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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依靠预言施行统治,这是宇宙中最危险的游戏。我们的智力和勇气都不足以玩这种游戏。如果遵循这里列出的种种规定,我们可以利用预言能力处理一些重要性逊于统治的事务。它们当然不是统治,但性质相似,而我们也只敢做到这一步。为了我们的目的,这里暂时借用比·吉斯特姐妹会的看法,将大千世界视为储存基因的池塘,视为教义和导师之源,以及无穷可能性的源头。我们的目标不是统治,而是变动这些基因、学习、把我们自己从一切依赖和统治中解脱出来。

——摘自《狂欢:一种治国方略》,第三章:领航员的宇航公会

“这就是您父亲死去的地方?”艾德雷克问。会见室墙上装饰着许多浮雕地图。他从箱子里射出一道指示光柱,照在一张地图上一处宝石标记上。

“那是存放他颅骨的圣殿。”保罗说,“我父亲被哈肯尼人囚禁在护卫舰上,就死在我们下面的洼地里。”

“哦,是的,我记起来了。”艾德雷克说,“好像是什么刺杀他那个不共戴天的死敌哈肯尼男爵的事。”为了掩饰在这个封闭的小房间里感到的不适和恐惧,艾德雷克在橘红色气体里翻了个身,眼光直直地看着保罗。他正一个人坐在灰黑相间的长沙发上。

“我妹妹杀死了男爵。”保罗说,声音和表情都很平淡,“就在阿拉肯战争中。”

他心想,宇航公会的这个鱼人为什么偏偏选择此时此地揭开这个老伤疤?

这个领航员极力抑制自己神经质的紧张情绪,但总也不成功。上次见面时那种懒洋洋的大鱼一般的神态早已荡然无存,那双小眼睛鼓凸出来,东瞅瞅西看看,搜索着,盘算着。他的惟一一个随从站得离他稍远,靠近保罗左手墙边沿墙而列的皇宫卫兵。这个随从的神情中有些东西让保罗放心不下。这是个身体粗壮的人,粗脖子,愚钝的脸上表情茫然。刚才,就是他将艾德雷克的箱子推进会见室:身体轻轻抵着悬浮力场上的箱子,双手叉腰,走路的步子活像个行刑刽子手。

斯凯特尔,艾德雷克是这样称呼他的。斯凯特尔,他的助手。

这位助手的外表无一不显示出彻头彻尾的愚蠢,但是,他的眼睛却出卖了他。这是一双嘲弄地看待一切所见之物的眼睛。

“您的侍妾好像很喜欢看变脸者的表演。”艾德雷克说,“很高兴能为你们提供一点小小的娱乐。当整个剧团的人同时变成和她一模一样的容貌时,她的反应真让我开心死了。”

“宇航公会的礼物,大家对这个可都是戒心重重啊。”保罗道

他想到了那场在大厅里举行的表演。舞者们穿着戏装上场,打扮成一张张沙丘塔罗牌。他们迅速变换着队列,组成各种看似随意的图案,包括火旋涡以及古老的占卜图形。最后变成大牌,一队国王和皇帝,与铸在硬币上的历代帝王的脸一模一样:轮廓坚硬,表情严肃,只不过古怪地变来变去。这些表演者还给大家开了个玩笑:保罗自己的脸和身体也被复制了一份,被复制的还有加妮,一个个加妮在大厅中走来走去。就连史帝加也被复制了。大厅里的其他人哄笑起来,史帝加本人嘟嚷着、咒骂着,同时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可我们带来的礼物都是善意的。”艾德雷克抗议道。

“善意到什么程度?”保罗问,“你送给我的那个死灵认定他的目的是摧毁我们。”

“摧毁你们,陛下?”艾德雷克问,神态十分安详,“人能摧毁天神吗?”

刚刚走进来的史帝加听到了这最后一句话。他停住脚步,瞪了卫兵一眼。他们离保罗很远,超过了他规定的距离。他愤怒地打了个手势,叫他们靠近些。

“没关系,史帝加。”保罗抬起一只手,“只是朋友之间随便聊聊。你把大使的箱子挪近我的沙发好吗?”

