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迈向基地 > 第一部 埃托·德莫泽尔

第二章

·6·

谢顿面无表情,礼节性地点头致意。对乔若南各式各样的全息像他早就看得烦了,然而,正如通常那样,实体总是或多或少会应环境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不会跟精心准备的全息像一模一样。谢顿寻思,或许是旁观者对“实体”的反应才令其看来有所不同吧。

乔若南是个高个子——跟谢顿不相仲伯(译者注:这里是个小小的错处,在《基地序曲》中曾提到谢顿身高一米七三,跟他“不相仲伯”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高个子”,阿西莫夫也有写糊涂的时候)——但却魁梧得多。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一定长得五大三粗肌肉发达的样子,事实上他的体形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而且并不显得很胖。一张圆脸,一头与其说是黄色不如说是沙褐色的浓密头发,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连裤工作服,脸上挂着一丝浅笑,给人一种亲切友善的感觉,当然,说穿了,那仅仅是一种错觉。

“谢顿教授”——他的嗓音深沉且控制得相当得体,演说家的嗓音——“很高兴见到您。您肯拨冗赐见令我深感荣幸。我今天还带了个同伴来,他是我的得力助手,很抱歉事先没跟您提到这事,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介意的吧。他名叫甘勃尔·迪恩·纳马提——三个名字,如您所见。我相信您已经见过他了。”

“是啊,我见过他。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谢顿用讽刺的眼光打量着纳马提。上此遭遇时,纳马提正在大学体育场里做演讲。而现在谢顿则可以轻轻松松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了。纳马提中等身材,脸形削瘦,面有菜色,发色深黑,阔口裂腮。他脸上没有乔若南那种浅浅的笑容,也没有任何其它明显的表情——除了一脸慎之又慎的神色。

“我的朋友纳马提博士——他拥有古文学博士的学位——是自己要求前来”乔若南说着,脸上的笑意更甚了,“道歉的。”

乔若南迅速瞟了纳马提一眼——起先紧闭着双唇的纳马提有口无心地嘟哝道:“对不起,教授,我为发生在体育场的事向您道歉。我不太清楚在大学集会所要遵守的管理规定,我有点被自己的狂热冲昏了头脑。”

“这就情有可原了,”乔若南说道,“而且他当时也没完全搞清楚您的身份。我想现在我们大家都可以忘记那个小小的不愉快了吧。”

“这个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先生们。”谢顿说道,“我没有很想要记住那件事的意思。这是我儿子,锐奇·谢顿,所以你们看,我也带了个同伴。”

锐奇蓄起了小胡子,黑而且浓——这是达尔人的男性象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谢顿时他还没长胡子,那时他还是个街头小孩,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他身材矮小,但却灵活精悍,并且有意无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似乎想要借此在精神上拔高几吋,以弥补肉体高度上的不足。

“早上好,小伙子。”乔若南说道。

“早上好,先生。”锐奇应道。

“请坐,先生们。”谢顿道,“要不要吃点或喝点什么?”

乔若南摆手婉拒。“不了,多谢款待。不过今天我们不是来作客的。”

他在指定的位子坐下。“当然我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常来作客。”

“如果是谈公事,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谢顿教授,蒙您宽宏大量,答应不计前嫌,不过当我刚听说那次小误会的时候,我有点奇怪您为什么会冒险那么干。您当时那么干确实有点冒险,这点您承认吧。”

“事实上,我并不这么认为。”

“但我认为是。所以我去图书馆查了有关您的资料,谢顿教授。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发现,你来自海立肯。”

“没错,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记录上很清楚。”

“而你在川陀待了八年。”

“那都是公开记录。”

“而您当初由于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而名声大振——那个您称之为什么来着?——心理历史学?”

