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深渊上的火 > 深渊上的火  第二部

第31章(下)

炮车在五十米外,远倒不远,但在坡上。约翰娜撒腿就跑。一个沉甸甸的东西飞过来,猛地砸在她身后。是一个单体士兵!它挣扎着,惨叫着,好几只大耗子似的东西扑上来,毛茸茸的一团,撕咬着那个单体,血把它的皮毛都染红了。又一个成员体倒在她身后,接着又是一个。约翰娜跌跌撞撞,但仍旧不停地跑着。

离斯库鲁皮罗几米外,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头并头站在那儿。他的所有成年组件全副武装:嘴里叼着刀,脚上戴着爪套。他招手让约翰娜到他身边去:“打、打狼巢。”行脚说话很吃力,含混不清。“肯定在这里和上面那条路之间。一大块,像、像——啊,啊——城堡塔楼。一定要干掉狼巢。你看得见吗?”显然他自己看不见,脑袋乱转,四下发疯似的张望着。约翰娜扭头朝山坡上望去,上面的战斗好像不像刚才那么激烈了,只有爪族战士痛苦的嚎叫声。

约翰娜一指:“你是说那儿?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行脚没有回答,他的成员不住抽搐,嘴里的刀子胡乱挥舞。她朝后一跳,这才险险躲过刀锋。他已经把自己砍伤了。是声波攻击。她张望着那条路上的情况。跟共生体们相处一年多了,她已经很了解他们,但现在她看到的是……疯狂。有些共生体已经散伙了,朝四面八方跑散,绝不可能还维持着自我意识。其他人呢?木女王蜷缩在大车上,扎成一堆,连一个脑袋都看不见。

她看见了一股灰色的浪潮,就在最近的坡上的树丛中。狼群。单个看来,毛茸茸的没什么吓人,可这么一大堆加在一起……约翰娜待了一会儿,眼睁睁看着它们撕开一名士兵的一个组件的咽喉。

头脑清醒的人只剩下约翰娜一个,清醒头脑的惟一用处就是,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干掉狼巢。

身边的炮车旁只剩下斯库鲁皮罗的一只成员,就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那只白脑袋。白脑袋还是跟平时一样傻呵呵的,它拉开了大炮的蒙布,正在炮管下乱拱。干掉狼巢。也许它并不傻!

约翰娜猛地跳到炮车旁,炮车被她一撞,沿着斜坡滚开,撞在一棵树上。她却根本没注意到。约翰娜学着炮手平时操炮的样子推动炮管,白脑袋则狠拽火药袋,但只靠它的几只爪子,拿火药袋根本没办法。没有其他组件,它既没有手,也没有脑子。白脑袋仰头望着她,大眼睛里全是绝望。

她抓起口袋的另一边,一人一狗将火药倒进炮口。白脑袋冲向炮车,连扒带顶,想找一颗圆炮弹。比狗聪明,而且经过训练。有他们俩,也许还有机会!

就在她脚边半米处,狼群不断冲过。一两只她还应付得了.但那儿足有几十只,正扑打撕咬着落单的残体。行脚的三只组件围着疤瘌和两只幼崽,但它们的防御显然没有大脑控制,只是胡砍乱劈一气,连刀子和爪套都扔掉了不少。

她和白脑袋将一颗炮弹塞进炮口。白脑袋嗖地一转身,开始摆弄起炮手用的那根小小的点火棒来。这东西是供一张嘴叼的,因为每次燃放大炮只需要一名成员。

“等等,你这个白痴!”约翰娜一脚踢开它,“先得瞄准!”

