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迈向基地 > 第二部 克里昂一世

第一章

克里昂一世—— ……尽管作为最后一个在其治下第一银河帝国依然维持着适度的统一与繁荣的皇帝而备受推崇,克里昂一世在位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实际上仍是一个持续衰落的过程。当然这不能看作是他的直接责任,因为帝国的大衰落是基于强大的政治与经济因素,在当时绝非任何个人所能阻止。他的幸运在于选对了首相——埃托·德莫泽尔继而是哈里·谢顿,对于后者在心理历史学上的发展,这位皇帝从未丧失过信心。

然而克里昂与谢顿,作为最后那次乔若南党阴谋的目标,在其离奇的高潮——

银河百科全书

·1·

曼戴尔·古乐伯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在谢顿看来确实如此。谢顿在早锻炼时不由得停下来看他工作。

古乐伯,约莫四十五出头五十不到的年纪,比谢顿略微年轻个几岁,由于长久以来在御花园的露天地面上工作,皮肤略显粗糙,但他有着一张开开心心,修刮得整整齐齐的脸颊,顶际红润而微秃,沙褐色的头发稀稀落落的。他一边轻声哼着小调,一边检视着灌木叶片上有无害虫出没的痕迹。

他并不是首席园丁,那是当然的。御花园的首席园丁是个高官,在庞大的皇宫建筑群中拥有一所自己的富丽堂皇的办公室,手下有着一支人数众多的园丁队伍。他亲自检视御花园的机会一年不会超过一两次。

古乐伯仅仅是那支园丁队伍中的一员。他的头衔,据谢顿所知,是一级园丁,那是凭着三十年勤勤恳恳的工作挣来的。

当他的工作在一条碾压得近乎完美水平的碎石小径上暂告段落时,谢顿叫住了他:“又是个奇迹般的好天气啊,古乐伯。”

古乐伯抬起头,眼睛一亮。“是啊,真是个好天气,首相大人,我真为那些整天把自己关在室内的人感到遗憾。”

“你可把我给说进去了。”

“我说的那些人里并不包括您,首相大人,您可没什么令人遗憾的。不过您若是在这么一个天气里还待在那些建筑物里,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幸运者确实会替您感到一丝遗憾的。”

“我感谢你的同情心,古乐伯,但你知道我们有四百亿川陀人生活在穹顶之下,你是否为他们所有人都感到遗憾呢?”

“事实上,我正是为他们遗憾。谢天谢地我自己没有川陀血统,所以我有资格成为一名园丁。在这个星球上很少有人能在露天环境下工作的,而我恰好,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幸运者中的一个。”

“可天气并不总是这么理想的。”

“这确是事实。我也曾在倾盆大雨和狂风怒号中工作过。不过只要你穿着适当……看——”古乐伯张开双臂,面现微笑,似乎想要将御花园的广阔空间拥进怀中。“在这里有我的朋友——树木、芳草、以及各种各样的动物陪伴着我——在这个巨大的几何结构中一切都欣欣向荣,即便冬季亦然。您有没有看过园子的几何造型,首相大人?”

“我现在就在看,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展开设计图来看,从而你能真正从整体上去领略它的妙处——那简直不可思议。那是在一百多年前,由泰普·萨万德设计的,时至今日几乎毫无改动。泰普是个伟大的园艺家,是最伟大的——他跟我来自同一个星球。”

“是阿那克里翁,是吧?”

“对极了。那是一个遥远的星球,处于银河系的边缘,那里仍然有着茫茫的荒野,有着甜美的生活。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就来到了这里,那时现任的首席园丁刚从老皇帝手中获得任命。当然,现在他们在讨论要重新设计这个园子。”古乐伯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将是个错误。现在的布局恰到好处,匀称、和谐、赏心悦目。不过在历史上,御花园曾多次被重新设计,那也是个事实。皇帝们对老的感到厌倦了,就总想追求新的,好象新东西不知何故就一定更好似的。我们的当今圣上,愿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正在跟首席园丁计划着重新设计呢。至少,现在园丁之间有这样的传言。”他马上加上最后一句话,似乎为传播了宫廷小道而略感不安。

“不会这么快实施的。”

“我也希望不要这么快,首相大人。如果您有机会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宝贵时间的话,拜托您研究一下园子的设计图。那真是美焕绝伦,如果我有能力的话,一定不让这方圆数百平方公里内一草一木有所变动。”

谢顿笑笑。“你是个极具敬业精神的人,古乐伯。如果有一天你成为首席园丁,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愿上天保佑这样的厄运不要降临到我头上。首席园丁呼吸不到新鲜空气,欣赏不到自然风光,忘记了他从自然界学到的一切。他住在那里”

——古乐伯轻蔑地一指——“而我认为他根本搞不清一丛灌木和一条小溪之间的区别,除非是他的哪个下属带他去亲身体验一下。”

一时间,古乐伯似乎想吐口唾沫表示他的轻蔑,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吐。

谢顿为之莞尔。“古乐伯,跟你谈话真是很有意思。当我被每天烦人的公务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抽点时间倾听你的人生哲学真是一大乐事。”

“啊,首相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哲学家。我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

“成为哲学家并不需要什么正规教育。只需要有积极的思想以及人生的经验。听着,古乐伯。我可能会晋升你。”

“您只要让我听其自然,首相大人,我就对您感恩不尽了。”

谢顿带着满面笑容离开了,但当他的思绪再次回到现时面临的问题时,脸上的笑容便褪去了。当了十年的首相——古乐伯如果知道谢顿是多么由衷地厌倦他现在的职位,恐怕他的同情心也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高度吧。古乐伯又怎么可能知道谢顿在心理历史学技术上的进展已显示出他将面临一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绝境呢?