史帝加思索着保罗的命令。那样一来,箱子就会摆在保罗和那个粗鲁的助手之间,离保罗太近了。可是……

“没关系的,史帝加。”罗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做了个秘密手势,表示这是个命令,不得违抗。

史帝加很不情愿地推动箱子,朝保罗靠近了些。他不喜欢这种容器,还有它周围那股浓重的香料味。他站在箱子一角那个领航员不住旋转的发音装置下面。

“摧毁天神,”保罗说,“有意思。可是,谁说我是天神?”

“那些敬拜您的人。”艾德雷克说,故意瞥了一眼史帝加。

“你相信吗?”保罗问。

“我相信什么无关紧要,陛下。”艾德雷克说,“然而,在多数观察者看来,您似乎图谋把自己变成一个神。人们会问,如果那样的话,您是否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且随心所欲地去做?”

保罗琢磨着宇航公会领航员的话。一个令人恶心的家伙,但感觉敏锐。这个问题保罗也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但以他看到过的那么多时间线,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可能比当一个神祇更糟糕。糟糕得多。然而,这些并不是一个普通领航员能够预见到的。奇怪呀。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艾德雷克想通过这种正面交锋的手段得到什么?保罗心念一转(背后肯定有特雷亚拉克斯人捣鬼)——再转(最近在塞波星赢得的圣战胜利与艾德雷克的行动有关联)——再转(比·吉斯特姐妹会的各种教义)——再转……

成千上万条信息喇地闪过他那长于计算的大脑。也许只花了三秒钟的时间。

“身为领航员,难道你怀疑预见力的指导作用?”保罗问,迫使艾德雷克在最不利于自己的战场上应战。

领航员慌乱起来,可他掩饰得很好,说了一句听上去很像格言的话:“没有哪个聪明人怀疑预知的力量,陛下。从远古时代开始,预言幻象就为人们所熟知,但它总是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奔到眼底。幸运的是,宇宙中还存在着别的力量。”

“比预知更伟大的力量?”保罗逼问道。

“如果世上只有预知这一种力量,而且威力无比,无所不能的话,陛下,它必然会走向自我毁灭。除了预知,不存在其他任何力量?那么,除了退化之外,它无路可走。”

“人类肯定会滥用这一能力,最终导致它的毁灭。”保罗赞同道。

“即使在最准确的情况下,预言幻象也是捉摸不定的。”艾德雷克说,“也就是说,在人们没有将自己的幻觉误认为预言幻象的情况下。”

“看样子,我的幻象只不过是幻觉而已。”保罗装出伤心的口气,“或者,你的意思是,产生幻觉的是我的崇拜者?”

史帝加觉察到了逐渐紧张的气氛,朝保罗靠近了一步,严密注视着斜倚在箱子里的宇航公会的人。

“您有意曲解了我的意思,陛下。”艾德雷克抗议道。言语里隐含着一股奇怪的暴力。在这儿显示暴力?保罗怀疑道。谅他们不敢!除非(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卫兵)保护我的卫队倒戈。

“可是你指责我图谋把自己变成神。”保罗用只有艾德雷克和史帝加能听见的声音说,“图谋?”

“也许这个词选得不对,陛下。”艾德雷克说。

“可它很说明问题。”保罗说,“说明你希望我倒霉。”

艾德雷克脖子一扭,担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史帝加。“人们总是希望有钱有势的人倒霉,陛下。据说有一种办法,可以用来分辨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贵族出身:贵族会掩饰自己的邪恶,暴露在外的只是能让老百姓喜欢他们的坏习惯。”

史帝加的脸上一阵颤动。

保罗发现了。他知道史帝加在想什么,也知道他的愤怒。这个宇航公会的家伙怎么胆敢这样对穆哈迪讲话?

“你当然不是在开玩笑。”保罗说。

“玩笑?陛下?”

保罗感到嘴巴发干。屋里的人太多了,他呼吸的空气被许多人的肺污染过。艾德雷克箱子周围弥漫的香料味也令人觉得呼吸不畅。

“在你所说的这场图谋中,谁可能是我的同伙呢?”保罗随后问,“你是否认为是奇扎拉教团?”

