议,而不仅是迟到而已。”

“你所提到的这名女子,圆桌会议的成员认识吗?”首席发言者问道。

“不认识,首席发言者,她是这个行星的原住民。”

德拉米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一个阿姆女人?”

“没错!正是如此!”

德拉米叫道:“我们跟这种人有什么干系?他们讲的话全都毫无用处,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坚迪柏紧抿双唇,任何人都不会将这个表情误认为是笑容。他厉声说道:“所有的阿姆人,他们的肉身当然都存在,他们也是人类,在谢顿计划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第二基地受到他们的间接保护,因此他们的角色极为重要。德拉米发言者竟然说出这么没有人性的话,在此我要跟她划清界线,并且希望她的发言能够保留在会议纪录中,以便日后作为她不适于担任发言者的佐证。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是否还有人同意她的惊人之语,也要反对我的证人出席?”

首席发言者说:“传唤你的证人,发言者。”

坚迪柏的嘴角这才松弛下来,回复到发言者遭受压力时应有的冷漠神情。他的心灵早已严阵以待,同时布下了重重禁制,然而在那道防御工事之后,他意识到最危险的时刻已经度过,而自己等于已经赢了。

2

苏拉·诺微看来十分紧张,她两眼睁得很大,下唇微微发颤,胸部轻微地起伏,双手则慢慢地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她的头发全部梳到后头挽成一髻,被太阳晒黑的脸孔不时抽搐着。她双手笨拙地抚着长裙的裙褶,同时迅速打量着圆桌会议的成员——一位发言者接着一位发言者——大眼睛里面充满了敬畏之意。

众人也纷纷回望她,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轻视与不安。德拉米的目光则射向诺微头顶的正上方,故意忽视她的存在。

坚迪柏小心翼翼地轻抚她的心灵表层,使她的心情轻松下来。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其实轻轻拍一拍她的手,或者抚摸她的面颊也可以做到,但是此时此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然后坚迪柏开始说:“首席发言者,我得将这名女子的意识灵敏度减低,这样她的证辞才不会受到恐惧的干扰。您想不想观察一下——其他人想不想?如果你们希望的话,请跟我一起来,以便确定我没有修改她的心灵。”

诺微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点坚迪柏倒并不惊讶。坚迪柏知道,她从未听过第二基地高层人士之间的交谈,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语音、声调、表情、思想的迅速古怪组合。不过她的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收服了她的心灵之后,恐惧感便立即消失无踪。

她的脸上现出一片平静。

“你身后有张椅子,诺微,”坚迪柏说:“请坐下来。”

诺微以笨拙的动作,向众人微微屈膝致意,然后便转身坐了下来,身体仍保持着直挺挺的姿势。

她说话的声音很清楚,可是每当她的阿姆口音太重时,坚迪柏就会要她重复一遍。为了表示对圆桌会议的尊重,坚迪柏必须维持正式的言语,所以有时得将问题重复一遍,诺微才能够会过意来。

坚迪柏与鲁菲南发生冲突的经过,她一五一十描述得相当详细。

坚迪柏说:“这些经过是否都是你亲眼见到的,诺微?”

“不,师傅,不然我早就出来阻止了,鲁菲南系一个好汉子,但是脑袋不大灵光。”

“然而你却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了出来,你没有看到前面的过程,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呢?”

“鲁菲南将它告诉我的,我逼问他,他感觉到惭愧。”

“惭愧?你知不知道,他过去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鲁菲南?没有,师傅,他很温和,虽然个子很大。他不是爱打架的人,并且他很惊怕斜者,他常常说他们很伟大,并且具有力量。”

“当他遇到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那种感觉呢?”

“这是很奇怪的事,搞不懂为什么。”她摇了摇头。“他当时不是他自己,我对他说:‘你这个大笨头,怎么可以攻打斜者?’然后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像是不在那里,站在一旁看着那个不是我自己。’”

郑发言者突然插嘴道:“首席发言者,为何要让这名女子转述那名男子的话,我们不能把那名男子找来,当面询问他吗?”