·2·

谢顿怀着满腹心事信步而行,御花园中的一切显得宁静而祥和。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天子脚下,他所身处的这个星球除了这片方寸之地竟是完全被穹顶所包裹起来的。这里,让他感觉象是他的家乡星球海立肯,或是古乐伯的家乡星球阿那克里翁。

当然,这种宁静祥和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幻象罢了。御花园事实上是有守卫的——而且是重兵守卫。

曾经,在一千多年前,御花园——那时还远不及今日之富丽堂皇,在那个穹顶的建造刚刚起步只有零星地区被其覆盖的星球上,也远不似今日这般遗世独立——是对全体公民开放的,皇帝可以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亲身在那些园中小道上漫步,向他的子民们点首致意。

这种情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这里防卫森严,没人可以从川陀上侵入御花园。然而,危险却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因为当它来临时,是来自心怀不满的宫廷职员以及受了买通或是挑唆的士兵。皇帝及其幕僚最大的危险来源正是这禁宫内部。就在将近十年前,如果那一次朵丝·范娜碧丽没有陪在谢顿身边,后果又会如何呢?

那是他刚当上首相的第一年,那其实也很自然,他猜想(事后聪明),或许是有人对他意外当选这个职位感到有些妒火焚心吧。很多人,显然远比谢顿更有资格——无论是在训练有素上,还是在年资辈份上,当然更多是在自我感觉上——都对这个任命感到愤愤不平。他们并不知道心理历史学,或者并不知道它对皇帝来说的重要性,而纠正这一状况的最简单的办法无疑就是收买某个曾经盟誓效忠的首相卫士了。

朵丝显然远比谢顿本人来得警觉。或者换种说法,由于德莫泽尔退出舞台,使得她保护谢顿的指令效果更为加强了。而且事实也是,在谢顿的首相生涯的最初几年中,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的。

就在某个阳光明媚温暖宜人的下午,朵丝留意到太阳西沉时的一道闪耀——在川陀的穹顶之下是从来都看不到太阳的——那是爆裂枪金属枪管上的反光。

“趴下,哈里!”她立即喊道,身形已向那个卫兵冲去,所过之处青草在她脚下被碾得粉碎。

“把枪给我,卫兵。”她厉声喝道。

那个未遂的刺客,先是被一个女人以惊世骇俗的高速向他冲来的情景惊呆了,此刻立即反应过来,举起拔出的爆裂枪。

但朵丝已经及时制住了他,她的手有如钢钳般扣住他的右腕,将他的手臂高高提起。“扔掉枪。”她的声音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卫兵拼命想把胳膊挣脱出来,结果却只是痛到扭歪了脸。

“别挣扎了,卫兵。”朵丝道,“我的膝盖现在离你的腹股沟只有三英寸,如果你对此视而不见的话,那么你的命根子就将成为历史名词了。

所以你最好别动。对了。好,现在松开手。如果你不立即把枪扔掉,我会拗断你的手臂。”

一个园丁举着把耙子跑了过来。朵丝示意他离远些。卫兵终于把枪扔到了地上。

此时谢顿也赶到了。“交给我来处理吧,朵丝。”

“不行。你拿着枪隐蔽到树丛里去。或许还有其他人参与——他们或许还会另有行动。”

朵丝抓着卫兵的手并没有松开。她道:“现在,卫兵,我想知道是谁指使你来取首相性命的——以及还有谁和你一同参与此事。”

卫兵缄默不语。

“别犯傻,”朵丝道,“说话!”她一拧他的胳膊,卫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朵丝把鞋尖踩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你认为沉默比较适合你,我可以一脚踩碎你的喉部让你永远保持沉默。而在此之前,我打算好好修理修理你——我是不会让你身上留下一根完整的骨头的。你最好还是早点开口为妙。”

卫兵终于开口。

事后谢顿曾对她说道:“你怎么能那么做的,朵丝?我从来不相信你可以变得如此……暴力。”

朵丝则冷冷道:“我并没怎么真的伤到他,哈里。恐吓就足够了。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才是最为重要的。”

“你应该让我来对付他。”

“为什么?为了维护你的男性尊严?首先,你的动作没那么快。其次,就算你做得到,也是在别人意料之中的,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按人们通常的想法,女人不会象男人那么凶残,而且最重要的是,通常不会有力量做到我所做的那些事。关于我的故事会越传越离奇,直到每个人都怕我。这样就没人再敢打你的主意了。”

“怕你并且更怕死刑。那个卫兵及其同谋都将被处死,你知道的。”

听到这话,朵丝那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也不由笼上了一层苦涩的阴云,似乎无法承受那个叛变的卫兵将被推向死亡的想法,即便他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她所深爱的哈里。

“可是,”她惊呼道,“没必要将那些同谋犯都问成死罪吧。流放应该就足够了。”

“不行,”谢顿道,“已经太晚了。克里昂不想听到死罪以外的任何判决。我可以引用他的原话——如果你想听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他圣意已决?”

