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迈向基地 > 第一部 埃托·德莫泽尔

第四章

·16·

锐奇耐着性子聆听布道,尽量不使自己极度焦躁的情绪有所流露。他正坐在一间临时的单人牢房里,此地位于匕里孛屯的陋街深处,一路行来巷陌纵横,令他恍如隔世。(想当年,他对此地的街头巷尾无不了如指掌,可以轻而易举地甩脱任何追踪者,如今却再也没这份能耐了。)

陪伴他的人,穿着一身乔若南卫队的绿色制服,即便不是个传教士或洗脑人,也多半是个半吊子的空头理论家。他自称名叫山德·尼,此刻正操着一口浓重的达尔乡音向他灌输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长篇大论。

“如果达尔人民想要享受平等的权利,他们首先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获得这种权利。良好的纪律,文明的举止,得体的情趣都是必不可缺的要素。好勇斗狠以及公然持刀都将成为旁人对我们怀以偏见的口实。我们必须一正视听而——”

锐奇打断道:“我同意您的话,尼队长,句句同意。——可我必须去见乔若南先生。”

看守缓缓摇了摇头:“你见不到的,除非有预约,获得许可。”

“你看,我是斯特尔林大学里一位颇具地位的教授的儿子,他是一位数学教授。”

“不认识什么教不教授的。——我记得你说过你出生在达尔区。”

“我当然是达尔区出生的。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而你有个当大学教授的老头子?听上去不太可能。”

“好了,他是我的养父。”

看守对此不置可否,继续摇头道:“你在达尔区有认识的人吗?”

“有位瑞塔大妈。她认识我。”(她当年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现在可能已老到迈不动步了——死了都说不定。)

“没听说过。”

(还有谁?他认识的人里恐怕没有哪个能令眼前这人释疑的。他当年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名叫斯穆迪杰的少年——或者至少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名字。即便再无计可施,他还总不至于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名叫斯穆迪杰的人?”)

最后他只得说道:“还有尤果·阿玛罗尔。”

尼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谁?”

“尤果·阿玛罗尔,”锐奇忙道,“他在大学里为我养父工作。”

“他也是达尔人?那所大学里每个都是达尔人?”

“只有他跟我才是。他曾经是个热槽工。”

“他怎么进的大学?”

“是我父亲在八年前把他带出热槽的。”

“好吧——我找个人去问问。”

锐奇只得坐等。就算他能越狱逃走,在巷道错综复杂的匕里孛屯又有何处可以藏身,不致立即被人逮到的?

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尼才姗姗来迟,跟他一起来的是那个当初拘捕锐奇的下士。锐奇感到有了一线希望,这位下士多少还算是有些头脑的。

下士问道:“你认识的那个达尔人叫什么名字?”

“尤果·阿玛罗尔,下士,他曾是个热槽工,是我父亲八年前在达尔区这儿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去了斯特尔林大学。”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父亲认为尤果当热槽工实在太屈才了,他可以干更为重要的工作,下士。”

“比如说呢?”

“数学。他——”

下士一摆手。“他当时在哪个热槽工作?”

锐奇踌躇片刻。“我那时还是个小孩,不过我想是C—2。”

“虽不中亦不远矣。是C—3。”

“那么说你认识他,下士?”

“在我个人并不认识他。不过那个故事在热槽倒是很有名的,而我恰好也在那里工作过。然而你也可能是道听途说的。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确实认识尤果·阿玛罗尔的?”

“这样吧。我来告诉你我的办法。我在纸上写下我以及我父亲的名字。

然后我再写下一句话。你想方设法跟乔若南先生的访问团中的负责人取得联系——乔若南先生明天就会来达尔区这儿了——你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以及那句话。如果没什么动静,那就让我烂死在这儿好了,不过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肯定他们会在三秒钟之内就把我从这里接出去,而你也将会因为传递了这个重要消息而获得晋升。

如果你拒绝做这件事,那么当他们最终在这儿找到我时——我相信他们会的——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话说回来,既然你知道尤果·阿玛罗尔是跟某位数学界的大人物走的,那我不妨告诉你那位数学界的大人物正是我父亲。他的名字叫哈里·谢顿。”

下士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非毫无耳闻。

他说道:“你要写的那句话是什么?”