白脑袋十分委屈,它不明白约翰娜为什么骂它。点火棒被约翰娜踢掉了,但它的火柴还在。它嚓地划燃火柴,坚决地兜了回来,极力从约翰娜腿旁挤到大炮边去点火。她又把它蹬开,朝山头望去。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肯定是狼巢。她把炮口从支架上升高一点,瞄准山头,脸离不屈不挠的白脑袋和它的火柴只有几厘米远。它那颗脑袋从一个空隙钻了过来,火柴触在点火孔上。

炮声差点把约翰娜震得飞起来。片刻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两耳剧痛不已。她一骨碌坐起来,被浓烟呛得咳个不停。她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个尖音回荡在耳中,响啊响啊,怎么都停不下来。他们那辆小小的炮车正搁在斜坡边,一只轮子悬空,摇摇欲坠。白脑袋被震得瘫在炮尾下,她把它拽起来,拍打着它头上的烟灰。它在流血,也可能是她自己的血。好一阵子,她愣愣地坐在那儿,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血,不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她脑袋后面响起一个尖声。别烦我,别烦我。她强迫自己跪起身,四下张望。记忆又回来了,过程十分缓慢,慢得痛苦不已。

他们上面的山坡是炸断的树木,淡黄色的碎木溅在枝叶间。这之上本来是狼巢,但现在她只看到一大片炸翻的泥土。他们终于“干掉”了它,但是……战斗仍在继续。

路上还有狼,但现在四下逃窜的是它们。她眼看着几十只像弹丸一样蹦向下面的树丛和石堆。爪族战士开始战斗了。行脚已经检起了他的刀,劈杀中刀锋和尖爪染成一片通红。一只血淋淋的灰东西从大车边掉下来,落在约翰娜脚旁。这种“狼”不会超过二十厘米,毛色是一种脏兮兮的灰揭色。其实看上去挺像宠物,但它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满怀嗜血的渴望。约翰娜检起一颗圆炮弹,狠狠砸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木女王的手下竭力找回散落的装备和自己失散的组件。约翰娜趁这段时间了解了不少狼群的事。她和斯库鲁皮罗的白脑袋开的那一炮彻底中止了狼群的进攻。毫无疑问,干掉狼巢拯救了不少共生体的性命。所谓“狼群”,是一种具有共生式思维的集群化动物,有一点点像爪族共生体。但爪族的共生体式思维模式旨在追求更高的智慧,约翰娜从来没见过任何有理智的爪族成员拥有超过六名组件。狼巢却不在乎什么更高的智慧。据木女王说,一个狼巢可以有数以千计成员体,比如他们遭遇的那一个便是典型的大型狼巢。这样一大堆成员的集合,其智力不可能接近人类。单以思考能力,它甚至比不上单独一个爪族组件。但从另一个方面看,狼巢的成员却比爪族组件灵活得多。狼群有能力在距离狼巢极远的地方活动自如。而在离狼巢百米之内,它们又是居于狼巢内的“女王”向外延伸的肢体和爪牙,这种时候,其机敏灵活无人能及。行脚知道一些传说,有的狼巢的智力几乎接近爪族共生体,还有的森林居民和当地狼巢签定条约,以食物换取它们的保护。只要狼巢内的女王活着,继续发出超高频声波,下面工蜂似的群狼就可以彼此配合,协调程度接近共生体。可一旦消灭狼巢,狼群立即分崩离析,就好像中央拓扑结构的劣等网络一样。

这个狼巢给木女王的部队造成的损失着实不小。它静待部队来到很近的距离,声波能发挥出最大威力,这才一举发难。距狼巢最远的群狼模拟发声,伪装成狼巢发出的超高频声波,诱使共生体向远处林间徒劳无益地射箭。大举进攻时,狼巢对准爪族队伍集中声波,攻打部队。与这个声波相比,部队前一段时间在其他地方遭遇的声波攻击简直成了无关痛痒的小骚扰。对共生体们来说,以前的声波攻击只是响得刺耳,最多让人恐慌不已,但狼巢的超高频声却非同小可,足以摄人心魄,一举摧毁他们的自我意识。

伏击中共有一百多个共生体阵亡。许多人吓得躲了起来,这些组合中多半有幼崽组件。其他人则“炸了群”,比如斯库鲁皮罗。战斗之后几个小时内,许多炸群的残体被揪了回来,重新回到自己的组合。这些人没有受伤,只是吓得不轻。仍然保持坚强意志的战士满山遍野搜寻战友受伤的组件。下坡处有些地方很陡,高度足有二十多米。如果没有树枝缓冲,跌落下来的组件便硬生生摔在岩石上。最后找到了五只这样摔死的组件,还有二十多只受了重伤。摔下山谷的还有两辆大车,上面的弹药着了火,拉车的驮猪也摔死了。着火的弹药居然没有引发森林大火,这真是天大的好运气。