“是当即立断。我对他说把那些人判个流放或是监禁就足够了,可他说不。他说道:‘每次当我想要来个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先是德莫泽尔然后是你总说什么“专制”啦、“暴政”啦。可这是我的皇宫,这里是我的地头,这些人是我的侍卫。我的人身安全完全依赖于此地的安全机制以及我手下人的忠心。你认为对待那些犯上作乱者除了立杀无赦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处置办法吗?不如此,你的安全何以保障?我的安全何以保障?’

“我说那总得有个审判的吧。‘当然,’他道,‘会有个简短的军事审判,我不希望陪审团里有任何一票投出死罪以外的判决。这点我会跟下面交代清楚的。’”

朵丝看来深受震惊。“你竟然说得那么若无其事。难道你同意皇帝的观点?”

谢顿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是的。”

“因为有人企图取你性命。你为了纯粹的报复就不惜放弃原则?”

“听着,朵丝,我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然而现在受到威胁的并不仅仅是我个人,甚至也不是皇帝。如果说近来的帝国历史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那恐怕就是走马灯般的帝位交替了。心理历史学才是真正需要被保护的东西。勿庸置疑,即便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心理历史学终有一天仍会发展成熟,可是帝国正在迅速衰落,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而现在进展到能及时让那些必要技术得以实现的人只有我。”

“那你就应该把你所知道的东西传授给他人。”朵丝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正在这么做。尤果·阿玛罗尔是个理想的继任者,并且我也聚集起了一批技术人员,他们终有一天将会成为有用之才,但他们不会象——”

他顿了顿。

“他们不会象你一样优秀——一样聪明,一样能干?是吧?”

“我碰巧正是这么想的,”谢顿道,“而我碰巧是个人类。心理历史学是我的,如果我能把它搞出来,我是不会把这项殊荣拱手让人的。”

“唉,人类。”朵丝叹道,几近悲哀地摇摇头。

处决最终如期执行了。一个世纪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清洗。两个部长,五个次级官员,以及四个士兵,包括那个倒霉的卫兵,被处以死刑。所有那些经不起最严厉审查的侍卫都被解职并流放到偏远的外围星球去了。

经此一役,宫中人人谨言慎行,首相大人的护卫工作也加强到了声名狼藉的程度,更不用说还有那个恐怖的女人——人称“母大虫”的——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使得朵丝已经不必再整天形影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了,她不出现在人们视线范围之内更具威慑作用,而皇帝克里昂也对这将近十年的太平安稳日子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现在,心理历史学终于发展到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对未来进行预言的地步,当谢顿穿行于御花园,从办公室(帝国首相)走向实验室(心理历史学家),他在不安中隐隐意识到这段太平岁月恐怕已经走到了尽头。

·3·

可尽管如此,当哈里·谢顿步入他的实验室时,他的心头仍禁不住涌起一股无上满足之感。

物换星移。

最初是在二十年前,那时他只是在他那台海立肯制造的老爷计算机上信手乱涂。一个朦朦胧胧的灵感首次闯进了他的脑海中,这个灵感后来发展出了一门超浑沌数学。

然后是在斯特尔林大学的岁月,他和尤果·阿玛罗尔在一起工作,不辞辛劳一遍一遍地将方程式重新规格化,消去那些无穷大的参数,试图寻找一条绕开那些最不可测的浑沌效应的捷径。但是他们进展甚微。

而如今,他当了十年的首相,拥有了一整层楼面最先进的计算机,以及一整群工作人员为其攻克各种各样的技术难关。

必然的,他手下的那些工作人员——当然除了尤果和他之外——所知仅限于他们直接着手处理的那些技术难题。他们每个人所研究的都只是心理历史学这延绵不绝的巍巍大山中的一个小小峰峦或峡谷,只有谢顿和阿玛罗尔可以领略整个山脉——但即使是他们也只能朦朦胧胧地观其大略,云掩高峰,雾锁深谷,令人难窥其详。

确实,朵丝·范娜碧丽说得对。是该把他手下那些人领进这整个神秘领域的时候了。现在心理历史学这门学科的技术已远远不是仅靠两个人就能掌握的了。而且谢顿已经上了岁数。即便他还能再干个几十年,他能在学术方面取得最辉煌成就的岁月无疑早已成为过去。

而且再过一个月,阿玛罗尔也要三十九岁了,尽管还年轻,但对于一个数学家来说,也许已经不算很年轻了——他在这个课题上的研究时间差不多跟谢顿一样长。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和思维的敏锐度或许也同样有所下降了吧。

阿玛罗尔看到他进来,便迎了上去。谢顿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关切之情。

阿玛罗尔和谢顿的养子锐奇一样,是个达尔人,尽管他肌肉坚实,身材也同样短小精悍,可看上去并不怎么象个达尔人。他没有小胡子,没有口音,似乎也没有任何达尔人的自觉。甚至对那个曾经一度彻底征服了整个达尔区民心的“乔乔”乔若南的诱惑,他也是免疫的。