谢顿暗自摇头。当初的轻举妄动一直令他懊悔不已。当然,当初他也没想到那是“轻举妄动”。他说道:“那只是年轻时的一时冲动,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成。”

“是吗?”乔若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如今您是一所川陀第一流大学的数学系主任,才四十岁,我相信——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所以在我看来您的资历实在算不上老。您能有如今的地位说明您必定是位相当杰出的数学家。”

谢顿耸耸肩:“换了我可不会如此轻下断言。”

“或者你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

“我们都很乐意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乔若南先生,不过我认为你在我这里恐怕是找不到的。大学教授是鲜有位高权重的朋友的,或者,如我所料,是鲜有任何朋友的。”他含笑说道。

乔若南也报以微笑:“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将皇帝当做一位位高权重的朋友呢,谢顿教授?”

“我当然乐得如此,但又哪里来得如此殊荣?”

“但在我印象中皇帝是您的朋友。”

“我相信记录会清楚地告诉你,乔若南先生,我只在八年前拜见过皇帝陛下一次。那次晋谒为时不到一小时,而且当时我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显示陛下对我有特别的好感。况且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机缘跟他说过话——也没见过他——当然,除了在全息电视里。”

“不过,教授,成为皇帝的朋友并不一定要亲自与他见面或交谈的。跟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埃托·德莫泽尔见面或交谈也就够了。德莫泽尔是你的保护者,而且既然他是,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皇帝也是。”

“那么你有没有在记录中找到德莫泽尔首相为我提供的你所说的保护?

或者任何足以推导出那种所谓保护的证据?”

“既然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广为人知,又何必再去查什么记录呢?你知我知。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了。请”——他举手示意——“不要再枉费心机试图否认了。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事实上,”谢顿说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想要保护我。

到底为了什么?”

“教授!你是不是真把我当三岁小孩了?我已经提到了你的心理历史学,德莫泽尔要的就是这个。”

“可我告诉过你那只是年轻时的异想天开,到头来一无所成。”

“随你怎么说都行,教授。可我没必要相信你说的话。得了,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拜读过你最初的论文,并在我手下那些数学家的帮助下试着理解它。可他们告诉我那是白日做梦,根本不可能——”

“我非常赞同他们的说法。”谢顿道。

“可我有种感觉,德莫泽尔正在等待心理历史学的发展完善,然后将其付诸实用。既然他能等,那么我也能等。而两者之中对你更有用的,谢顿教授,是我的等待。”

“为什么?”

“因为德莫泽尔在他的位子上已经坐不了多久了。民意已经逐渐转而反对他了。指不定哪天皇帝就会厌弃一个不得人心的首相,害怕他会拖累自己丢了宝座,那时他就会找个替任者。而届时区区在下或许会被皇帝陛下圣意相中。而到那时你仍会有个保护者,可以为你提供和平的工作环境,充裕的研究经费,以及研究所需的设备和人员。”

“而你会成为那个保护者?”

“当然——跟德莫泽尔出于同样的理由。我需要一个成功的心理历史学技术,可以让我更有效地统治帝国。”

谢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良久,复道:“如果当真如您所言,乔若南先生,那我又何必蹈这趟浑水呢?我不过是个穷学究,活得平静自在,只需埋首于冷僻的数学研究,以及从事些教育活动。你说德莫泽尔是我目前的保护者,而你将是我未来的保护者。那我只要太太平平地从事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你大可去跟首相拼个你死我活。不管谁胜出,反正我总有个保护者——或者,至少你口头上是这么说的。”

乔若南脸上固有的笑容似乎褪色少许。坐在他边上的纳马提把阴沉沉的脸转向乔若南,似乎想说些什么。乔若南微微摆手,纳马提干咳了几声终于没说话。

乔若南说道:“谢顿博士,你是不是个爱国者?”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爱国。帝国使人类社会安享了数千年的太平盛世——至少大体来说是太平的——并使其稳步前进。”

“确实如此——但在近一两个世纪里前进的步调却慢了下来。”

谢顿耸耸肩:“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你不必研究。你知道,从政治上来说,近一两个世纪是混乱时期。君权渐衰,且时常被暗杀严重削弱——”

“这么说话,”谢顿插嘴道,“可有点形同叛乱了。我希望您不要——”

“好吧。”乔若南把身体往座位背后一靠。“现在你看到你的处境有多不安全了吧。帝国正在衰落。我敢公然这样说。我的追随者们也都直言不讳,因为他们很清楚事实如此。我们需要有人来辅佐皇帝,这个人要有能力控制帝国,征服各地蜂起的叛乱,统御起全国的武装力量,领导经济——”

谢顿不耐地摆摆手。“而你就是这个人,对吧?”