太阳在天空三次走完它的巨型弧道。木女王的部队一直在靠近河边的谷底森林中扎营,恢复元气。维恩戴西欧斯向山谷北壁派出携带阳光反射信号镜的岗哨。深入北方这么远,这个地方己经算安全的了。而且景色宜人,虽说赶不上高处的森林可以极目远望,但却能听到附近哗啦啦的水声,响得淹没了风声。长在谷底的大树树根上没有花,但仍跟约翰娜以前见过的树很不相像,树下没有低矮灌木,只有一层柔软、稍带蓝色的地苔,像绿草如茵的芳草地,一直伸向水边。行脚说,这种地苔也是树木本身的一部分。

休息的最后一天,木女王将所有没有值勤任务的共生体全部召集起来万,自从约翰娜全家遇伏以来,她从没有见过一个地点聚集了这么多组合。和伏击那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共生体们没有打仗。淡蓝色的地苔上到处是共生体,每个人离身边的同伴至少八米,约翰娜根本望不到头。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念头,她想起了老家殖民公园里举行的野餐会:草地上聚集着许多家庭,每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毯子和食物篮。但在这里,每一个“家庭”其实只是一个共生体,而且按军队部署排成队列:一排排略呈弧形,全体面对女王。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女王身后十米处的阴影里。女王的配偶并不一定有正式官职。她左边躺着伤员,他们的组件中许多扎着绷带、上着夹板。从许多方面说,这些看得见的伤势并不是最吓人的,还有许多行脚所谓“没有挂彩的伤员”,即单体、双体和三体——过去的完整组合中剩下的残体。其中有些还能极力保持立正姿势,其他的则晃晃荡荡,神不守舍,不时发出一两句毫无意义的呓语,打断女王的演说。跟过去的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一模一样。和他不同的是,这些残体绝大多数还能活下来,有些已经在互相融合,极力重新塑造出一个新人。这种努力有时是能够成功的,比如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就成功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重新组合成为一个完整的共生体。

约翰娜坐在面对女王的第一排士兵中间,紧挨着斯库鲁皮罗。这位炮兵司令保持着爪族阅兵式上的稍息姿势:屁股坐地,挺起胸膛,大多数脑袋面朝正前方。斯库鲁皮罗在这场战斗中受伤不轻,他的白脑袋身上新添了几处烧伤,其他成员中有一只滚下坡道,摔坏了肩膀。不过他仍旧雄赳赳气昂昂地戴着他的小翅膀耳罩,但神态中带着几分平常见不到的谦逊。也许是因为站在队列中的缘故、再加上马上就会因为大无畏的英雄行为荣获一枚勋章。

女王仍旧穿着那身带兜子的特制衣服,每只脑袋面对不同方向,正视从各个方向面对她的部下。约翰娜到现在还是不大懂爪族语,如果没有机器帮助,一辈子都别想说这种语言。但女王的话大多仍在她的听觉频率之内。女王之所以用这种调门,是因为低频声比高频声传得更远。虽然没有记忆体助理和语法编译器,她还是听懂了一点点。比如激昂的语气,还有士兵们“嘎、嘎、嘎”的声音(相当于欢呼)。至于女王用的字眼儿,这个,幸好有许多单音字,如果她听得非常非常认真,还能听出个把单字的意思来。唉,可惜行脚不在她身边,他的同声翻译真是一绝。

……至于现在,女王肯定是在表扬自己的部下,四面八方“嘎、嘎、嘎”的声音接连不断,真像一大群鸭子。女王一只头一低,从一只碗里衔出一个雕着什么花样的小东西。她喊出一个共生体的名字,一个多音阶的和声,图姆普蒂蒂图姆吞。如果多听几次,约翰娜觉得自己也能念出这个名字,就跟“贾奎拉玛弗安”一样。说不定这个名字里面还有意义哩,好比“威克乌阿拉克疤瘌”。

从第一排听众里走出一只成员,一溜小跑跑向女王,几乎跟女王最靠近它的那只组件鼻子碰鼻子才停下脚步。木女王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表彰它的勇猛吧,然后,两名女王成员把那个小东西——胸针?——别在这个组件的衣服胸口。得到勋章的组件利落地一个转身,跑回自己的组合。

木女王又衔起一枚勋章,喊出另一个共生体的名字。约翰娜朝斯库鲁皮罗斜过身去,“这是在做什么?”她迷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得勋章的只有一个成员?”还有,为什么敢于如此靠近另一个共生体?