这看来就好象他并不忠于区域,也不忠于行星,甚至更没有忠于帝国的思想。他的全副身心都已经属于心理历史学了。

这令谢顿深感愧然。他自己就无法忘怀最初二十个年头在海立肯的生活,而他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消去自己是个海立肯人的自觉。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这种地域意识是否不会令他在考虑心理历史学的问题时出现偏差。理想化的情况是,要正确地使用心理历史学,那个人就必须超然于星球和区域之上,只把人类当作抽象的数据来处理——而这正是阿玛罗尔所做的。

但谢顿却做不到,只得自叹弗如了。

阿玛罗尔道:“我估计我们又有进展了,哈里。”

“估计,尤果?仅仅是估计吗?”

“我是不想把话说得太满。”他一本正经道(谢顿知道,他是少有这种幽默感的),于是他们移驾秘密办公室。这里地方小了点,但却屏蔽得极其严密。

阿玛罗尔坐下,翘起二郎腿,道:“你的那个关于绕开浑沌效应的新方案也许在局部是有效的——当然,代价是会损失一些清晰度。”

“那是当然。有所得必有所失。那是宇宙的运作规律嘛。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愚弄了它一下。”

“但也只是小小地愚弄了它一下而已。那样子就象是透过毛玻璃看东西。”

“总比我们把多年时间花在尝试透过铅看东西要来得好。”

阿玛罗尔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接着道:“但现在我们可以识别明暗的变化了。”

“解释一下。”

“我无法解释,但我已经有了‘天元’,为了做出这玩意儿我忙得象头——象头——”

“不妨说象头驼骆①吧。那是在海立肯上的一种动物——一种用来负重的家畜。川陀上没有的。”

“如果驼骆干活是很卖力的,那么我研制‘天元’的情形大概就象这种动物差不多吧。”

他按了下办公桌上的密码键盘,一只抽屉无声无息地打开滑了出来。他从里面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立方体,谢顿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天元”

的电路原理是谢顿自己研究出来的,但将其付诸实用的人却是阿玛罗尔——他确实是个心灵且手巧的人。

房间里暗了下来,方程式与关系式在空中微微闪光,大量的数字在其下蔓延开来,盘旋在办公桌的上方,恰似被无形的细线悬挂在半空中一般。

谢顿道:“太棒了!只要天假其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用‘天元’制造出一条数字长河,标示出过去与未来的历史。我们可以分辨出其中的各条细末支流,并且研究出改变它们流向的方法,让它们朝我们所希望的方向流去。”

“是啊,”阿玛罗尔淡淡道,“如果我们能在有生之年掌握这门学问并将其付诸实施,我们认为最好的选择,说不定也会导致最坏的后果。”

“相信我,尤果,这个问题同样折磨得我每晚睡不安寝。可我们目前还尚未实现到这一步。我们现在所有的——正如你所说,只不过是透过毛玻璃模模糊糊地识别明暗罢了。”

“对极了。”

“你认为你看到的是什么,尤果?”谢顿凑近些注视着阿玛罗尔,表情有点严肃。他也发福了,比以前略显矮胖了些。他把太多时间扑在了计算机上(现在则是扑在“天元”上)——缺乏足够的运动。而且,尽管时而会看到他身边有个女人,谢顿知道,他并没有结婚。这是个错误!

即便是工作狂也该有家室之想,也该有天伦之乐。

谢顿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他的仪表尚算整洁,风度也还得体,这都多亏朵丝一直不厌其烦地照管着他。

阿玛罗尔道:“我看到了什么?帝国有麻烦了。”

“帝国一直就是麻烦不断的。”

“是的,不过这次更特殊些。这次我们大有可能是在帝国的中心遇到麻烦。”

“川陀?”

“我想是吧。不过也可能是在外围。要么是在这里大事不妙——多半是内战——要么就是偏远的外围星球开始离辙而去。”

“很显然,这些可能性不用心理历史学也看得出。”

“但有趣的是这两者之间好象有一种互斥性。非此即彼。两种情况都发生的机率微乎其微。就在这里!你看!这里用的可是你自己的数学理论。

仔细观测一下吧!”

于是他们俩围着“天元”研究了半天。

最后谢顿颓然道:“我实在看不出这两者的互斥原因何在。”

“我也看不出,哈里,可如果心理历史学只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总能了解的东西,那它还有什么价值呢?它现在就正在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东西。它所没告诉我们的是,第一,这两害相较何者为轻,第二,如何才能避重就轻。”

谢顿扁了扁嘴,慢条斯理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如何取舍。外围随它去,保住川陀要紧。”

“真的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们就在川陀上,所以我们必须确保这里太平无事。光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可显然我们自身的安逸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

“我们不是,但心理历史学是。如果川陀大乱,迫使我们停止心理历史学的研究,那我们保住外围又有什么用呢?我并不是说我们会被杀,但我们可能无法再从事研究工作了。心理历史学的发展是与我们自身的命运唇齿相依的。而对于帝国来说,即使外围脱辐而去,那也仅仅只是瓦解的开端而已,要抵达核心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即便你是对的,哈里,我们又该如何确保川陀的稳定呢?”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开始思考的问题。”

俩人无语相对良久,谢顿又道:“思考这种问题总是令我感到不快。如果帝国从其历史的开始就已经走在一条错误的轨道上了,那该怎么办?