坚迪柏说:“当然可以,等这名女子作证完毕,圆桌会议若想听更多的证辞,我随时可以传唤卡洛耳·鲁菲南——就是最近找我麻烦的那个人——来出席作证。如果诸位认为没有必要,等我问完这位证人,圆桌会议就可以直接进行判决。”

“很好,”首席发言者道:“继续询问你的证人。”

于是坚迪柏又问:“而你呢,诺微?你这样出面阻止一场冲突,像不像你平日的作为?”

诺微一时之间并未回答,她的两道浓眉稍微挤在一起,直到眉头再度舒展后,她才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不希望斜者受到伤害,我不得不做,我心里头想也没有想,我就站在你们中间。”

顿了一下之后,她又说:“下次还有需要,我还会再做一次。”

坚迪柏说:“诺微,你现在要睡着了。你什么也不会想,你会好好休息,甚至连梦都没有。”

诺微含糊地说了几句话,接着就闭上了眼睛,将头仰靠在椅背上。

坚迪柏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首席发言者,恭请您跟我一起步入这名女子的心灵,您将发现它极为单纯匀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您将目睹的现象,也许永远无法在别处见到。这里——还有这里!您观察到了吗?如果其他诸位也有兴趣看看,一个一个来会比较容易些。”

会场中不久就响起一片嘁喳耳语。

坚迪柏问道:“各位还有任何疑问吗?”

德拉米说:“我怀疑,因为……”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因为她看到了连她也几乎无法形容的现象。

坚迪柏替她把那句话说下去:“你认为我为了作伪证,事先重塑过这个心灵?这么说的话,你认为我有本事做如此精细的微调,让一条精神纤维显着地变形,而周围的结构却完全不受任何影响?如果我有这种能力,我又何必用这种方式与你们周旋?为什么还要让我自己遭到受审的耻辱?为什么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你们?如果这名女子的心灵真是我的杰作,那么除非你们有万全的准备,否则全都不是我的对手。这名女子的心灵所受到的调整,你们没有人办得到,我自己也同样无法办到,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这种事情又确确实实发生了。”

他顿了一下,轮流瞪视每一位发言者,最后将目光停驻在德拉米的脸上,缓缓说道:“现在,如果还有任何需要的话,我立刻就传唤那名阿姆农夫——卡洛耳·鲁菲南。我曾经检查过他,发现他的心灵也被相同的手法调整过。”

首席发言者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没有这个必要了,”他说:“我们刚才所看到的,实在是震撼人心的景象。”

“既然如此,”坚迪柏说:“我是否可以唤醒这名阿姆女子,然后请她退席?我已经安排好了,外面会有人照顾她的。”

坚迪柏轻轻扶着诺微,将她送出了会议厅,然后赶紧回来,继续进行陈述。他说:“让我很快做个总结——由此可知,人的心灵能够被如此改造,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例子,而这种手法是我们望尘莫及的。藉由这种方法,就能让图书馆员将地球的资料偷走——他们自己浑然不觉,而我们也被瞒过了。我们刚才也已经知道,对方——不论他们是什么人——是如何精心安排,使我无法准时出席圆桌会议。我的生命受到威胁,然后又有人救我脱险,结果因此遭到了弹劾。这一连串看似顺理成章的事件,最后可能会导致我丧失决策权,而我所主张的行动方针——那些足以威胁到对方的主张——就会胎死腹中。”

德拉米上身前倾,她显然也受到了震撼。“如果那个秘密组织真的那么高明,你又如何能发现这一切?”

坚迪柏现在有心情笑了,于是他微笑着说:“我并没有什么功劳,我并没有自夸本事比其他发言者高强,至少绝对比不上首席发言者。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反骡’——这个相当贴切的称呼,是首席发言者发明的——也并非智商无限高而缺点等于零。他们会选取这名阿姆女子作为工具,也许是因为她只需要极小的微调;她原本就对她所谓的‘斜者’没有排斥感,而且还对他们万分崇拜。

“然而,当这件事情结束之后,由于她与我有短暂的接触,更刺激了她希望成为一位学者的幻想。于是第二天,她便怀抱着这个愿望来找我。她这个特殊的雄心令我感到好奇,因此我检视了她的心灵,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不可能会那么做。然后,几乎可说是出于偶然,我发现了那个微调的痕迹,并且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如果当初被选上的是另一名女子——一个对学者没有那么多好感的人——‘反骡’也许得花较多的工夫调整她的心灵,但是这样就不会有接下来的发展,而我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由于那些‘反骡’计算错误,或者是无法充分考虑未知的一切,因此才会功败垂成。他们竟然也会犯错,这一点的确令人感到振奋。”

德拉米说:“首席发言者和你将这个——组织——称为‘反骡’,我猜,是因为他们似乎在尽力维护谢顿计划,跟骡的所作所为刚好相反。如果那些反骡真的是这样,他们又有什么危险性呢?”