“心理历史学。”

下士皱皱眉头。“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与你无关。你只要把话带到,然后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下士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他。“好吧。写下来,让我们看看到底有什么好戏。”

锐奇意识到他在颤抖。他也很想知道会演成什么好戏。这将完全取决于这位下士会向谁上报,以及那句话会起到多大的魔力。

·17·

哈里·谢顿看着雨点打在皇家地行车的车窗上,一股无可名状的怀旧之情涌上心头。

这是他在川陀上的八年中第二次被传召到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露天地区来晋见皇帝——而两次天气都很坏。第一次的时候,他刚到川陀不久,那时的坏天气并不令他太在意。他觉得这没什么新鲜的。在他的家乡星球海立肯上暴风雨是家常便饭,至少,在他出生的地方是这样。

可如今他已在虚拟气候下生活了八年,在这里所谓的暴风雨只是计算机随机点缀的阴云,仅在人们入睡的时候井然有序地下上几滴毛毛细雨。

狂风暴雨被和风细雨所取代,而严寒酷暑更是闻所未闻——温差的幅度仅限于令你解开衬衫的前襟或是套上一件薄薄的外套。然而即便是这样温和的偏差,他仍听到有人在抱怨。

而现在谢顿看到了真正的雨水从苍茫的天空倾盆而下——他已多年未曾目睹这种情景了——面对此情此景,爱意油然而生。这让他回想起了海立肯,他的青春岁月,以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劝司机绕个远路去皇宫。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皇帝正等着见他,即便毫无阻隔地直线行进,这段旅程对地行车来说也够长了。当然没有要皇帝苦候的道理。

和八年前与谢顿初见时相比,克里昂几乎换了一个人。他的体重增加了十磅左右,还多了一脸的愁容。尽管他眼圈及脸颊边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谢顿还是看得出这是做了过多微量调整的结果。谢顿不由地对克里昂心生怜悯——由于君权及帝国的动荡不稳,皇帝已日渐式微。

克里昂与哈里·谢顿又一次单独相处了——仍然是在他们初遇时那间布置奢华的房间。按照惯例,谢顿静候垂询。

略微打量了一下谢顿后,皇帝以平缓的声调开口道:“真高兴见到你,教授。我们就不必拘礼了,象上次见面时一样好了。”

“遵命,陛下。”谢顿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不必拘礼并不是真的不必拘礼,只不过是皇帝一时心血来潮之下命令你这么做而已。

克里昂打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房间在自动控制之下顿时活了起来,餐桌自行架起,盘盏罗列其上。谢顿在困惑不解中,看得眼花缭乱。

皇帝随口道:“与我共进一餐吧,谢顿?”

虽是询问的语气,却不知何故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谢顿道。他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他虽然很清楚从来没人(或者,至少是不应该)问皇帝问题,可又发现不得不问。

于是他说得很平和,尽量让这话听来不象是个问题:“首相不同我们一起进餐?”

“他不来,”克里昂道,“他此刻另有要务在身,而且我也希望与你私下交谈。”

他们默默地相对用餐,克里昂始终凝视着谢顿,而谢顿则时而报以一笑。

克里昂并不以残暴或无道而著称,但从理论上来说,他完全有能力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谢顿逮捕,只要皇帝愿意施加他的影响力,案子的判决根本就不必经过审讯。若能避免皇帝的注意想来总是好的,可惜此刻谢顿无能为力。

当然八年前的情况比现在更糟,那时他是被荷枪实弹的卫兵押到皇宫里来的。——然而这并没让谢顿轻松多少。

终于克里昂再度开口。“谢顿,”他说道,“首相是个很有才具的人,所以我对他委以重任,然而我觉得,有时人们或许会认为我是个毫无主见的君王。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从来没有,陛下。”谢顿从容道。急于辩白是没有用的。

“我不信。然而,我确实是有自己的主见的,我还记得你当初刚到川陀时提出过一个叫做心理历史学的玩意儿。”

“我相信您一定也还记得另一件事,陛下。”谢顿温言道,“我当时解释过那只是个没有实用意义的纯数学理论。”

“你的确是这么说过。你现在还是这么说?”