我每次跟古乐伯谈话时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古乐伯是谁?”

“曼戴尔·古乐伯。一名园丁。”

“哦。就是在上次暗杀事件中举着一把耙子赶来救你的那个人?”

“是的。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他当时手里只有一把耙子,却可能面对持有爆裂枪的刺客同党。他确是忠心可嘉。不管怎么说,跟他谈话就如同呼吸新鲜一般。我不能整天都只同朝廷官员以及心理历史学家说话。”

“谢谢你这么说我。”

“得了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古乐伯喜爱露天环境。他喜爱风、喜爱雨、喜爱刺骨的寒冷,以及任何自然气候所能给予他的东西。而这也是我自己会时常怀念的东西。”

“恕我无此雅好。我并不在意永远不去户外。”

“因为你从小就是在穹顶下长大的——但不妨设想一下,帝国疆域中尚有很多未经工业化的星球,人们靠放牧和耕作过活,那里人口稀薄,地域空旷。那样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不是更美好呢?”

“我听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利用闲暇时间做了点力所能及的研究。我发现这似乎是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如我所描述的那种人烟稀少的星球,要么逐渐没落,退化成蛮荒之地——要么就是走上工业化之路。这种平衡是架设在一个极其狭小的支点之上的,最后总会向某一侧倾倒下去,而当这一无可避免的事件发生时,银河系中绝大多数星球都倒向了工业化的一侧。”

“因为那样更美好。”

“也许吧。但这并不能持久。现在我们就看到了过度倾斜的后果。帝国存在不了多久了,因为它——它过热了。我想不出其它用词了。我们不知道它将走向何方。如果,通过心理历史学,我们能够设法防止大衰落的发生,或者更有希望些,在大衰落发生之后组建一个恢复体系,难道这就仅仅是为了确保帝国能再蹈一次过热的覆辙?难道人类唯一的未来之路,就是象西西弗斯②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把石头推上山顶,只为了看它再一次滚落山脚?”

“西西弗斯是谁?”

“是一个远古神话中的人物。尤果,你该扩大些阅读面才是。”

阿玛罗尔耸耸肩。“就为了能知道西西弗斯?我看也无关紧要。也许心理历史学会向我们展示出一条道路,通向一个全新的社会,一个与我们现在所见完全不同的社会,一个稳定而令人满意的社会。”

“但愿如此,”谢顿叹道,“但愿如此,可惜目前尚无任何迹象表明它的存在。而为了短期的未来,我们将不得不行壮士断腕之策,放任外围星球脱离而去。那将标志着银河帝国大衰落的开始。”

————————译注:

①驼骆——原文为lamec,这个词是阿西莫夫生造的,将首尾的两个字母互换,即为camel(骆驼)。

②西西弗斯——Sisyphus,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著名的暴君,死后堕入地狱,被罚推石上山,但石头总会在近山顶处滚落,只好重新再推,如此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4·

“正如我所说的,”哈里·谢顿道,“‘那将标志着银河帝国大衰落的开始。’这一切终将应验,朵丝。”

朵丝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她平静地接受了谢顿的首相身份,正如她平静地接受了他的一切。她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他和他的心理历史学,但她也清楚地知道,由于他的特殊地位,这个任务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只有隐姓埋名不为人知才是最安全的,而只要帝国的“太阳战舰”徽章还在谢顿的头顶闪耀,任何看似铜墙铁壁的防御体系都无法令人真正地放心。

他们现在所居住的豪宅可算是固若金汤了——几乎可以抵御任何外来的明闯暗窥;而她自己的历史研究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有利条件,她几乎可以动用无限的资金——但这一切并不能令她满意。如果可以交换,她宁可待在斯特尔林区的老住所里。或者,更理想的,是搬到一个默默无闻的穷乡僻壤去,在那里没人会认识他们。

“你说的都很好,哈里亲爱的,”她道,“但还不够。”

“什么不够。”

“你给我的信息不够。你说我们将失去外围星球。怎样失去?为什么会失去?”

谢顿勉强一笑。“要能知道那该多好啊,朵丝,可惜心理历史学尚未发展到能告诉我们这些事的阶段。”

“那就说说你的看法吧。是不是那些边境地区统治者的野心促使他们宣布独立?”

“当然,这是其中的一个因素。这种事在历史上也曾发生过——这你该比我清楚得多——但从来不曾长久过。不过这次也许将是持久性的。”

“因为帝国衰弱了?”

“是的,因为星际贸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自由,因为星际通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灵便,因为外围的各路诸侯,不怕说句实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不臣之心。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个野心急剧膨胀——”

“你能不能知道是哪一个呢?”

“毫无希望。在现阶段,我们从心理历史学中唯一能获得的确定无疑的认识是,如果存在那么一个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地方诸侯,他将会发现当今之世是他实现个人抱负的亘古未有之良机。当然也可能是其它事件——比如说一些大规模的天灾,或者是两个世仇的外部星球间的突发内战。现在要确切地预测出究竟是哪一个尚言之过早,不过我们可以断定的是,任何此类事件一旦发生,将引起比一个世纪前严重得多的可怕后果。”

“可既然你无法确知外围将会发生些什么,你又如何能确保在你的政策指导下被引向分裂的是外围,而不是川陀呢?”