“如果没有任何目的,他们又何必这么辛苦?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何。一名犬儒可能会说,他们准备在未来某个时刻介入,然后将历史趋势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当然是对他们更有利的方向。这是我个人的想法——虽然我对犬儒主义并无专研。我们都知道,德拉米发言者具有博爱与诚信的高贵情操,她是否想要推己及人,主张这些人是普渡众生的利他主义者,志愿为我们分担工作,而完全不求任何回报?”

此话一出,会场顿时响起一阵轻笑声,坚迪柏晓得自己已经赢了,而德拉米也明白她已一败涂地。在这一瞬间,—股怒意脱出她的严密精神控制,就像是在浓密的树荫中,突然射进一道红色的阳光。

坚迪柏说道:“当那个阿姆农夫找我麻烦的时候,我马上想到的是某位发言者在幕后指使。后来,我又发现那名阿姆女子的心灵受到微调,就知道自己虽然料中了阴谋的内容,却猜错了阴谋的主使者。在此,我要对自己的错误诠释道歉,请求诸位能重新考量这件案子。”

首席发言者说:“我相信这个道歉应该可以被接受——”

德拉米突然又插嘴道:“请您务必原谅,首席发言者,但我想打个岔。我主张立刻撤销这项弹劾案,事到如今,我不再赞成将坚迪柏发言者定罪,我想其他人也一定不会。我还要进一步建议,立刻将弹劾案的一切内容,从坚迪柏发言者完美无瑕的纪录中删除。他已经用高明的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在此要恭喜他。此外,我还要恭喜他发现了那个危机,如果不是他的话,我们可能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因而导致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我还要为我过去的敌意,向他致上由衷的歉意。”她又变得相当平静,脸上堆满友善的表情,而且声音极其甜美。

德拉米甚至对坚迪柏露出了微笑,对于她这种立刻就能见风转舵,以便将失败减到最小的本事,坚迪柏不得不感到佩服。同时他还感到这只是另一波攻势的开始,她随时会从另一个方向再度发动攻击。

他可以确定,即将发生的状况绝对不会容易应付。

3

当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努力表现迷人的丰采时,总是有办法主导发言者圆桌会议。如今,她的声音变得轻柔,她的微笑落落大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总之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因此没有人想要打断她的话,大家都在屏息以待,想看她如何再猛然击出另外一拳。

她说道:“由于坚迪柏发言者的贡献,我想现在大家都知道应该如何做了。我们还未能目睹反骡的真面目,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甚至在第二基地的大本营里,他们都有办法神出鬼没,接触到许多人的心灵。不晓得第一基地的权力中心如何打算,或许,我们将面对反骡与第一基地组成的同盟。总而言之,我们什么都不能确定。

“我们不知道那个葛兰·崔维兹和他的同伴——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两人究竟准备到哪里去。首席发言者与坚迪柏有一个预感,认为当前这个重大的危机,关键就掌握在崔维兹的手上。那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显然,我们应该尽全力调查崔维兹的底细——他准备到哪里去,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的目的可能是什么;或者他到底有没有目标、有没有打算、有没有任何目的;他是否仅仅是一个工具,而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力量。”

坚迪柏答道:“他仍然受到监视。”

德拉米噘起嘴唇,现出了一个纵容的微笑。“被什么人监视?被我们派驻在外世界的特务?我们已经目睹了对方在此地展现的力量,还能指望那些特务有办法对抗他们吗?当然不能。在骡横扫银河的时代,以及其后数十年间,第二基地总是派出——甚至牺牲——由精英所组成的志愿军,从来都未曾犹豫,因为除此之外无计可施。为了挽救谢顿计划,普芮姆·帕佛本人假扮成一位川陀的行商,亲自在银河中东奔西跑,目的就是要带回那个小女孩艾卡蒂。当前的这个危机,可能比前述两者更为严重,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能依赖那些低层人员——那些跟监者与信童。”

坚迪柏说:“你当然不是想建议,让首席发言者在此时离开川陀吧?”