“是的,陛下。”

“自那以后,你还有没有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偶尔略有涉猎,可惜毫无建树。很不幸浑沌的干扰无可避免,可预言性并非——”

皇帝打断道:“我有个具体的难题,希望你能替我解决。——随意用些甜点吧,谢顿。味道很不错的。”

“是什么难题,陛下?”

“那个名叫乔若南的人。德莫泽尔告诉我——哦,说得相当婉转——他的意思是我不能逮捕这个人,也不能用武装力量去镇压他的追随者。他说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如果首相是这么说的,那么我猜想实情大概也确实如此。”

“可我不想要这个名叫乔若南的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当他的傀儡。

德莫泽尔对此毫无作为。”

“我相信他正在做他力所能及的事,陛下。”

“如果他的所作所为有助于减轻问题,那他显然并没有向我通气。”

“也许,陛下,这是出于期望您超脱于争斗之外的考虑,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首相或许觉得如果乔若南能够——如果他能够——”

“夺权。”克里昂叫破道,语气极度厌恶。

“陛下圣明。您若是在个人立场上表现得过于反对他恐怕并非明智之举。

为了帝国的稳定,您必须维持超然不动的身份。”

“我宁可将帝国的稳定建立在没有乔若南这个人的基础上。你对此有何高见,谢顿?”

“是说我吗,陛下?”

“就是说你,谢顿。”克里昂不耐道,“要我说,我根本就不信你所宣称的什么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之类的话。德莫泽尔一直与你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你以为我白痴到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想从你这儿得到某些东西。这东西叫做心理历史学,而我不是个傻瓜,我也想得到它。——谢顿,你是不是赞成乔若南?说实话!”

“不,陛下,我并不赞成他。我认为他对帝国来说是个绝对的威胁。”

“很好,我相信你。我听说,你曾在你那所大学里单枪匹马地阻止过一场潜在的乔若南党暴动。”

“那纯粹是我基于职责的一时冲动,陛下。”

“拿这话去骗傻瓜吧,别跟我说。我敢肯定你是凭心理历史学推算出的结果。”

“陛下。”

“不用狡辩。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如果你站在帝国的这边,你总得有所作为。”

“陛下,”谢顿小心翼翼地说道,吃不准皇帝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我已经把我儿子派到达尔区去会见乔若南了。”

“为什么?”

“我儿子是个达尔人——他很精明。他也许会发现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也许?”

“只能是也许,陛下。”

“你会与我通气?”

“是的,陛下。”

“好吧,谢顿,别再对我说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了,别告诉我说它不存在。我不想听这话。我期待你能对付乔若南。至于怎么做,我管不着,但你必须有所作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谢顿又回到了斯特尔林大学,心情却远比去时更为沉闷了。克里昂的话听来很有些只许成不许败的味道。

现在全靠锐奇了。

·18·

锐奇坐在达尔区一幢政府大楼的接待室里,这种地方他以前从不曾来过——也不可能来过——作为一个小瘪三来说。事实上,即便现在他仍觉得有些不自在,好象到了不该到的地方。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诚实可靠,讨人喜欢。

老爸说这是他的一种天赋,不过他自己却从没意识到这点。如果这种天赋是出乎自然的,那么他很可能因为过于造作反而弄巧成拙。

他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看着一位官员正在办公桌上熟练地操作着计算机。那位官员并不是个达尔人。事实上,此人正是甘勃尔·迪恩·纳马提,那个随同乔若南一起会见过老爸的人,当时锐奇也在场。