“那就只有密切关注,双管齐下了。一方面竭尽全力稳定住川陀的局势,另一方面放任外围自生自灭。可以这么说,目前我们对心理历史学的运作规律尚没有多大了解,不能指望它为我们自动安排好一切,所以我们就必须时常做一些人为的控制。在将来,随着技术的进步,对人为控制的需要会逐步减少的。”

“不过,”朵丝道,“那是在将来,对吧?”

“对。而且即便在将来,那也只是个希望而已。”

“那又是什么样的不稳定因素威胁着川陀呢——如果我们抓住外围不放的话?”

“同样的可能性——经济和社会的各方面因素,自然灾害,高官间的争权夺利。还有更多。我向尤果形容现在的帝国就象是过热了——而川陀则是其中烧得最厉害的部分。它看来即将崩溃。这里的基本设施——供水系统,供热系统,废物处理系统,燃料管道,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存在着不同寻常的问题,近来我是越来越多的被这些事忙到焦头烂额了。”

“如果是皇帝驾崩了又当如何?”

谢顿两手一摊。“那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但克里昂现在健康得很。而且他只不过跟我同岁,虽然算不得年轻,但也不算太老。他的儿子虽说全然不是人君之器,但有志继任大统的还是大有人在。而且多到足以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就引起皇位之争,不过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大灾难——从历史的眼光来看。”

“那么,如果他是遇刺身亡的呢?”

谢顿悚然抬头。“小心隔墙有耳。虽然我们有屏蔽,也不要用那种字眼。”

“哈里,别傻了。这种事完全可能发生,必须被计算在内。毕竟有一段时间,乔若南党的势力如日中天,如果他们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手段,把皇帝——”

“不太可能。把他立作傀儡会更有用。而且不管怎么说,还是忘了这茬吧。乔若南已在去年死于尼夏亚,一个相当可悲的人物。”

“他还有追随者。”

“当然。每个人都有追随者。你在研究川陀王国与银河帝国的早期历史时有没有偶尔涉猎过关于我的家乡星球海立肯上唯球论党的内容?”

“没有。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哈里,可我确实不记得在银河帝国的哪一段历史中海立肯是曾扮演过重要角色的。”

“我没那么容易受伤的,朵丝。正如我常说的,没有历史包袱的星球是快乐的。——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二千四百年前,海立肯上兴起了一群人,他们坚信海立肯是宇宙中唯一有人居住的球体。海立肯就是整个宇宙,包裹其外的是一个点缀着星辰的固态球壳。”

“他们怎么会相信那种鬼话的?”朵丝道,“我想,那时候海立肯已经是帝国的一部分了吧。”

“是的,但唯球论者坚持认为,所有那些表明帝国确实存在的证据若非幻想,就是精心策划的骗局,那些皇帝的钦差和官员都是海立肯人为了某些原因而假扮的。他们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

“后来怎么样?”

“据我想来,相信你自己的星球就是整个世界的想法大概总是令人愉快的。在他们的鼎盛时期,唯球论者大约说服了星球上百分之十的人参与了他们的运动。虽然只是百分之十,但他们这些少数派却是来势汹汹,风头远远盖过那些中立的多数派,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可他们并没有成功,是不是?”

“是的,没成功。唯球论主义导致了星际贸易的萎缩,海立肯的经济一落千丈。当信仰开始影响到人们的钱包,它就迅速失去了群众基础。这一运动的兴起与没落曾令很多人大惑不解,不过我相信,心理历史学将能展示出它的必然性,让人不必再多费冤枉心思。”

“我明白。可是,哈里,你说这个故事到底想说明什么?我认为这跟我们正在讨论的事情总该有些联系的吧。”

“联系就在于此类运动永远不会彻底消亡,不管它们的理论在头脑健全的人们看来是多么的荒谬可笑。如今在海立肯,我是说如今,仍然有唯球论者。人不是很多,但时不时的他们总有个七、八十人聚在一起,参加一个他们称之为‘唯球大会’的集会,在会上饶有兴趣地大谈特谈唯球论。而乔若南党运动在这个星球上掀起滔天狂潮到如今不过十年光景,如果说还有残余分子留下,那一点也不奇怪。说不定一千年后仍有残余分子。”

“可不可能一个残余分子也是危险的?”