“我确实有意一尽绵薄。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我怀疑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干这份工作的——当然是出于良好的动机。显然德莫泽尔就不胜任。在他的统治下,帝国的衰落呈加速之势,陷入全面崩溃。”

“而你能阻止崩溃?”

“是的,谢顿博士。在您的帮助之下,依靠心理历史学。”

“或许依靠心理历史学德莫泽尔也能阻止崩溃——如果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的话。”

乔若南沉声道:“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要装得好象它不存在似的。但它的存在对德莫泽尔毫无帮助。心理历史学只是一件工具。需要有良好的头脑去理解它,需要有强劲的臂膀去挥动它。”

“而你具备那些条件,你能掌握它?”

“是的。我知道我自己的优点。我需要心理历史学。”

谢顿摇摇头。“您要的话只管请便。可惜我没有您要的东西。”

“你有。我不想跟你争这点。”乔若南身子向前倾去,近得象是要亲自把声音送进谢顿的耳朵里,而不是由声波去传递。“你说你是个爱国者。

那么我告诉你,我必须取代德莫泽尔以避免帝国的毁灭。然而,取代的方式可能会无可避免地削弱帝国。那就非我所愿了。望先生有以教我,如何能够波澜不惊、兵不血刃地达成我的目标,不致造成无谓的伤害或损失——这也是为了帝国的利益。”

谢顿道:“恕我无能为力。您这是强人所难了,我根本没有您所想要的知识。虽然我很乐意为您效劳,但实在是爱莫能助。”

乔若南蓦地站了起来。“好吧,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也知道了我对你的期望。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恳请你能多考虑一下帝国的利益。也许你会觉得你亏欠了德莫泽尔的友谊——但与之相对的是数百万颗行星的整个人类社会的利益。注意。你的所做所为将动摇整个帝国的根本。我以银河系亿兆人类的名义恳求您帮助我。考虑考虑帝国吧。”

他的声音转而变成一种震颤人心强悍有力的喑呜之声。谢顿觉得自己也禁不住颤抖起来。“我始终都会考虑帝国的。”他说道。

乔若南道:“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相见。”

谢顿目送乔若南等人迈步离去,办公室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经过时滑开。

他不由愁眉深锁。有些事情令他深感不安——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事情。

·7·

纳马提漆黑的双目紧紧盯着乔若南,他们此刻正坐在斯特尔林区一所严密屏蔽的办公室里。这间指挥部的设施还不够完善,毕竟他们在斯特尔林区的势力目前尚嫌薄弱,但相信不久就会逐渐壮大起来的。

群众运动的成长速度着实惊人。三年前,乔若南还是白手起家一无所有,如今其影响力已遍及整个川陀——当然,其势力的分布尚不均匀,在有些地方更为根深蒂固些。这次运动对外部世界几乎没什么影响。德莫泽尔竭尽所能安抚住了他们,但这也正是他的致命伤。发生在川陀这里的叛乱才真的要命。在其它地方,叛乱都会被镇压。而只有在这里,德莫泽尔才会被颠覆。奇怪的是德莫泽尔居然会没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乔若南坚信德莫泽尔只是虚有其名而已,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都会发现他只不过是具空壳子罢了。一旦发现自己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皇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把他毁掉。

至少,迄今为止乔若南的所有预见均已应验。他目前的政途一帆风顺,除了在枝节问题上有些小麻烦,比如这次在斯特尔林大学被这个叫谢顿的家伙给搅散了的集会。

这或许也是乔若南坚持要见他的原因吧。即便是细末枝节,亦当谨慎从事。乔若南喜欢这种无往不胜的感觉,而纳马提也不得不承认制造无往不胜的前景是获取无往不胜的最佳手段。人们往往倾向于见风使舵地加入无往不胜的一方,即便政见相左也无所谓。