斯库鲁皮罗军姿笔挺,比大多数组合更加英武,不想理睬她的问题,只偏过一只脑袋,“嘘!”他正想转回头,约翰娜一把揪住他的一件军装不放。“你傻了?”他只好回答,“勋章是颁给整个组合的,一名组件趋前受领勋章。多了的话就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另外三个共生体依次“趋前受领勋章”。有的威武雄壮,像故事中的人类战士,还有的开始还麻利,可一走近女王便畏缩起来,显然连脑子都糊涂了。

约翰娜忍不住了:“喂,斯库鲁皮罗!咱们俩的勋章什么时候发?”

这一回,他连看都不看她了,所有脑袋都僵硬地面向女王的方向:“那还用说,当然是最后。是咱们干掉狼巢、救了木女王本人的命。”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紧得几乎颤抖起来。他吓得魂不附体。突然间,约翰娜明白了。一只成员靠近木女王,显然不会扰乱女王的自我意识,但伸前成员的一方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将你的一部分伸进另一个共生体中,意味着丧失一部分自我,只能完全寄希望于对方的善意。这样看来……对了。约翰娜想起自己玩过的互动式历史小说。在蒙昧时代的尼乔拉,女士们①参见女王时必须将自己的剑上呈女王,然后跪下,将自己的生死完全交给对方处置,以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的忠诚。眼下的情况与之相类。看看斯库鲁皮罗现在的样子,约翰娜意识到,虽然只是个形式,但对共生体们来说,丧失一部分自我的仪式仍然让人十分恐惧。

又颁发了三枚勋章,接着,木女王呜噜一声,叫出斯库鲁皮罗的名字。炮兵司令完全僵硬了,几张嘴里发出吹哨一样的轻声。共生体只有接近昏迷状态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约翰娜·奥尔森多。”木女王道。然后又是一阵爪族语,大概是让他们出列上前。

【①尼乔拉星球是女性主导的社会,所以这里用“女士”取代“骑士”。】

约翰娜站起身来,斯库鲁皮罗的组件们却一动不动。

女王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拿着两枚勋章,笑着说:“约翰娜,我一会儿再用萨姆诺什克语给你解释,现在你只管跟斯库鲁皮罗的一个成员上来。斯库鲁皮罗?”

突然间,两人成了全场瞩目的中心,几千双眼睛注视着他们。没有一点“嘎、嘎”声,也没有思想交流的背景声。这种万众瞩目之下无遮无蔽的感觉,约翰娜自从在学校演出中扮演第一位殖民者以来从未有过。她低低埋下头,凑近斯库鲁皮罗的一只脑袋:“来吧,伙计,咱们是大英雄啊。”

回望着她的几双眼睛又大又无助,“我做不到。”声音几不可闻。虽说摆足了大炮兵的大架子,雄赳赳气昂昂,旁若无人,但心底里,斯库鲁皮罗实在吓坏了。当然不是因为见不得场面,出不得众。“打完仗才收拢,这么快又要割裂自我,我做不到啊。”

俩人身后传来一阵阵呜噜呜噜的嘀咕声。是斯库鲁皮罗手下的炮兵。天人啊,他们会因为这个瞧不起他吗?这就是中世纪,欢迎来到中世纪。这帮蠢货!打仗的时候,是炸了群、打散了的斯库鲁皮罗救了你们的那身皮!可现在——

她的双手压在两只组件的肩头:“你忘了?这种事咱们俩刚做过,就在打仗的时候,咱们不是成功了吗?”