时不时的,纳马提会从桌上抬起头向锐奇瞄上一眼,目光颇含敌意。这个纳马提显然不觉得锐奇有什么讨人喜欢的。锐奇看得出来。

锐奇没有刻意对纳马提的怒目而视报以友善的微笑。这会显得太过做作。

他仅仅是在等待。他要做的就是这么多。如果乔若南来了,不出意料的话,锐奇将有机会与他一谈。

乔若南果然来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热情洋溢信心十足的微笑。纳马提举手打了个招呼,乔若南停下脚步。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锐奇暗自留意观察,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很显然,纳马提是反对这次会见的,此刻正在痛陈见解,锐奇不由对他恨得有些牙痒痒。

乔若南转过脸看了看锐奇,微微一笑,随手将纳马提推到了一边。这使锐奇意识到,虽说纳马提是这伙人中的智囊,但真正具有领袖魅力的人物无疑还是乔若南。

乔若南径直向他走来,伸出一只丰腴而又有些润泽的手掌。“幸会,幸会!谢顿教授的公子。你好吗?”

“很好,谢谢你,先生。”

“我听说,你为了来这里还碰到了点麻烦。”

“这不算什么,先生。”

“我猜你是带了你父亲的口信来的吧。我希望他是回心转意,决定加入我那伟大的正义事业了。”

“恐怕并非如此,先生。”

乔若南略微皱了皱眉头。“这么说你来这里他并不知道?”

“不,先生。是他派我来的。”

“我明白了。——你饿不饿,小伙子?”

“现在还不饿,先生。”

“那你不介意我吃点东西吧?我实在没多少时间享受这种平常的生活乐趣啊。”他说着,展颜一笑。

“没关系,先生。”

于是他们移到一张桌边坐下。乔若南打开一包三明治,咬了一口。这使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他说道:“那么他为什么要派你来,孩子?”

锐奇耸耸肩。“我想他大概是认为我或许能刺探到一些不利于你的情报,他可以借此来对付你。他是全心全意向着德莫泽尔首相的。”

“而你不是?”

“当然不是,先生。我是个达尔人。”

“我知道你是个达尔人,谢顿先生,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我也是个受压迫者,所以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而我想要帮你。当然,我不想让我父亲知道这件事。”

“他没理由会知道的。可你打算怎么帮我呢?”他迅速向纳马提瞥了一眼,纳马提此刻正倚在办公桌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双手抱在胸前,表情阴沉。“你知道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事吗?”

“不,先生。我父亲从来不跟我谈那个——就算他说了,我也不会懂。

但我认为他并没有在那玩意儿上取得任何进展。”

“你肯定吗?”

“肯定得不能再肯定了。我爸手下有个家伙,尤果·阿玛罗尔,也是个达尔人,他有时会跟我说起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事情。我肯定那里没什么动静。”

“啊哈!我能不能和尤果·阿玛罗尔在什么时候见上一面,你看呢?”

“恐怕没用。他虽然对德莫泽尔不怎么感冒,却对我父亲忠心耿耿。他不会背叛他的。”

“而你会?”

锐奇看来颇为不悦,不服气地嘀咕道:“我是个达尔人。”

乔若南清了清喉咙。“那我就要再问你一遍了。你打算怎么帮我呢,年轻人?”

“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告诉你,不过你也许会觉得难以置信。”

“真的?说说看吧。就算我不相信,我也会当面告诉你的。”

“是关于首相埃托·德莫泽尔的。”

“哦?”

锐奇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其他人会听见我说的话吧?”