德拉米答道:“当然不是,这里实在太需要他坐镇了。不过嘛,我们还有你,坚迪柏发言者。这次的危机是你发觉的,是你查到有神秘的外力控制了图书馆,以及阿姆人的心灵;是你独排众议,坚持自己的观点,最后说服了整个圆桌会议。在座没有一位比你更了解目前的状况,今后除你之外,也没有人能够洞悉得如此透澈。所以我认为,你必须到第一线去面对敌人。我可否知道其他人的意见如何?”

这一点根本不需要正式表决,每一位发言者都能感知其他人的心灵。坚迪柏突然感到极为震惊,在他刚刚赢得胜利,而德拉米遭到惨败的情况下,这个可怕的女人显然又在瞬间扭转干坤,让他无法推卸这个形同放逐的任务。从此,他不知道要在太空中奔波多久,而她却可以继续控制圆桌会议,也就等于是控制了第二基地,甚至整个银河——迫使所有人面对着危险的命运。

而坚迪柏在流放期间,纵然真能搜集到重要情报,使得第二基地因而避免迫近的危机,那么功劳也将归于德拉米,因为这项任务是她安排的。换句话说,他的成功将有助于巩固她的权力。坚迪柏做得越有效率,越快获致成功,就越有可能帮助她巩固权力。

这个反败为胜的行动实在太精彩、太不可思议了。

即使是现在,她也已经明显地控制圆桌会议,僭取了首席发言者的地位。坚迪柏刚想到这一点,就感受到首席发言者投射出来的怒火。

坚迪柏转过身去,看到首席发言者毫不掩饰他的愤怒。目前的态势已经十分明显,一个外在的危机方才解决,另一个内部危机却已经开始酝酿。

4

昆多·桑帝斯——第二十五代首席发言者——对自己从未有过特别的幻想。

第二基地过去五个世纪漫长的历史中,的确出过几位强有力的首席发言者,但桑帝斯了解自己并非这样的人;然而,他也根本不必像他们那样雄才大略。在他主掌圆桌会议这段时期,银河正处于繁荣的太平岁月,纵有雄才大略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似乎是个适宜守成不变的时代,而他就是扮演这个角色的适当人选。上一代首席发言者选他作为继承人,也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你并不是一个冒险家,你是一名道地的学者,”第二十四代首席发言者曾经这么说。“你会善加维护谢顿计划,而一个冒险家却可能毁掉它。守成!你主持的圆桌会议应当以此为最高原则。”

他一直如此努力,却因而形成了消极被动的领导作风,时常被人解释成软弱无能。他想要退位的谣言耳语从未间断过,也始终有些发言者在公开规划继任人选。

桑帝斯完全心知肚明,知道德拉米是这场权力斗争的领导者。在圆桌会议的成员中,她的作风最为强悍,甚至连血气方刚的初生之犊坚迪柏,也必须避免与她正面交锋,他现在的表现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谢顿在上,自己也许消极被动,甚至真的软弱无能,然而至少有一项特权,历代首席发言者从没有放弃过,而他也绝对要坚持到底。

现在他起立准备发言,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当首席发言者起立发言时,任何人都不准打岔,即使德拉米或坚迪柏也不敢造次。

他说:“诸位发言者!我同意我们正面临一个严重的危机,因而必须采取强有力的因应措施。本来应该由我出马与敌人交锋,不过宅心仁厚的德拉米发言者,却说需要我留下来坐镇,替我免除了这项艰难的任务。然而,事实上,不论是大本营或是最前线,我都无法派上任何用场:我的年事已高,已经力不从心。长久以来,一直有人期望我能尽早退位,也许我应该这么做了。当这次危机圆满解决之后,我就决定立刻退位。

“不过,选择继任者是首席发言者的特权,而我现在就打算这么做。过去许多年来,有一位发言者长期主导圆桌会议的议程,这位发言者具有强势的性格,经常表现出我所欠缺的领导能力。诸位应该知道,我指的正是德拉米发言者。”