艾德雷克耸耸肩,搅得脑袋周围的橘红色气体四处弥漫。他不再注意史帝加,尽管这个弗瑞曼人仍然在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是说,我圣教属下的传教士,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宣扬、暗示这个谎言?”保罗追问道。

“可能是出于自利,也可能是发自内心。”艾德雷克说。

史帝加一只手按住了长袍下的啸刃刀。

保罗摇摇头,说:“这么说,你指责我出于自利,散布谎言?”

“指责这个词不确切,陛下。”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畜生!保罗想。他说:“不管是不是指责,总之你认为我的主教们和我本人只不过是一伙利欲熏心的强盗。”

“利欲熏心?”艾德雷克又看了一眼史帝加,“权力会使那些掌握着过多权力的人陷入孤立,逐渐与真实世界脱节……最后垮台。”

“陛下,”史帝加吼道,“您曾经处死过许多罪行还不及此人的人!”

“许多,是的。”保罗同意道,“可他是宇航公会的大使。”

“他指责您是一个邪恶的骗子!”史帝加说。

“我对他的看法很感兴趣,史帝加。”保罗说,“压制你的愤怒,保持警戒。”

“谨遵穆哈迪吩咐。”

“告诉我,领航员。”保罗说,“隔着空间和时间的遥远距离,我没办法监视所有传教士的一举一动,也不可能知道每个奇扎拉教团小修道院和寺庙的细节。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实施这个假设的欺诈行为?”

“时间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艾德雷克问。

史帝加皱紧眉头,显然很迷惑。他想:穆哈迪常说,他能看透时间的薄纱。宇航公会这个人的话中真意到底是什么?

“这样规模的欺诈怎么可能不漏洞百出?”保罗问,“重大意见不和,分裂……怀疑,经受不住内心的谴责而忏悔,欺诈不可能把这一切全都压制下去。”

“宗教和自利不能隐藏的东西,政府却可以瞒天过海。”艾德雷克说。

“你是在考验我容忍的底线吗?”保罗问。

“我的观点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艾德雷克反驳道。

难道他希望我们杀死他?保罗心想。艾德雷克想使自己成为烈士?

“我喜欢玩世不恭的观点。”保罗说,试探着对方,“你显然受过训练,对一切语言技巧了如指掌,懂得如何使用双关语、有杀伤力的字眼。对你来说,语言就是武器,你在测试我的盔甲的牢固程度。”

“说到玩世不恭,”艾德雷克说,嘴角现出一丝微笑,“谁也比不上处理宗教问题时的国君。宗教也是一门武器。当它变成政府的一部分时,它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武器呢?”

保罗感到内心深处宁静下来,心如止水的同时又凝神戒备。艾德雷克究竟是在和谁说话?机灵到极点的字句,极富煽动性,还有从容不迫的语气,加上那种心照不宣的潜台词:他和保罗是两个久经世故的人,有更广阔的天地,知道普通老百姓无法知道的事。保罗突然一惊,发现自己并不是这番花言巧语的主要目标。对方忍受种种不适造访皇宫,目的是对其他人说出这番话,对史帝加,对皇宫卫兵们……甚至可能对那个粗笨的助手。

“宗教的光环是强加在我头上的。”保罗说,“我没有有意识地追求它。”他想:好吧!就让这条人鱼认为自己已经在这场口舌大战中大获全胜好了!

“那么为什么您不公开否认这种造神运动呢,陛下?”艾德雷克问。

“因为我的妹妹阿丽亚。”保罗说,仔细地观察着艾德雷克,“她是位女神。我奉劝你一句,提到她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她只消看你一眼,就能置你于死地。”

艾德雷克嘴边刚浮出的一丝笑意突然化成震惊的表情。

“我是当真的。”保罗说,观察着刚才那句话引起的震惊迅速扩散,只见史帝加暗暗点头。

艾德雷克沮丧地说:“您动摇了我对您的信心,陛下。这无疑正是您的用意。”