难道这次与谢顿会见也是一个胜机?还是这个枝节问题已经上升为主要问题?纳马提不喜欢被拖了去向人低声下气地道歉,他也没看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现在乔若南就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显然正沉浸在思考中。他苦苦地咬着大拇指,似乎想从那里汲取某种精神食粮。

“乔乔,”纳马提轻声唤道。他是少数几个能在私下里叫乔若南小名的人之一。在公众场合群众可以无休无止地高呼那个小名,但那只是乔若南笼络人心的诸多手段之一。在私下里他要求绝对的尊敬,只有少数几个在他刚出道时就跟他一起打江山的死党可以这样叫他。

“乔乔,”他再次唤道。

乔若南抬起头:“干吗,阿甘,叫我什么事?”他听上去有些恼火。

“我们打算怎么对付这个叫谢顿的家伙,乔乔?”

“对付?不用着急。他可能不久就会加入我们的行列。”

“为什么要等呢?我们可以向他施加压力。我们可以在大学里玩点手段搞到他日子难过。”

“不行不行。迄今为止,德莫泽尔对我们还是放任自流。那个傻瓜现在是过度自信。我们要是在自己尚未准备好之前就把他逼上绝路,那就再傻不过了。毛手毛脚对谢顿采取行动很可能会招致这种后果。我怀疑德莫泽尔极其看重谢顿的价值。”

“为了那个你们俩所谈的心理历史学?”

“确实如此。”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从没听说过。”

“很少有人听说过。那是一种用来分析人类社会的数学方法,最终可达到预言未来的目的。”

纳马提皱了皱眉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乔若南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这么说是不是为了让他发笑?纳马提从来搞不清楚人们何时以及为何指望他发笑。他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他说道:“预言未来?怎么办到?”

“啊哈?我要是知道,我还要谢顿干吗?”

“老实说我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乔乔。你怎么可能预言未来呢?这跟占卜算命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但自从这个谢顿驱散了你的小小集会,我就派人调查过他。

彻头彻尾地调查。八年前,他来到川陀,在数学家大会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心理历史学的论文,但此后整件事就沉寂了下来。再也没人提到过这件事。甚至连谢顿本人都没提到过。”

“这么听上去这件事似乎毫无进展。”

“哦,不对,恰恰相反。如果这件事是慢慢消沉下去的,或者是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不得已放弃的,那么我会说确实是毫无进展。但是突然完全被拦腰斩断,那只能说明整件事被人深深地冻结了起来。那也正是德莫泽尔对我们放任自流的原因。或许指导他这种行为的并不是其愚蠢的过度自信,而是心理历史学。心理历史学很可能预测到了些什么,可以让德莫泽尔在关键时刻取得优势。如果确是如此,那么我们很可能会一败涂地,除非我们自己也能用上心理历史学的武器。”

“可谢顿声称心理历史学并不存在。”

“换了你是他,你会承认吗?”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应该对他施加压力。”

“那没用的,阿甘。你听说过‘维恩之斧’的故事吗?”

“没有。”

“如果你来自尼夏亚,你就一定会听说的。那是一个在我家乡非常有名的民间故事。故事大意是说,有个叫维恩的伐木工,他有一把魔斧,只要轻轻一挥,就可以砍倒任何大树。那把斧头显然是件奇珍异宝,但维恩从来不必费心珍藏守护——而那把斧头也从来没有被人偷掉过。因为除了维恩本人,没人举得动那把斧头。

“而同样的,在目前情况下,除了谢顿本人,没人能操纵得了心理历史学。如果我们是强迫他加入我们这一边的,那我们永远无法确定他的忠诚。他很可能会策划一些表面上看来是对我们有利的行动,而实则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整垮。等到了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显然不行。他必须自动自愿地加入我们,他必须是欣然地为我们工作只因为他希望我们获胜。”

“可我们怎样才能把他拉过来呢?”

“谢顿有个儿子。锐奇,我想他是叫这名字。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他?”