他稍事停顿之后,接着又说:“唯独你不表赞同,坚迪柏发言者,我是否能请问为什么?”说完他就坐了下来,让坚迪柏有资格开始发言。

“我并没有不赞同,首席发言者。”坚迪柏低声回答:“选择继任人选是您至高无上的权利。”

“我会这么做的,当你自太空归来——为消弭当前危机跨出成功的第一步之后,就是我退位的时候。我的继任者将完全接掌指挥权,继续一切必要的行动,以便圆满解决这个危机。你有什么意见吗,坚迪柏发言者?”

坚迪柏平静地说道:“当您指定德拉米发言者作为您的继任者时,首度发言者,我希望您务必要劝戒她——”

首席发言者很不客气地打断坚迪柏的话,他说:“我只是提到德拉米发言者,并没有指定她做我的继任者。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向您致歉,首席发言者。我应该说:在我完成任务归来之际,假设您指定德拉米发言者为您的继任者,可否请您务必劝戒她——”

“将来我也不会让她做我的继任者,不论出现任何状况都一样。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首席发言者做出这项声明的时候,心中不禁产生一阵满意的快感,这无异向德拉米迎面狠狠击出一拳,他再也想不到更能羞辱她的办法了。

“嗯,坚迪柏发言者,”他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能说被搞糊涂了。”

首席发言者再度起立,然后说:“德拉米发言者的确具有领导统御的天分,然而身为一位首席发言者,光是具有这种特质还不够。坚迪柏发言者能见人所未见;他面对圆桌会议的一致敌意,却能迫使大家重新考虑各项决定,最后说服圆桌会议同意他的观点。德拉米发言者将追查葛兰·崔维兹的责任,置于坚迪柏发言者的肩上,我虽然怀疑她的动机,不过这个重担的确非他莫属。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知道他会成功,当他归来之后,坚迪柏发言者将成为第二十六代首席发言者。”

说完他立刻坐了下来,每位发言者都急着表示自己的意见,会场一时之间充满了由语音、声调、表情、思想汇成的喧嚣。首席发言者毫不理睬各式各样的噪声,只是漠然地瞪视着正前方。他心中很清楚,该做的现在终于做了,而且还有几分出人意表。能够放下这个重责大任,应该算是人生一大解脱,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可是却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找到了一位适当的继任者。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首席发言者突然感应到德拉米的心灵。他抬眼向她望去。

谢顿在上!她竟然表现得出奇平静,而且脸上还露出了笑容。她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失望或绝望——这代表她还没有认输。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但她究竟还有什么王牌可出呢?

5

假如表现出悲愤与失望能有什么用的话,黛洛拉·德拉米会毫不保留地好好发泄一番。

那个控制圆桌会议的老笨蛋,还有那个幸运之神宠幸的小白痴!如果能够让这两个人吃点苦头,她一定会享受到复仇的快意。然而她图的却不是一时之快,她还要一点更具体的东西。

她要当上首席发言者。

哪怕手中只剩下一张牌可出,她也要继续打下去。

她露出温和的微笑,同时举起一只手表示准备发言。不过她并未急着开口,故意让这个姿势维持了一阵子,以便当她发言的时候,其他人不但都会住口,而且会保持绝对的肃静。

她说:“首席发言者,正如坚迪柏发言者刚才讲的一样,我并没有不赞同您的决定,选择继任人选是您至高无上的权利。我现在发言的目的,是想对那个如今已成为坚迪柏发言者的任务,提供一点自己的浅见,希望能对这项任务有所贡献。我可否解释自己的想法,首席发言者?”