“你知道我的用意?还是别那么肯定的好。”保罗说。朝史帝加做了个手势,表示接见到此为止。

史帝加用手势询问是否需要刺死艾德雷克。保罗做手势表示否定,他特意加强了手势的力度,惟恐史帝加自作主张。

斯凯特尔,艾德雷克的那个助手,走到箱子后的一角,把它朝门口推过去。到保罗对面的时候,他停下了,转过头来,眼中含笑,看着保罗:“如果陛下允许的话……”

“你有什么事?”保罗问。他注意到史帝加靠了过来,以防这个人突然发难。

“有人说,”斯凯特尔说,“人们之所以依靠帝国的统治,是因为太空的无穷无尽。没有一个统一的象征,他们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皇帝正是他们依附的绝好对象。他们朝他奔过去,说:‘看啊,他在那儿。他使我们团结成一个人。’或许宗教也有同样的目的,陛下。”

斯凯特尔愉快地点点头,又推了推艾德雷克的箱子。他们离开了会见室,艾德雷克仰卧在箱子里,闭着眼睛。领航员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不像刚才那样活蹦乱跳了。

保罗瞪着斯凯特尔摇摇摆摆的背影,对这个人的话感到十分惊讶。真是个很特别的家伙,这个斯凯特尔,他想。他说话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的集合体,他的历代先祖仿佛全都和他站在一起。

“真奇怪。”史帝加说,并不特别针对某个人。

艾德雷克及其随从出门后,一个卫兵把门关上了。保罗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奇怪。”史帝加又重复了一遍,粗大的血管在太阳穴上不住跳动。

保罗拧暗接见室的灯光,走到窗边。窗户大开,正对着城堡外陡峭的悬崖。远处下面的某个地方,灯光在不断闪烁,影影绰绰的,有人在移动。一队劳工扛着巨大的溶胶石来到这里,修补阿丽亚神庙被一股强劲沙暴损毁的墙面。

“这么做不聪明,友索,把这种东西带到这儿来。”史帝加说。

友索,保罗想。我的穴地名字。史帝加想让我明白,他曾经领导过我,曾经在沙漠中救过我的命。

“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呢?”史帝加问,紧靠在保罗身后。

“数据。”保罗说,“我需要更多的数据。”

“仅仅以门塔特的身份面对这样的威胁,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很有见地,保罗想。

门塔特的计算能力也是有限的。它就像语言一样。语言是有限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没有限制、也没有边界的事物。但尽管如此,门塔特的能力仍然很有用处。他把这些话告诉了史帝加,看他有没有本事把自己驳倒。

“总有一些东西在范围之外。”史帝加说,“有些东西,最好还是把它们放在我们考虑的范围之外。”

“或者让它们留在我们心里。”保罗说。刹那间,身为预言者的他,身为门塔特的他,两者共同得出了结论。放在范围之外,不加考虑,这没问题。最可怕的是,这些东西深埋在他心底,盘桓不去。他如何才能对抗他自己?逃避他本人?敌人的企图正是设下毒计,让他来个自我毁灭。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看到了更加可怕的种种可能的未来。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明亮的走廊灯光从背后照亮奇扎拉·柯巴的身影,他急匆匆闯进来,像被某种巨大力量一把扔进来似的。进入阴暗的接见室后,他骤然止步。捧在他双手上的是几卷释迦藤卷轴,在走廊射进来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奇形怪状的珍宝。一只卫兵的手伸了过来,关上房门,珠宝的亮光于是随之消失。

“是您吗,陛下?”柯巴问,朝阴暗处凝视着。

“什么事?”史帝加问。

“史帝加?”

“我们都在这儿。什么事?

“您下令为宇航公会的人举行招待会,我觉得十分不安。”

“不安?”保罗问。

“人们都说,陛下,您太给我们的敌人赏脸了。”

“就这些话?”保罗说,“这些卷轴是我早些时候要你拿来的东西吗?”他指着柯巴手里的释迦藤卷轴。

“卷轴……哦!是的,陛下。这些就是历史记录。您想在这儿看吗?”

“我已经看过了。让你带来是想让史帝加看看。”

“我看?”史帝加只觉得心头火起。他觉得这又是保罗的一时心血来潮。历史!他来这里是为了跟保罗讨论征服扎布仑星球的后勤计算问题,不巧却碰上宇航公会的大使。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又冒出了柯巴和历史!