“没很在意。”

“阿甘,阿甘。如果你不注意观察每件事情,你会错过很多要点。从眼神中可以看出,那个小伙子在全心全意听我说话。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点我可以断言。对如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是最有把握的了。我很清楚自己何时深深撼动了他人的心灵,何时潜移默化了他人的思想。”

乔若南露出了笑容。这并不是他的招牌公众形象中那种虚情假意迷惑人心的笑容。而是此刻真实的笑容——冷冷淡淡,莫测高深,而又暗藏祸心。

“我们可以见机利用利用锐奇,”他说道,“可能的话,再通过他去影响谢顿。”

·8·

在那两个政客走了之后,锐奇就一直看着谢顿,一手抚弄着自己的小胡子。这种摸胡子的感觉令他极为满意。在这里斯特尔林区,有些人也留胡子,但他们的胡子往往是疏疏落落五颜六色的——即便有些是黑色的,看上去也驳杂不纯。而更多人则根本不留胡子,上唇光秃秃的。比如谢顿就不留胡子,不过那也没什么。照谢顿的头发颜色来看,他留起胡子反而会显得很滑稽。

他凑近些看看谢顿,想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爸?”他唤道。

谢顿抬起头道:“什么事?”声音中颇有一丝思绪被人打断的不快,锐奇理会得。

锐奇道:“我觉得你实在不该见那两个家伙。”

“哦?为什么?”

“嗨,那个瘦子,他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你在体育场修理过的家伙。

他肯定会怀恨在心。”

“可他已经道歉了。”

“他根本就没什么诚意。而另一个家伙,乔若南——则是个危险人物。

要是他们带着武器怎么办?”

“什么?在这大学里?在我办公室里?当然不可能。这儿可不是匕里孛屯。再说,就算他们想要乱来,我一个人也足够收拾他们两个了。简直易如反掌。”

“这我可不知道,爸。”锐奇一脸疑惑地说道,“你已经——”

“不许说,你这小混蛋。”谢顿竖起手指训道,“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象你妈了,我已经受够她了。我还没老——至少还没老到抡不动胳膊。

再说,我还有你在身边,而你也是个出色的角斗士,技术已经与我不相上下了。”

锐奇皱皱鼻子:“角斗顶个鸟用。”(积习难改。锐奇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尽管已经脱离了达尓区的泥潭有八年之久,他仍会时不时的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简直象标签一样,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底层社会的。兼且他又身材矮小,这令他时常都有一种挫折感。——不过好在他还有他引以为豪的小胡子,没人能处处都压他一头的。)

他说道:“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

“就目前而言,一动不如一静。”

“呃,你看,爸。我在‘川陀视界’节目里见过乔若南好几次。我甚至还录了几盘他作演讲的全息录像带。——大家都在谈论他,所以我想看看他都讲了些什么。而,你知道,他言之有理。我不喜欢他,也不信任他,但他确实言之有理。他想让所有的区域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平等的机会——这话他*的一点也没错,是不是?”

“当然没错。是文明人都会觉得那是正当的。”

“那咱为啥不照那玩意儿来办呢?难道皇帝不觉得吗?德莫泽尔呢?”

“皇帝和首相需要考虑整个帝国。他们不能仅仅着眼于川陀本身。乔若南空口白话的平等说说是很容易。因为他没有责任。一旦他自己坐上了当权者的位子,他就会发现他的努力将被一个拥有两千五百万颗行星的帝国稀释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他还会被这些区域本身搞到束手缚脚。

每个区域都想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平等权利——却不想让其它区域获得太多的平等权利。告诉我,锐奇,你认为应不应该让乔若南获得当权的机会,仅仅为了让他显示一下他能做到些什么?”

锐奇耸耸肩:“我不知道,也搞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敢动你一根汗毛,我会当场掐断他的喉咙。”

“那说明你对我的忠诚超过了你对帝国的关心。”

“那当然。因为你是我爸。”

谢顿亲切地看着锐奇,但在那深情的目光后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乔若南那种近乎催眠般的影响力究竟会起到多大的效果呢?