“这里只有纳马提和我。”

“好吧,听着。那个叫作德莫泽尔的家伙不是人。他是个机器人。”

“什么!”乔若南惊呼道。

锐奇觉得需要进一步解释一下。“机器人是一种机械构成的人。他不是人类,是一台机器。”

纳马提忍不住脱口叫道:“乔乔,别信这话。这简直荒谬。”

但乔若南却向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父亲曾去过麦克根区。他告诉我很多那里的事。在麦克根区他们经常谈论到机器人。”

“是的,我知道。至少,我也听说过这事。”

“麦克根人相信机器人在他们祖先时代曾一度相当盛行,但后来却被完全抹消了。”

纳马提眯起双眼。“但你又凭什么认为德莫泽尔是机器人呢?对麦克根人那些白日梦我也是略有耳闻的,据我所知机器人是由金属制成的,不是吗?”

“是那样没错。”锐奇坦言道,“但我听说有少数机器人造得非常象人,而且他们有无穷的寿命——”

纳马提猛摇其头。“传说!荒谬的传说!乔乔,为什么我们要听——”

但乔若南却迅速地打断了他。“不,阿甘。我想听他说下去。我也听说过这些传说。”

“但这是胡说八道,乔乔。”

“别这么急着下结论说是‘胡说八道’。即便确实如此,仍有不少人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胡说八道中。事实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告诉我,年轻人,撇开传说不谈,是什么让你认为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的?

就让我们假定机器人是存在的好了。那么,是关于德莫泽尔的什么事使得你说他是个机器人的?是他自己告诉你的吗?”

“不,先生。”锐奇道。

“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乔若南问道。

“不,先生。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是关于他的种种迹象。他从不改变。他从不变老。他从不显露情绪。

他有一种特质让他看上去象是金属制造的。”

乔若南靠回他的椅子里,盯着锐奇看了良久。几乎让人听得出他的思维在嗡嗡作响。

终于他说道:“就假定他是个机器人好了,年轻人。你又为什么要在乎呢?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锐奇道,“我是个人。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乔若南转向纳马提,神情热切之极。“听到了吗,阿甘?‘我是个人。

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把他放到全息电视里去让他说那句话。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直到它敲进川陀上每一个人的心底里去——”

“嗨!”锐奇叫道,好不容易才透过气来。“我不能在全息电视里说那个的。我不能让我父亲发现——”

“不,当然不是,”乔若南忙道,“我们也不会容许那么做的。我们仅仅是用那句话。我们会找其他达尔人来干。从每个区域里找个人来说那句话,用各自的方言来说,但表达的却是同一个讯息:‘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纳马提道:“万一德莫泽尔证明了他不是机器人怎么办?”

“真的吗?”乔若南道,“他怎么证明呢?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是不可能的。什么?伟大的德莫泽尔,宝座后的实权人物,那个自克里昂一世登基以来掌权至今,并且在克里昂父亲在位时就已大权在握的大人物?居然要爬下来向民众哭诉他也是个‘人’?这对他来说跟被证明是个机器人同样糟糕。阿甘,我们把坏人赶进了一条永无出头机会的死胡同,这都多亏了眼前这位优秀的年轻人。”

锐奇的脸不由得红了。

乔若南道:“你叫锐奇,是吧?一旦我们的政党掌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达尔区将会获得优待,而你也将获得显赫的地位。总有一天你将成为达尔区的领导者,锐奇,而且你也决不会为你今天所做的事感到后悔。

你有没有后悔,现在?”

“一辈子也不后悔。”锐奇热诚地应道。

“现在,你不妨回到你父亲身边去。你告诉他我们对他毫无恶意,我们相当器重他。你可以告诉他这是你自己通过调察发现的,随你怎么说好了。还有如果你发现任何你认为对我们有用的情报——特别是关于心理历史学的,一定告知我们。”

“这个包在我身上。不过你说达尔区将来会得到好处,你是不是真心真意的?”