“说吧。”首席发言者随口答道,他感到她未免太客气、太温顺了。

德拉米低下头,表情十分凝重,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说道:“我们也有太空船,虽然不像第一基地的船舰那样先进,但仍然可供坚迪柏发言者使用,我相信他和大家一样,也懂得如何驾驶太空船。银河中每一颗重要的行星上,都有我们布桩的人,不论他到哪里,都会有人负责接待。此外,他已经完全洞悉目前的危险,因此连那些反骡都无法再加害他。事实上,纵使我们懵懂未觉,我猜他们仍然只会选择低层人员下手,甚至利用阿姆农民。当然,我们将对第二基地的所有心灵,做一次彻彻底底的总检查,包括每一位发言者在内——虽然我确定我们全都安然无事,因为反骡不敢在我们身上妄动手脚。

“不过,坚迪柏发言者却没有理由冒无谓的险,他并不想做冲锋敢死队,因此在从事任务时,如果不希望让对方发现的话,最好能做某种程度的伪装。他如果能以阿姆行商的身分出发,对任务的执行将有很大的助益。我们都知道,当年普芮姆·帕佛在闯荡银河时,便是假扮成一名行商。”

首席发言者说:“普芮姆·帕佛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有特殊的目的,坚迪柏发言者却没有这个需要。如果某种伪装真有必要的话,我相信聪明的他一定会乐于采用。”

“对不起,首席发言者,在此我想提出一个巧妙的伪装。相信诸位都还记得,普芮姆·帕佛的妻子兼多年的助手,当年总是与他一同旅行,这样子最能彻底表现乡下人的气息,任何人都不容易起疑。”

坚迪柏说:“我没有妻子,虽然有些女性助手,可是她们都不会愿意假扮成我的配偶。”

“这点我们都晓得,坚迪柏发言者。”德拉米说:“可是只要有某个女人跟你在一起,别人就会理所当然地将你们视为夫妻。志愿者一定可以找得到,如果你认为需要携带书面证明文件,我们也能为你准备。总之,我认为应该有个女人与你同行。”

在这一瞬间,坚迪柏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总不至于是指……

这是她想分享功劳的一种计谋吗?她是否在争取联合领导权——或是由两人轮流职掌首席发言权?

坚迪柏绷着脸说:“我感到受宠若惊,德拉米发言者自己竟然想……”

德拉米突然张口大笑,同时双眼直视着坚迪柏,并且露出近乎真挚的表情。坚迪柏知道自己又掉进了另一个陷阱,他的表现愚蠢之至,在座所有人绝对不会忘记这一幕。

她说:“坚迪柏发言者,我不会莽撞到想要陪你出这趟任务,这件任务是你的,也只能属于你;正如同首席发言者的职位将是你的,也只能属于你。我没想到你会要我跟你作伴,说真的,发言者,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早就不认为自己是个美娇娃。”

在座的发言者全部露出笑容,就连首席发言者都有点忍俊不禁。

坚迪柏硬生生承受了一记重击,但他随即力图振作,决定不让她的急智专美于前,决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尽可能用温和的口气说:“那么你的建议到底是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没有想到你会希望与我作伴。你最擅长的是主导圆桌会议,而不是处理纷乱的银河事务,这一点我很明白。”

“我同意,坚迪柏发言者,我同意你的说法。”德拉米说:“而我的建议,跟我刚才提到你该扮成阿姆行商有关。想要能够百分之百掩人耳目,除了一个阿姆女子之外,还有什么更适当的旅伴人选呢?”

“一个阿姆女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坚迪柏连续两次惊慌失措。其他发言者只当在看笑话。

“就是那个阿姆女子,”德拉米继续说:“那个救过你一次,使你免遭一顿毒打的女人,也就是那个始终用崇拜目光望着你的女人。你曾经探查过她的心灵,由于你这么做,才使她不知不觉又一次助你脱险,而且是比毒打严重无数倍的危险。我建议你带她一起走。”

坚迪柏的直觉反应是立刻拒绝,但他知道她期待的就是这个答案,这反而会让其他人看更多的笑话。现在的态势已经很明朗,由于首席发言者急于打击德拉米,迫不及待地任命坚迪柏为继任者,即使这个行动本身并没错,德拉米却一下子使它变成了致命的错误。

坚迪柏是最年轻的发言者,他得罪了圆桌会议全体成员,却又巧妙地摆脱制裁的行动。他这种做法,等于是将其他人狠狠羞辱了一番。现在他成为首席发言者的预定人选,大家当然都恨得牙痒痒的。