·9·

谢顿靠在椅背上,椅背随着他的动作向后仰去,让他可以采取一个半躺的姿式。他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呆滞,呼吸轻柔。

朵丝在房间的另一头,关上她的阅读器,把缩影胶片放回了原处。她适才正在潜心研究川陀早期历史中的弗罗瑞那事件,修正了一些早期的观点,此刻她发现偶尔闲下来揣摩揣摩谢顿的心事倒是个不错的消遣。

他的心事不外乎心理历史学。他也许将耗尽他的余生,来探索这半浑沌技术的羊肠小道,并有可能在心理历史学尚未完成时便已撒手人寰,而不得不将这任务留待他人来完成(比如说阿玛罗尔,当然前提是他自己还没有被耗尽),他将为此心碎不已。

然而这又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巨大推动力。只要这个问题还彻头彻尾地困扰着他,他就会活得更长久些——而这令她深感欣慰。但她明白,终有一天她将失去他,这想法又令她感到噬心之痛。事情起先并不是这样的,当初她的任务仅仅是保护他的安全,为了他所知道的知识。

这是什么时候变成一种个人需求的?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个人需求呢?为什么当这个男人不在她的视野中时,她会感到如此的心神不宁?即使当她知道他是绝对安全的,以致深植在她体内的基本定律并没有起反应时,为何亦是如此?她所需要关心的应该只是他的安全问题而已,那其余的种种又是如何自行闯入她内心的呢?

很久以前,当她发现这种情绪已明确无疑时,就跟德莫泽尔谈过这个问题。

他相当严肃地对她说道:“你是复杂的,朵丝,而你所说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单纯的答案。在我生命中曾经遇到过一些个体,他们的存在令我思维更舒畅,响应更愉快。我曾经试着比较过他们的存在和最终逝去对我产生的相对影响,想看看我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在这处理过程中,有一件事情变得越来越明确。那就是他们的陪伴给我带来的愉悦多过他们的逝去给我带来的伤感。总体来说,曾经拥有好过一无所有。”

她心道:哈里终有一天将烟消云散,而现在每过一天就离那个日子更近了一天,我还是不要去想这个问题为好。

为了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她决定打扰一下谢顿:“你在想什么呢?

哈里。”

“什么?”谢顿的双目会过神来。

“心理历史学,我想是吧。我猜你大概又摸进一条死胡同了。”

“哦不,我根本没在想心理历史学。”谢顿蓦地笑道,“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头发!”

“头发?谁的头发?”

“现在来说,是你的。”他柔情万种地看着她。

“有什么问题吗?我是不是该换个颜色染一染?还是说,过了这些年,应该变灰白了?”

“别傻了。谁会想要你长灰白头发。——不过这又让我想到一些其它问题。比如说,尼夏亚。”

“尼夏亚?那又是什么?”

“这与前帝国时代的川陀王国无关,所以你没听说过我也不奇怪。那是一个世界,一个小小的世界。遗世孤立,无足轻重,乏人问津。我知道关于它的事是因为我费了好大工夫去调查它。在所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中,很少有几个能做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而我怀疑还有哪个世界会象尼夏亚那样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的。你明白了吧。”

朵丝把她的参考资料推到一边,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似是而非的话题感兴趣了?你不是经常告诉我你最讨厌似是而非的吗?什么叫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

“哦,我自己说话似是而非时,我是不介意的。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下你明白了吧。”

“啊哈,你关心的是乔若南。”

“是的。我看了一些他的演讲——锐奇坚持的。讲得不是很有条理,但整体效果却颇为蛊惑人心。锐奇就对他印象至深。”

“我猜想任何一个出身自达尔区的人都会受他蛊惑,哈里。乔若南对区域平等的不断呼吁自然而然会得到广大被践踏在社会最底层的热槽工的响应。你还记得我们在达尔区时的事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然我不是责备那些小家伙们。我仅仅是对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件事感到困惑。”

朵丝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乔若南总得有个出身之处,而反之,尼夏亚,跟任何其它世界一样,也总有把人送到其它世界的时候,包括送到川陀。”

“没错。但是我先前说过,我费了好大工夫调查尼夏亚。我甚至设法跟当地的一些小官员进行了超太空联系,那得花很多钱,我都不太好意思在系里报销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点什么事让你觉得这钱花得并不冤枉的?”