“绝对真心。区域平等,我的孩子。世界平等。我们将把一切特权与不平等的恶瘤连根铲除,迎来一个全新的帝国。”

锐奇连连点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19·

银河帝国皇帝克里昂,步履匆匆地穿过从他的寝宫通向办公区的拱廊,那里是为数庞大的居住在皇宫附属建筑之内的各级官僚的办公场所,也是帝国的中枢神经。

数名贴身侍从跟随在他身后,神色凝重。这位皇帝从来没有移驾造访过谁。他要见谁只须传唤一声,召人晋见就是了。即便移驾亲临,也不会表现得如此行色匆匆,气急败坏。怎么会呢?他是皇帝,因此,他更多的是所有世界的象征,而非一个常人。

然而现在他看来确系常人。他不耐地向众人挥挥右手,示意他们闪到一边去。左手则攥着一张闪闪发亮的全息像。

“首相,”他的声音几乎象是被人掐到了喉咙,不再是那种稳坐在宝座之上刻意营造出来的温文而雅的声调。“他在哪里?”

挡住他去路的高官们个个笨手笨脚慌里慌张地打算让路,可惜难以协调一致,偏偏乱成了一团。克里昂怒气冲冲地从他们之间擦身而过,这无疑令在场所有人感觉象是经历了一场白日的恶梦。

终于他冲进了德莫泽尔的私人办公室,稍稍有些气喘,吼道——确确实实是吼——“德莫泽尔!”

德莫泽尔带着一丝惊诧抬起头,然后四平八稳地站起身来,毕竟皇帝到场时没人可以坐着,除非圣上赐坐。“陛下?”他道。

皇帝把全息像重重地砸在德莫泽尔的办公桌上,道:“这是什么?你能不能向我解释一下?”

德莫泽尔看了看皇帝给他的东西。那是一张漂亮的全息像,清晰且生动。

人们几乎听得见像上那个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开口说字幕上的那些话:“我不想要他*的机器人来统治帝国。”

德莫泽尔不温不火地说道:“陛下,这东西我也收到过。”

“还有谁收到过?”

“据我的印象,陛下,这种传单早已传遍整个川陀了。”

“是吗,那你有没有留意到那个小家伙正盯着看的人是谁?”克里昂以御指轻轻敲击着像片。“是不是你呀?”

“类同之处是显而易见的,陛下。”

“如果我没有搞错,这种你所谓的传单的散播意图是在于指控你是个机器人吧?”

“看来其意图确实如此,陛下。”

“如果我有说错请指正我,机器人是不是在——在恐怖小说或是儿童故事里那种传说中由机械构成的人类?”

“麦克根人则将其当成一种宗教信念,陛下,机器人——”

“我对麦克根人和他们的宗教信念没兴趣。为什么他们会指控你是个机器人?”

“我相信,这仅仅是一种比喻的说法,陛下。他们希望把我描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任何谋划都是出自机器的无情计算。”

“这太牵强了,德莫泽尔。我不是傻瓜。”他又敲了敲像片。“他们想让人们相信你真的是个机器人。”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陛下,如果人们愿意相信那种说法的话。”

“可我们丢不起这个脸。这是对你的政府机关的尊严的诋毁。更可恶的是,这也是对帝王尊严的诋毁。这暗示着我——我选了个机械构成的人当我的首相。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了,德莫泽尔,我们不是有禁止诽谤帝国政府官员的法律吗?”

“是的,是有的——而且相当严厉,陛下,条款的确立可以回溯到《阿博拉米斯大法典》的时代。”

“而诽谤皇帝本人更是一项重罪,是吧?”

“量刑标准为死刑,陛下。是的没错。”

“好极了,这件事并不仅仅是诽谤了你,更是诽谤了我——不管是谁干的,都该立即被处决。很显然,这是乔若南幕后操纵的。”

“这是勿庸置疑的,陛下,但要证明却可能相当困难。”

“胡说八道!我认为证据已经足够了!我只想要他死。”

“可问题是,陛下,那些诽谤法案从来没有真正执行过。至少这一个世纪以来,肯定没有。”

“正因如此,社会才会变得这么不稳定,帝国才会受到根本性的动摇。

法律仍是在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的,执行好了。”