“我深表怀疑。那次运动之所以危险是因为乔乔拥有超凡的感召力——而他已经死了。而且他死得并不壮烈,甚至可以说死得毫无特色。他是在流放中逐渐消沉,潦倒而死,一个被击垮的人。”

朵丝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迅速地来回走动,双臂在身侧乱摆,双手攥紧着拳头。蓦地,她转过身,站到悠然安坐的谢顿面前。

“哈里,”她道,“让我说说我的看法吧。如果心理历史学指出川陀有发生严重动乱的可能性,而且如果仍有乔若南党的残余分子存在,那么他们极有可能仍在策划着行刺圣驾。”

谢顿强笑。“你是有点杯弓蛇影了,朵丝。放松些。”

但他发现她的话确实令他无法轻易释怀。

·5·

对于克里昂一世所属的那个统治了帝国两个多世纪的恩顿王朝,卫伸摩区素来有一种与之作对的传统。这种敌对关系的由来可以追溯到一个久远的年代,那时帝国的皇帝是由卫伸摩区的历代市长出任的。虽然这个卫伸摩王朝并没有延续太长时间,其统治也算不得特别成功,但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卫伸摩人发现他们确实难以忘怀那段曾经的显赫——尽管那只是并不完美的昙花一现。而在十八年前,那个自封的卫伸摩区市长拉谢尔挑战帝国的疯狂举动,无疑又在卫伸摩人强烈的自尊心与挫折感上同时添加了浓重的一笔。

而所有这些都有理由让一小撮反叛者的骨干分子感觉到:在川陀没什么地方比卫伸摩区更安全了。

五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此地位于卫伸摩区破败的一隅。房间的布置虽然简陋,但屏蔽良好。

其中一人所坐椅子的材质比其他人稍许考究了些,凭此判断,极可能是这伙人的首领。他长着一张面有菜色的瘦脸,以及一张双唇苍白得几乎看不见的阔嘴。他的头发已经泛灰,但眼中却燃烧着难以遏制的怒火。

他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他正对面的那个男子——那人明显比他年长,但却软弱得多,他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说起话来胖胖的脸颊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首领厉声道:“怎么回事?很明显你什么都没做。解释一下!”

年长男子道:“我可是个老乔若南党,纳马提。我凭什么必须向你解释我的行为?”

甘勃尔·迪恩·纳马提——拉斯钦·“乔乔”·乔若南曾经的得力干将——道:“老乔若南党多的是。其中有些是无能之辈,有些是软弱分子,还有些则干脆忘了本。老乔若南党这个称号有时并不比老笨蛋强到哪里去。”

年长男子往自己的椅背里靠了靠。“你说我是个老笨蛋?我?卡斯帕尔·卡斯帕罗夫?我追随‘乔乔’的时候你还没入党呢,你那时还只是个全无理想抱负的可怜虫。”

“我没说你是笨蛋,”纳马提厉声道。“我只是说某些老乔若南党是笨蛋。你现在尚有机会向我证明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辅佐‘乔乔’——”

“忘掉那些事吧。他已经死了!”

“但我认为他的精神永存。”

“如果那种想法有助于我们的斗争,那就让他精神永存好了。不过那是对别人而言,不是对我们。我们知道他犯过错误。”

“我不认可这种说法。”

“不要执着于把一个会犯错的凡人塑造成一个完美无缺的英雄。他以为仅凭他的滔滔雄辩之术就可以推动帝国,凭借言词——”

“历史证明,过去确实有凭借言词移山倒海的先例。”

“但显然不是乔若南的言词,因为他犯了错。他隐瞒自己麦克根人血统的手法太过拙劣。更糟的是,他还一头撞进了别人设下的圈套,去指控首相埃托·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关于那个指控,我曾经警告过他,可他听不进去——结果正是那件事毁了他。现在我们应该重起炉灶了,不是吗?不管我们如何利用乔若南的光辉事迹进行对外宣传,我们自己可千万别被这些东西给缚住了手脚。”

卡斯帕罗夫默不作声了。另外三人的目光在纳马提和卡斯帕罗夫之间来回张望了几下,也都默默接受了由纳马提继续主导这个话题。

“自从乔若南被流放到尼夏亚之后,乔若南党运动分崩瓦解,眼看就要烟消云散了,”纳马提恨恨道。“如果没有我,它是当真会烟消云散的。是我从一砖一瓦开始,将它重新建立起来,再度组织成一个遍及全川陀的网络。你知道的,这是我的功劳。”

“我知道,首领。”卡斯帕罗夫喃喃道。称谓的使用,表明了卡斯帕罗夫正在寻求和解。

纳马提僵硬地笑笑。他并不坚持这个称谓,不过听到有人这么叫他,总是挺受用的。他道:“你也是这个网络的一分子,而你在其中有你的职责。”

卡斯帕罗夫扭了扭身子。显然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终于他缓缓道:“首领,你对我说你曾经警告过乔若南,反对他去指控前首相是机器人。你说他听不进你的劝告,但至少你对他说了你想说的话。那么能否容许我也拥有这同样的小小特权,向你指出我认为你做错了的地方,而你也像乔若南听你说话时那样听我把话说完,即便,你也像他一样,最终并不采纳我的建议?”

“你当然可以畅所欲言,卡斯帕罗夫。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说话的。愿闻有何高见?”