“我想是有的。你知道,乔若南经常会讲些小故事来强调他的观点,那些故事据说都是他家乡行星尼夏亚的民间传说。这令他在川陀大行其道,显得象个民间哲人,充满着朴素的哲学智慧。那些小故事给他的演说做铺垫。使他看起来象是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世界,在穷乡僻壤间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农场里长大。民众喜欢这种传奇,特别是川陀人,虽然他们若是真的被拖去一个穷乡僻壤,他们会宁可死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梦想那种环境。”

“这有什么关系吗?”

“可奇怪的是跟我谈话的那个尼夏亚人并不熟悉其中任何一个故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里。尼夏亚也许是个小小的世界,但它毕竟是个世界。在乔若南出身的区域流行的东西并不一定在你那个小官员出身的地方流行。”

“不,不。民间故事,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版本,但通常会在整个世界流行。除此之外,我还费了老大的劲才理解那家伙说的话。他说银河标准语时带着一口很重的地方口音。我还跟那个世界的其他人谈过话,仅仅为了验证一下,而他们确实都带着同样的口音。”

“那又如何?”

“但乔若南没这种口音。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川陀话。事实上,说得比我还好得多。我念字母‘r’时有点海立肯口音。而他没有。根据记录,他十九岁时来到川陀。依我之见,如果在你生命的前十九年中一直说着一口刺耳的尼夏亚版银河标准语,那来到川陀后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不管他在川陀待了多长时间,总有些口音痕迹会被保留下来的——看看锐奇你就知道了,他说话时不时还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

“你根据这些又能推理出些什么呢?”

“我的推论是——要知道我在这儿坐了一晚上,象个推理机器般地在推理——乔若南根本不是尼夏亚人。事实上,我认为尼夏亚是他信手捻来作为出身地的,仅仅因为那里太荒凉太偏僻了,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去验证一下的。他肯定在计算机里做了彻底的搜索才找到这样一个世界,使他谎言被戳穿的机率可以降到最低。”

“可这简直荒谬,哈里。他为什么要假装来自另一个世界呢?那意味着他得大费手脚去篡改记录。”

“他或许正是这么干的。他在民政部门或许有很多信徒,足以让这种篡改工作成为可能。更可能所有那些参与篡改的人都只改了记录中的一小部分,而他们都过于盲从,不会跟其他人谈起这事。”

“可你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改?”

“我怀疑是因为乔若南不想让人们知道他的真实出身。”

“可为什么呢?在帝国中所有世界都是平等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惯例上来说都是如此。”

“这我可不知道。那些理论上的高调不知何故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你又有何高见?”

“低见倒是有一些的。这又回到那个头发的问题上来了。”

“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跟乔若南坐在那里,看着他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当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最后我才意识到,是他的头发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那是他头发中的某些特质,生机勃勃,光彩照人……一种我从所未见的尽善尽美。于是我明白了。他的头发其实是人造头发,精心培植在一张原本应该是一清二白的头皮上。”

“原本应该是?”朵丝眯起了眼睛。显然她立刻就明白了:“莫非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来自川陀上那个以过去岁月为中心,充斥着宗教神话的麦克根区。那正是他尽力想要隐瞒的事情。”

·10·

朵丝冷静地思考着问题。这也是她唯一的思考方式——冷静。因为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瞑目凝思。八年前,她和谢顿造访过麦克根区,但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太长。那地方除了食物之外着实乏善可陈。

那些景象又浮现到她脑海中。那是一个清规森严男尊女卑的社会,所有人都沉缅于过去之中。他们除去全身的体毛,那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痛苦历程,为的是让他们有别于他人,从而“知本”。他们的传说,他们的记忆(或者该说是幻想)围绕着一个过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他们曾经统治着整个银河系,拥有长生之术,并且还有机器人。