几只脑袋点了点:“算是吧,但如果只有我的一部分……绝对成不了事。”

“说得对,只有我一样不成。但咱们合在一块儿,就能干掉狼巢。”

斯库鲁皮罗盯着她看了一秒钟,眼睛眨巴着:“是啊,咱们打赢了。”他站起身来,几只脑袋猛一摇晃,炮兵耳罩甩来甩去,“说得对!”他的白脑袋凑近了她。

约翰娜直起身来,和白脑袋步出行列,走进前面的开阔地。离开行列四米,六米。她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脖子上。离其他斯库鲁皮罗十二米了,白脑袋打了个趔趄,眼角瞥了她一眼,脚步慢了些,但仍然继续向前走。

约翰娜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白脑袋上,连仪式的过程都记不太清了。木女王发表了很长的演讲,她一点儿也听不懂。不知怎么一来,她和白脑袋都得到了一枚精工雕刻的勋章,别在衣领上,然后转身朝其他斯库鲁皮罗走去。直到这时,约翰娜才再一次意识到其他数千共生体,聚集在森林树冠形成的天篷下,一直延伸开去,望不到尽头。而且,他们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放声欢呼,声音最响亮的就是斯库鲁皮罗的炮兵。

午夜。他们现在驻扎在谷底,每天有三四个小时见不到太阳,被北面高高的谷壁挡住了。虽说现在没有太阳,但感觉既不大像晚上,也不像黎明。北面的烟雾好像更浓了,都能闻到烟味儿了。

约翰娜从炮兵驻扎的地方走向营地中央木女王的营帐。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树根处那种小动物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庆祝活动本来还会延续得更久一些,但大家都知道,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会开始准备,爬上山谷的北坡。营地里只偶尔传来一阵笑声,时而走过一个共生体。约翰娜把鞋挂在肩上,赤脚走着。气候很暖和,脚下的地苔踩上去软软和和,舒服极了。头顶上树冠形成的绿色天篷时时露出一块灰蒙蒙的天空。她几乎忘了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也想不起之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木女王营帐周围的哨兵没有喝令她站住,只轻轻呼唤了几声。毕竟,这儿没有别的人类成员。女王探出一只头:“约翰娜,进来吧。”

营帐里,女王还是按平常的老习惯盘成一圈坐着,把两只幼崽围在中间。里面很黑,只有门口透进来的一丝光。约翰娜一头扑倒在自己平常睡的那摞枕头上。自从今天下午颁奖的大场面以来,她一直想对女王提点意见。但……和炮兵们的欢聚刚刚过去,真不想破坏那种欢乐情绪。

木女王一只头一偏,望着她。两只幼崽同时摆出同样的姿势。“你参加了聚会,我看见了。狂欢之后你还是很清醒。到现在,我们的大多数食物你都能吃了,除了酒。你一点酒都没喝。”

约翰娜耸了耸肩。是的,又怎么了?“小孩子不准喝酒,十八岁以后才行。”这是人类的习俗,她的父母很支持这条规定。一两个月前,约翰娜刚满十四。她出生的那个小时一到,数据机便提醒她了。她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她这时还在超限实验室,或是斯特劳姆文明圈,自己会不会偷偷溜出去,和朋友一块儿碰碰诸如喝酒这类禁忌?多半会的。但是她在这里,没有父母管束,又刚刚当上大英雄,却一滴酒都没沾……也许,正是因为爸爸妈妈不在这里,不做违背他们心愿的事仿佛能让他们离自己近一点儿。泪水涌上眼眶,她感觉到了。

“嗯。”木女王好像没注意她的表情,“行脚也是这么说的。”她轻轻敲了敲两只幼崽,笑着说,“我想,这种规定有道理。这两个,不等长大点儿,我是不会给他们酒喝的。但我猜,今儿晚上,他们从我这儿喝了点儿二手酒。”营帐里有一丝淡淡的酒味儿。

约翰娜胡乱擦了把脸,她现在不想讨论小孩子的行为举止。“你知道,今天下午,你不该那样对待斯库鲁皮罗,那种做法不大好。”

“我——是的。我事先跟他谈过,他不愿像那样受领勋章,我当时还以为他只是脖子太硬……该怎么说来着?固执,对吗?如果我知道他会难受到这种地步,嗯——”

“他差点当着所有人的面散了群。如果我的理解不差,出那种事儿非常丢人,对不对?”