“你对历史知道多少?”保罗沉吟着说,心里暗自琢磨着自己身边这个拖着长长影子的人。

“陛下,我能说出我们的人民到过的每一个星球,我还熟悉帝国的每一片疆域……”

“地球的黄金年代,你研究过吗?”

“地球?黄金年代?”史帝加又着急又迷惑。为什么保罗忽然想起要讨论什么人类起源时期的神话?史帝加的脑子里仍然塞满了扎布仑星球的数据。据门塔特参谋人员计算:需要两百零五只护卫舰,运载三十个军团。此外还有锱重营,治安部队,奇扎拉传教士……食物补给(数字就在他脑子里)以及香料……武器,军服,纪念章……阵亡战士的骨灰缸……需要的专家:制作宣传材料的人、职员、会计……间谍……以及双重间谍……

“我还带来了脉冲同步装置配件,陛下。”柯巴大着胆子说。他显然察觉到保罗和史帝加之间的气氛有点紧张,于是惶惶不安起来。

史帝加摇摇头。脉冲同步装置?为什么保罗要他在一部释迦藤投影机上使用脉冲式记忆同步系统?为什么要从历史记录中扫描下某段特别的数据?这是门塔特的工作!和往常一样,一想起投影机和记忆同步装置,史帝加便不由得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些东西总是让他的感官极度不舒服。数据如排山倒海般涌来,脑子很久以后才能理出个头绪。有的信息常常会让他大吃一惊: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脑子里竟然储存了这样的信息。

“陛下,我带是想和您讨论扎布仑星的后勤问题。”史帝加说。

“让扎布仑后勤问题脱水吧!”保罗不耐烦地说。他用了个弗瑞曼下流话,意思是这种水分是如此下贱,没人愿意不顾自己的身份接触它。

“陛下!”

“史帝加,”保罗说,“你最需要的是一种平衡感。只有懂得从长远角度考虑问题,才能获得这种平衡感。关于过去那个时代,我们手头只有很少的资料。巴特兰圣战毁掉了太多东西,但剩下的所有数据,柯巴都已经替你带过来了。你就从成吉思汗开始吧。”

“成吉……思汗?他是萨督卡军团的人吗,陛下?”

“哦,比萨督卡军团早得多。他杀了……大概四百万人。”

“杀了那么多人,他肯定有非常强大的武器,陛下。可能是激光射束,要不就是……”

“不是他亲自动手杀的,史帝加。他像我一样,派出了自己的军团。顺便再提提另一个皇帝,一个叫希特勒的人。他杀了六百多万人。对古代人来说,这个数字相当可观了。”

“杀死……被他的军团杀死的吗?”史帝加问。

“是的。”

“这些统计数字没什么了不起,陛下。”

“很好,史帝加。”保罗瞥了一眼柯巴手上的卷轴。柯巴站在那儿,好像想扔下这些东西立即逃走,“我来告诉你一点儿别的统计数字。据保守估计,我已经杀死了六百一十亿人,灭绝了九十颗行星,使五百颗星球元气大伤。我消灭了四十种宗教,它们存在了……”

“异教徒!”柯巴抗议道,“他们全是异教徒!”

“不,”保罗说,“他们是教徒。”

“陛下在开玩笑。”柯巴颤声说,“圣战给成千上万颗星球带来了光明!”

“带来了黑暗。”保罗说,“一百代人以后,人类才能从穆哈迪的圣战中恢复过来。我很难想像任何人还能超过我这番壮举。”他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咆哮般的大笑。

“是什么使穆哈迪觉得如此可笑?”史帝加问。

“没有什么。我只是突然看到了希特勒皇帝的幻象,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肯定说过。”

“没哪个统治者拥有过和您一样的权力。”柯巴反驳道,“谁敢向您挑战?您的军团控制了人类所知的整个宇宙,以及所有——”

“控制着这一切的是军团。”保罗说,“不知他们自己是不是明白这一点?”