“是关于我们这些最新策略的事,首领,这是个错误。这些策略只会造成破坏和损失。”

“当然!设计这些策略的目的正在于此。”纳马提在椅子里扭动了几下,强忍下怒气。“乔若南曾试图以劝导的方式来进行革命。可惜此路不通。我们要用行动来搞垮川陀。”

“那要用多久呢?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直到奏效为止——而代价其实微乎其微。这里停一下电,那里断一下水,阴沟阻塞,空调失灵。生活琐事上的不便和麻烦——这就是全部。”

卡斯帕罗夫摇摇头。“这些事情需要逐渐积累。”

“当然,卡斯帕罗夫,我们也正是希望公众的不满和怨恨逐渐积累起来。听着,卡斯帕罗夫。帝国正在衰落。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每个有理性思维的人都知道。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做,科技上的失败也将到处显现。我们现在只不过是顺应潮流,小小地推动一把而已。”

“但这太危险了,首领。川陀的下部构造复杂得难以想象。一个粗心大意的推动就可能让它垮成一堆废墟。拉错一根弦就可能让整个川陀像是纸牌搭建的房子一样倒掉。”

“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

“这在未来是有可能发生的。要是让人们发现是我们在背后搞鬼会怎么样?他们会把我们大卸八块的。到时候甚至不用出动安全部门或是军队。光是那些暴民就足够消灭我们了。”

“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是我们干的?人们会自然而然把怨恨的目标定为政府——皇帝的顾问团。他们永远看不到背后的真相。”

“可我们又该怎么面对自己呢?知道我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最后一句问话声音低得像是耳语,老头儿显然被一股强烈的情绪触动了。卡斯帕罗夫祈求似的望向桌子对面的首领,那个他宣誓效忠的人。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曾经坚信纳马提会接过“乔乔”乔若南传下来的自由大旗,并真正将其发扬光大;然而现在,卡斯帕罗夫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乔乔”希望其梦想实现的方式。

纳马提清了清嗓子,有点像是个严厉的家长面对误入歧途的孩子。

“卡斯帕罗夫,你不会真的想让我们陷入多愁善感之中吧?有朝一日我们掌了权,我们自然会收拾残局进行重建。我们会根据乔若南当年演说中关于民治民享的精神,将广大人民群众团结到政府中来,使其具有更广泛的代表性。而当我们权力稳固之后,我们将建立一个更高效更强有力的政府。那时我们将会拥有一个更美好的川陀,以及一个更强大的帝国。我们还大可建立一些政治论坛,让其它星球的代表去那里讨论个昏天黑地——不过统治权还得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卡斯帕罗夫坐在那里,犹豫不决。

纳马提无趣地笑笑。“你还不能确信吗?我们不会失败的。我们的计划一直以来都进行得很完美,并将继续完美地进行下去。皇帝根本不知道下面正在发生些什么。他没有一丁点的概念。而他的首相则是个数学家。他毁了乔若南,这是事实,但自此之后,他再无丝毫建树。”

“他有那个叫做——叫做——”

“忘掉它。乔若南对那个东西情有独钟,是因为他的麦克根人血统作怪,就像他对机器人的偏执一样。那个数学家什么都没有——”

“那个好像叫做‘历史心理分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曾经听到乔若南说——”

“忘掉它。做你自己的本分。你是负责安纳莫利亚区的通风系统的,不是吗?很好,就说说这个吧。假如你选择了以某种方式让它失灵。无非也就是让它停机以致湿度上升,要不就是让它产生某种难闻的气味,或是别的什么。无论哪种情况都不会害死人,所以别再把你自己陷在道德负罪感的狂热里。你只是让人们感到不舒服,提高一点不适和烦恼的普遍程度而已。这点小事你总能办到吧?”

“可是有些事对年轻力壮身体健康的人来说只是不适和烦恼,却可能使婴儿,老人和病人……”

“你是否打算坚持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卡斯帕罗夫小声嘀咕了一句。

纳马提道:“其实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保证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的。你只是做你的工作而已。你可以用你认为能把伤害减到最低的方式去做——如果你的良心这么坚持的话——但是必须做!”

卡斯帕罗夫道:“且慢!我还有件事要说,首领。”

“那就说吧。”纳马提带着倦意道。

“我们可以花上数年时间在川陀的下层结构里搞小动作。但终有一天,你要倚仗着这些积年聚集起来的不满去夺取政权。那时你打算怎么做?”

“你想知道我们的具体手段?”

“是的。我们的打击越是迅速,造成的伤害就越小,这个外科手术的执行效率也就越高。”

纳马提缓缓道:“我还尚未决定这个‘外科手术式打击’的具体执行方式。不过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在此之前,你是否愿意做好你的本分?”

卡斯帕罗夫顺从地点点头。“是的,首领。”

“那么好,散会。”纳马提断然做了个解散的手势道。

卡斯帕罗夫站起来,转身离去。纳马提看着他走开,对坐在他右首的男子道:“卡斯帕罗夫不可靠。他看来已经出卖了我们,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他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我未来的计划。盯紧他。”

那人点头应是,和其余人等一同离去,只剩下纳马提一人独坐房中。他关掉那些发光墙面板,只剩下天花板上一块孤零零的四方形区域发出灯光,使他免于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他心道:每根链条上都会有一些薄弱环节,它们必须被剔除出去。这是我们在过去的岁月里不得不做的事情,其结果就是我们形成了一个让敌人无可捉摸的组织。

在昏暗中,他笑了,扭曲的面容上露出一种野性的快意。毕竟,网络已经延伸进了禁宫——虽然还不太稳固,虽然还不太牢靠,不过到底已经在那儿了。并且还将继续得到巩固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