朵丝睁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

她不认为谢顿关于麦克根区的记忆会比她更详细,事实上,她知道他肯定没她记得详细,不过他的头脑却比她好——当然,也有异于她。她的头脑仅仅适合于记忆,并且根据一条精确的演绎线索推导出一些明显的结论。而他的头脑却有着令人无从琢磨的跳跃性思维。谢顿老是喜欢假装直觉仅仅是他的助手阿玛罗尔的特权,但朵丝并不受他愚弄。谢顿还喜欢假装是一个不通世故的数学家,以无尽迷惘的眼光审视着世界,朵丝同样不受他愚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她发现谢顿正视而不见地坐在那里,而这种姿态总令她以为他在绞尽脑汁地榨取心理历史学的点滴概念。

谢顿终于开口道:“麦克根区是一个清规森严诸多限制的社会。在那里总有些人会厌倦于那种行规蹈矩行尸走肉的生活。总有些人想要挣脱枷锁,到广阔自由的外部世界去闯荡一番。这不难理解。”

“所以他们强行植入人造头发?”

“不,通常并非如此。一般的脱逃分子——麦克根人这样称呼那些逃亡者很明显有轻视之意——是戴假发的。虽然比较简便,但也比较容易被识破。真正紧要的逃脱分子则植入人造头发,我听说的。过程相当复杂而且代价昂贵,不过好处是几可乱真。我以前也从未亲眼见过,虽然曾经听说过。我化了多年心血研究川陀上所有八百个区域,试图建立起心理历史学的基本定律与数学基础。虽然很不幸在这方面毫无建树,但多少学到了些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些逃脱分子要隐瞒他们来自麦克根区的事实呢?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受到迫害。”

“是的,他们没有受到迫害。事实上,公众也并不认为麦克根人是劣等民族。但情况更糟。没人把麦克根人当回事。他们聪明——这点人人都承认——受过高等教育,品格高尚,举止文雅,精于烹调,治理区域的能力更令人啧啧称奇——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他们的信仰在麦克根区之外的人看来实在太过荒诞不经,滑稽可笑,愚不可及。这种观念令那些被称为逃脱分子的麦克根人也受了池鱼之殃。一个想要在政府中擭取权力的麦克根人将被嘲笑声所粉碎。被人害怕没关系。被人轻视也不算太要紧。但被人嘲笑——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乔若南想要成为首相,所以他必须要有头发,而为了高枕无忧,他必须把自己装扮成来自一个与麦克根区八辈子也挨不上边的偏远世界。”

“但也有人确实天生就是秃头的。”

“但不会象麦克根人去除毛发那样彻底。在外部世界,那没什么关系。

麦克根对外部世界来说不过是遥远的传言。麦克根人过于固步自封,他们中若有谁离开过川陀,那简直就成了稀有动物。但在川陀这儿就不同了。人们可能秃头,但在鬓角边缘通常还有些头发,可以昭示他们不是麦克根人——至不济还有眉毛胡子。而那些极少数完全不长毛发的——多半是一种病态——就实在是不走运了。恐怕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得带着医生签的证书证明他们不是麦克根人。”

朵丝皱眉道:“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

“我不敢肯定。”

“你不会把他是麦克根人的事宣扬到尽人皆知吗?”

“恐怕没这么容易办到。他一定会把自己的行迹隐藏得很好,而且就算办得到——”

“怎么样?”

谢顿耸耸肩:“我可不想引起一股声讨种族偏见的浪潮。那种激情的宣泄一旦引发,没人再能控制得了,即便不发生这种事,川陀目前的社会情形也已经够糟了。就算我要以非常手段去处理那个关于麦克根的问题,那也仅仅是最后的手段。”

“所以你也要以最小限度原则采取行动。”

“当然。”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我已经约了德莫泽尔见面。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做。”

朵丝瞪视道:“哈里,你该不会糊涂到指望德莫泽尔为你解决所有问题吧?”

“我没指望他解决所有问题,但他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他不行呢?”

“那我就得另谋对策,不是吗?”

“如何另谋对策?”

谢顿脸上闪过一丝苦涩:“朵丝,我也不知道。你也不能指望我解决所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