“……是这样。但是,当着众人的面,我给予他荣耀,他宣誓向我效忠,以荣耀交换忠诚,这一点非常重要。至少,我是这样管理下属的。当然,行脚和数据机肯定拿得出十几种其他的领导手段,但是你瞧,约翰娜,我需要这种交换,我需要你和斯库鲁皮罗当着全体士兵的面,受领勋章。”

“是啊,我知道。‘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诸如此类的话。”

“闭嘴!”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气。约翰娜这才意识到,不管是不是中世纪,自己面前的仍然是一位女王。“我们现在已经离开国土两百哩,向北深入剜刀的领地,几天之后就会与敌人交火,许多人会死去——为了我们还不大清楚的某个目标战死。”

约翰娜的心往下一沉。如果她不能夺回飞船,完成爸爸妈妈未竟的事业……“求求你,木女王,一定要进行到底!这么做是值得的!”

“这我知道,行脚也知道。我的内阁成员大多也同意,当然,提案通过得很勉强。但是,我们的内阁成员跟数据机谈过话,看见过你们的世界,知道你们的科学能做出什么样的伟绩。但另一方面,在这里聚集的绝大多数士兵,”她一只头朝营帐外一摆,“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完全是出于信念,出于对我的忠诚。置身致命战场的是他们,而战斗的目的他们却并不了解。”她停了下来,只有两只幼崽还继续摆出强调的姿势,比其他成员慢了一秒钟才松弛下来。“你们人类会怎么激励自己的成员冒这样的危险,我不知道。数据机说是必须强征士兵。”

“那是尼乔拉时代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部队之所以来到这里,纯粹是出于忠诚,很大程度上是对我个人的忠诚。六百年来,我一直保护着我的人民,有传说,还有他们自己的记忆,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大家都清楚。不止一次,只有我一个人看出了前方的危险,是我的命令拯救了直奔危险而去的人民。只有这个,才是绝大多数士兵甘心追随我的原因。我们的部队不靠强制,只要想走,任何人都可以转身回去。现在却出了狼巢的事,第一次战斗就差点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懵懵懂懂……直闯进狼群的埋伏圈……像一伙游客!你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怎么想?如果不是撞上了天大的好运气,你和一只斯库鲁皮罗正好赶到最恰当的位置,又非常机警,我们就完了。我肯定会被杀掉,行脚也会死,也许三分之一的战士都会被杀死。”

“即使没有我们,也会有其他人做出跟我们一样的事。”约翰娜小声说。

“也许,但我不觉得,其他人没有一个接近开火打掉狼巢的火炮。你看,我们的人会这么想,‘单单一次坏运气就能杀死女王,摧毁咱们神奇的大炮,面对会思想的敌人时不知还会出什么大事?’许多脑子里转的就是这个念头。除非我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绝不可能走出这条山谷——至少不是向北走出去。”

“所以你要颁发勋章,以荣耀换取忠诚。”

“是的。你不懂爪族语,所以没有领会我的演说。我大大称颂了战士们一番,说他们做得很好。这次伏击战中,凡是表现称职的,我都颁给了银木勋章。大家的士气很受鼓舞。我在演说中反复重申了这次远征的意义,即数据机所展示的奇迹,如果被铁先生占了上风我们会遭受多大的损失。问题是,这些话他们从前已经听过了,说的事情又无比辽远,他们很难想像。所以,我必须给他们一些新东西,就是你和斯库鲁皮罗。”

“我们?”

“我极力赞扬你,把你捧到无与伦比的高度。单体时常可以做出勇敢的壮举,有的时候还算有点头脑。但是,仅仅一个残体,哪怕是斯库鲁皮罗的残体,都不会比只知道乱砍乱杀的匹夫强到哪儿去。它知道该怎么用炮,但没有其他爪子嘴巴帮忙,就算知道也成不了事。还有,它一个残体,绝对想不到该向哪儿开火。可是你,身为两腿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无法像一个组合一样一个人操炮,孤零零一个人,你完全是孤立无援的。但你可以动脑子,而且可以在不扰乱其他人意识的情况下动脑筋想办法。你和斯库鲁皮罗的残体一道,办成了大事,任何共生体在狼巢进攻下都无法办成的大事。我告诉部队的是,我们两个种族合在一起,优势互补,每个种族长期无法克服的根深蒂固的缺陷,正好可以由另一个种族弥补起来。人类与爪族正是一种天衣无缝的最佳组合,合在一起,我们已经十分接近于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十分接近上帝了。斯库鲁皮罗的情况怎么样?”