本来,想要击败他是很困难的事,然而现在他们将会记住,德拉米是多么轻易就使他出丑,而他们在一旁又看得多么开心。今后,她能更轻易地用这件事实说服众人,说他既不够成熟又缺乏经验,根本不配担任首席发言者。当坚迪柏在太空中执行任务时,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向首席发言者施压,强迫他改变原先的决定。纵使首席发言者坚持初衷,当坚迪柏继承了首席发言者之后,也将面对一个众叛亲离的圆桌会议。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作为。

在这一刹那间,他就预见了一切可能的发展,因此,他的回答彷佛没有丝毫迟疑。

“德拉米发言者,我非常钦佩你的洞察力。本来我还想给各位一个惊奇的。其实,我的确准备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但并非完全由于你提出的那个好理由。我想带她一起走,是因为她具有与众不同的心灵,诸位都检查过那个心灵,亲眼目睹了它的结构——难以想像的聪慧,更重要的是澄澈、单纯、完全没有任何心机。外力一旦碰触到它,一定会马上出现明显的痕迹,我相信诸位都会做出这个结论。

“因此,德拉米发言者,不知道你是否想到过,她可以当作一个绝佳的先期预警系统。我可以藉由她的心灵,侦测出异类精神力场出现的征候,我相信,这样会比我用自己的方法,更早发现敌人的踪迹。”

众人似乎全都感到十分讶异,会场顿时出奇地宁静。坚迪柏又轻描淡写地说下去:“啊,你们全都没有想到,没关系,没关系,这并不重要!我现在就该准备出发了,我们不能浪费任何时间。”

“慢着,”德拉米问道:“你打算如何进行?”她第三度由主动转为被动。

坚迪柏微微耸了耸肩。“何必要在此讨论细节呢?圆桌会议知道得越少,反骡就越不会想侵犯诸位的心灵。”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听来像是将圆桌会议的安全摆在第一位。与此同时,他也使心灵中充斥着这种想法,而且让它显露出来。

这番话让他们非常受用,而且他们一旦感到满意,就不会再怀疑坚迪柏是否真的知道该如何做。

6

当天傍晚,首席发言者与坚迪柏私下做了一次晤谈。

“你的想法没有错,”他说:“我忍不住在你的心灵表层之下扫过,我知道你认为我不应该宣布那件事,这一点我也不否认。她经常不露痕迹地僭取我的地位,因此我也想用同样的手法还击。我实在操之过急,想尽早将那无止无休的笑容从她脸上抹去。”

坚迪柏柔声说道:“也许您应该先私下知会我,等我回来之后再正式宣布这件事。”

“那样做的话,我就无法给她来个迎头痛击。这只是一个首席发言者可怜的小小心愿,我自己也了解。”

“这样做并不能让她死心,首席发言者。她仍旧会设法谋取这个位子,也许还因此有了更好的理由。我确定有几位发言者,将要表示我应该婉拒这项任命。他们不难提出许多理由,辩称德拉米发言者是圆桌会议中最佳的心灵,并且会成为最佳的首席发言者。”

“她是圆桌会议上的佼佼者,离开会场就不是了。”桑帝斯喃喃说道:“她看不见真正的敌人,她眼中的敌人只有其他的发言者,当初根本不该让她成为发言者。听我说,要不要我下一道命令,禁止你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我看得出来,她让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要,真的不要。我提出的那个带她同行的理由,并不是我信口胡诌的。她真的可以当我的先期预警系统,如果不是德拉米发言者这样逼我,我还无法想到这一点,所以我真该感谢她呢。我深信,那名女子将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那就好。对了,我也没有撒谎,我真的相信你总会有办法解除这个危机——如果你能够相信我的直觉的话。”

“我想我可以相信,因为我也同意您的看法。我向您保证,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无论反骡或德拉米发言者搞什么鬼,我都会回来接任首席发言者的职位。”

在说出这番话的同时,坚迪柏也在检视自己的心灵。对于这次单枪匹马的太空冒险,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兴奋,那么样踌躇满志?当然是因为他怀抱的雄心壮志。普芮姆·帕佛曾经做过这类的行动,所以他要证明史陀·坚迪柏也能办得到。当他凯旋归来之后,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就任首席发言者。然而除了雄心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呢?实战的诱惑?还是自从成年之后,自己就一直被锁在这个落后行星的隐匿角落,因而想要藉此寻求一点刺激?他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真正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实在太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