德莫泽尔道:“三思啊,陛下,想想这是否明智之举。这会让您表现得象个昏庸无道的暴君。您的统治一向以来都是以仁政和德政而著称于世的——”

“是啊,可看看我得到了些什么回报。现在我们就改变作风让他们怕我好了,爱戴已经不济事了——如今这世道。”

“我强烈建议您不要这样做,陛下。这会激起反抗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那你要怎么做?走到人们面前说:‘拜托你们仔细看看我吧。我不是机器人。’”

“不,陛下,如您所言,这样做会毁了我的尊严,更糟的是,也会毁了您的尊严。”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清楚,陛下。我还没考虑成熟。”

“还没考虑成熟?——快去联络谢顿。”

“陛下?”

“我的命令有这么难理解吗?快去联络谢顿。”

“您希望我去把他召进宫来,陛下?”

“不,现在没那个时间。我相信你应该可以在我们之间建立一条不会被窃听的密闭通讯线路吧?”

“当然可以,陛下。”

“那就快去办,现在就要!”

·20·

谢顿可没有德莫泽尔那份镇定自若,毕竟,他只是血肉之人。传召降临到他的办公室,扰频器的电磁场所产生的突如其来的微弱闪光与振动已足以令他意识到一些不寻常的事将要发生了。他以前也曾用密闭线路通过话,然而比之这种御用的安全程度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原以为是某个政府官员在为德莫泽尔开路。考虑到近来搞得满城风雨的机器人传单,他没指望比这更小的事。

但他同样没指望比这更大的事,所以当皇帝本人的影像,轮廓边缘尚带着扰频场的微弱闪烁,步入他的办公室时(姑且这么说吧),谢顿跌坐回他的椅子里,嘴巴张得大大的,一时竟站不起身来。

克里昂不耐烦地示意他不必起身接驾了。“你肯定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谢顿。”

“您是指那些关于机器人的传单,陛下?”

“我指的正是这个。我们该怎么办?”

尽管有了赐坐的特许,谢顿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还有呢,陛下。乔若南借着这个机器人的话题在川陀到处组织起了群众集会。至少,这是我从新闻广播里听到的。”

“这件事朕竟然一无所知。当然一无所知。皇帝要知道这种事干吗?”

“这种事确实是不用皇上去亲自关心的,陛下。我相信首相——”

“首相什么也干不了,他甚至不跟我通气。我现在转向你跟你的心理历史学。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陛下?”

“我不想跟你玩拐弯抹角的游戏,谢顿。你已经在心理历史学上研究了八年了。首相告诉我不应对乔若南采取法律行动。那么,我究竟该做些什么?”

谢顿结结巴巴地说道:“陛——陛下!没什么!”

“你没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不,陛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没什么需要做的。没什么!

首相告诉您不应采取法律行动是相当正确的。那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很好。那怎样才能把事情搞好呢?”

“您没什么需要做的。首相也没什么需要做的。放任乔若南,让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又有什么用?”

谢顿尽可能地淡化话语中孤注一掷的口气,说道:“那很快就会见分晓的。”

皇帝看来当场就松了口气,似乎所有的恼火与怒气一下子从他身体里泄了出去。他道:“啊哈!我明白了!局势在你掌握之中!”

“陛下!我没说——”

“你不必说。我已经听得够明白了。局势在你掌握之中,但我需要的是结果。我仍然掌握着御林军以及帝国的三军武装部队。他们仍是忠于我的,一旦局势真的失控,我会毫不犹豫地动用他们。但在这之前我会先给你一次机会。”

皇帝的影像一闪而灭,谢顿坐在那儿,只呆呆地看着影像消失后留下的空白空间。

自从他八年前首次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十年大会”上提及心理历史学以来,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更难堪的事实,那个他冒冒失失提及的东西至今尚不存在。

他所仅有的不过是一些疯狂的想法,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种被尤果·阿玛罗尔称为直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