约翰娜勉强笑笑:“被逼出行列、下定决心接受勋章之后,还行吧。”她摸了摸自己衣领上的那枚勋章。勋章十分漂亮,刻工精细,上面镌刻着木城的风景。“受领勋章退下之后,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你真该看看后来他跟炮兵们在一起时那副模样。他们也搞了一套自己的以荣誉换忠诚,还喝了个酩酊大醉。斯库鲁皮罗详详细细告诉大家当时我们是怎么开炮的,还硬逼我和他一块演示给大伙儿看……你觉得大家相信你的话吗?就是人类和爪族那些话?”

“我想是的。用爪族语讲话时,我的口才很好,培育自己的组合时我专门注意了这方面。”木女王静了一会儿,两只幼崽在地毯上抓抓挠挠,鼻子不住拱着约翰娜的手。“另外,事实说不定真是这样。至少行脚坚信不疑。你看,你可以跟我住在一顶帐篷里,脑子里思考问题。行脚和我却做不到。就说我和他吧,我们活了很长时间,我相信我们俩的聪明程度并不亚于人类和数据机里所说的各个飞跃界的种族。可是,你们单体种族的成员可以彼此携手并立,一同思考,一起建设。我敢说,单体种族发展科技的速度比我们共生体快得多。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你的帮助,速度也许可以从此开始提高。”幼崽们缩了回去,木女王把头枕在爪子上,“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对大家是这么讲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歇歇了。”

帐篷入口处已经有了点点阳光。“好吧。”约翰娜脱下外套,躺下,盖上一床薄被。木女王的成员们大多好像已经睡了,和平常一样,仍有一两只组件没有合上眼睛。这些不睡的组件的智力很受限制,就连它们这时也显得十分疲倦。木女王在数据机上下过苦功夫,她的人话不仅发音准确,语调也能充分表现情绪变化。这会儿,她的声音既疲惫,又悲伤。约翰娜觉得十分奇怪。

约翰娜伸出手去,抚着离她最近的那只瞎眼组件的脖颈:“你告诉大家的话,你自己当真相信吗?”她轻声问。

担任“哨兵”的一只成员转头望着她,从各个方向传来一声非常接近人类的叹息:“是的……不过,对我来说,恐怕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六百年了,我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我的自信也很有道理。但是,今天发生在南坡上的事……不该出这种事。如果听从维恩戴西欧斯的意见走新路的话,这一切本来是不会发生的。”

“但走新路可能被对方发现——”

“是啊。无论怎么办都不妥当,你懂吗?维恩戴西欧斯在剔割分子的最高领导层有内线,可以得到准确情报。但他处理起日常事务来却是个没头脑的傻瓜。这个我早就知道,也以为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弥补他的缺陷。但这条老路的状况比我记得的糟得多,只要最近几年这条路上有人来往,狼巢绝不会在这里立足生根。只要维恩戴西欧斯安排好前卫,只要我管束着他、让他安排好前卫,我们本来不会被打个冷不防。可是,竟然被打了个丢盔卸甲……我却只能哄骗那些信任我的人,让他们相信我仍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来,我只剩下这一点儿本事了。”她睁开另一双眼睛,做了个相当于微笑的表情,“奇怪呀。这些事我对行脚都不说。这算不算跟人类交朋友的另一点好处?”

约翰娜拍拍瞎眼组件的脖子:“算是吧。”

“这么说吧,我对大家描绘的未来是可能出现的,这一点我相信。可我担心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强,不能实现这种可能性。也许我该把权力交给行脚或是维恩戴西欧斯。我得好好想想。”木女王嘘了一声,压住约翰娜打算说出口的反对意见。

“睡吧,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