“但军团受您的控制,陛下。”史帝加插话道。声音明显表明,他突然领悟到了自己在这个指挥链上的重要性——这些力量正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保罗成功地让史帝加的思绪转上了自己所希望的轨道,于是把注意力转到柯巴身上,说:“把卷轴拿到沙发这儿来。”柯巴按吩咐做了。保罗说,“招待会进行得怎么样,柯巴?我妹妹把事情都处理得很妥帖吗?”

“是的,陛下。”柯巴的声音警觉起来,“但加妮一直通过窥视孔观察。她怀疑宇航公会的随员中有萨督卡。”

“她是对的。”保罗说,“豺狼们全都聚在一起了。”

“早些时候,邦耐杰还担心他们趁机潜人皇宫的隐秘之处。”史帝加指的是负责保罗个人安全的卫士长。

“他们那么做了吗?”

“还没有。”

“可花园不如平时整洁了。”柯巴说。

“怎么个不整洁法?”史帝加询问道。

保罗点点头。

“陌生人来来去去,”柯巴说,“踩踏植物,交头接耳。有些话让我很不安。”

“比方说?”保罗问。

“比如税收的花费方式是否合理。据说大使本人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我倒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保罗说,“花园里的陌生人多吗?”

“很多,陛下。”

“邦耐杰已经派了精兵强将把守最易受攻击的入口,陛下。”史帝加说。说话时,他侧过头去,房间里亮着的惟一一盏灯于是照亮了他的半边脸。这种灯光,这张脸,唤醒了保罗的记忆,来自沙漠的记忆。保罗没有让自己陷入回忆之中,他考虑的是史帝加。此人怎么会这么快便能收束心神,重新考虑起现实问题来。这个弗瑞曼人的前额皮肤绷得紧紧的,像一面镜子,反射出他脑海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现在,他已经开始怀疑了,对皇帝的古怪行径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我不喜欢他们进入我的花园。”保罗说,“对宾客必须以礼相待,欢迎外交使节更是必须在礼仪上有所表示。但……”

“我去把他们打发走。”柯巴说,“马上。”

“等等!”柯巴正要转身出去,保罗命令道。

房间里突然一片寂静,就在这一刹那间,史帝加悄悄挪动了一下位置,恰好可以看清楚保罗的脸。动作非常巧妙。保罗暗自钦佩。干得漂亮,真是丝毫不露痕迹。只有弗瑞曼人才有这个本事。这是狡黠,也是对别人隐私的尊重。弗瑞曼人的生活离不了这种小动作,长期不懈,才会有这样的造诣。

“几点了?”保罗间。

“快到半夜了,陛下。”柯巴说。

“柯巴、我认为你也许是我最好的创造物。”保罗说。

“陛下!”柯巴好像受到了伤害。

“你敬畏我吗?”保罗问。

“您是保罗·穆哈迪,是我们穴地的友索。”柯巴说,“您知道我信仰……”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耶稣基督门下的使徒?”保罗问。

柯巴显然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通过这句话的语气,准地把握住了它的意思。“陛下知道我的忠心!”

“愿夏胡露保佑我们!”保罗喃喃地说。

这瞬间可疑的沉默被一阵口哨声打破了,有人从外厅走过。哨声到了门外,被卫兵喝止了。

“柯巴,你或许能活得比我们更长久。”保罗说,同时看到史帝加的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些花园里的陌生人怎么办?陛下。”史帝加问。

“啊,对了。”保罗说,“叫邦耐杰把他们轰出去,史帝加。让柯巴去帮他。”

“我?陛下?”柯巴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我的某些朋友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弗瑞曼人。”保罗对柯巴说,实际上是指点史帝加,“记下那些被加妮认出来的萨督卡,然后杀死他们。你亲自去做。我希望做得干净点,不要引起骚乱。请记住,宗教和政府并不仅仅是签署和约、宣扬教义。”

“谨遵穆哈迪命令。”柯巴低声说。

“扎布仑后勤计划的事呢?”史帝加问。

“明天吧。”保罗说,“等把陌生人从花园驱逐出去,招待会完了再说。晚会结束了,史帝加。”

“我明白,陛下。”

“我知道你明白。”保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