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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下)

这个小插曲把奇维逗乐了。“也许真该弄飞猪—这些小猫什么事都干不成,我看,连教它们清理空中的飘浮垃圾都做不到。”

两百秒钟后,人群在水边四散开来。范逛荡着离开奇维、特鲁德和丽塔,仿佛想找个更好的观景点。他渐渐接近那一丛蓝绿相间的植物。只要运气不至于太坏,接下来一会儿,肯定会出点吸引大家注意力的事。他敢打赌,准会有几个不习惯地面的笨蛋失足摔倒。他通过定位器网络,作最后一次安全检查……

丽塔·廖不是笨蛋,可看到乔新后,她有点没留神脚下。“乔新,看在瘟疫的份上,你到底在搞什么—”她把手里的食物和饮料交给身后一个人,朝码头奔去。那艘小船已经解开缆绳,正朝小水湾外漂去。船是深色木头造的,跟码头和统领木屋一样。但小船的吃水部分刷了一层焦油,船舷和船首涂着清漆。独桅上已经扯起了一面巴拉克利亚式的风帆。乔新坐在小船中部,正朝岸上的人群笑呢。

“乔新,你给我回来!那是统领大人的船。你会—”丽塔跑下码头,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竭力止步。但已经晚了,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速度只有每秒几厘米。她从地面飘了起来,不断旋转。丽塔又尴尬,又气恼。要是没有人揪住她,她会一路转下去,直撞上她在本次航行期内的丈夫的脑袋,几百秒后再落人湖里。

行动时机到。他的程序告诉他,人群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他安插在劳安全部门的定位器也报告说,目前没有任何监控器材盯着他。而雷诺特也仍在统领木屋里忙着。他命令本地定位器暂时关闭,趁机一步踏进灌木丛。事后稍稍做点手脚,定位器发送的数据就能证明他一直留在这儿没动过。这段时间足够他办完该料理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不过,就算布鲁厄尔的监控人员没有当场发出警报,这种事仍然是走钢丝,惊险万分。但雷诺特无论如何都得除掉。

范手指攀着石壁,飘然上行。速度并不快,始终注意让灌木丛遮挡住自己。这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但仍旧充分显示出阿里·林的超群技艺。石壁本来是钻石,但阿里·林从堆积在Ll庞杂体表面的矿石里采集了岩石,形成了真正的岩石峭壁。峭壁斑斑驳驳,好像历经千年流水的侵蚀。这种水渍美得不逊于任何纸上或纯数字化的绘画作品。远赴开关星的航行开始之前,阿里便是一位第一流的建园者。聚能之后的这些年里,他变成了一位更加伟大的艺术家。。只有当一个人将全部精力集中到惟一一件他热爱的事物上时,他才有可能达到这种造诣。他和他的同伴的成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里,还有其他无数地方,都最充分不过地证明,聚能可以赋予掌握这一技术的文明以无穷的威力。应该好好利用,只要使用方法得当就行。

设备隧道就在上面,还有几米。这里飘浮着几个定位器,范感应到了。它们为他绘出了隧道门的外形。

意识的很小一部分仍旧注意到码头处的人群。没有谁往这个方向看。有些身手敏捷的人聚在码头上,组成一条人链,伸向空中六七米高。真跟演杂技一样。组成人链的男男女女不断朝各个不同方向旋转,这是零重力环境中的标准做法,有助于克服方向感的错乱。一些易莫金人呻吟着转开脸,不敢看水面。平平整整的一大片水面,老老实实躺在下方,这是一回事。可突然间感到水面成了陡直的水壁,朝自己直压下来,这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足以让有些人吐出来。

人链顶端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丽塔的脚腕。人链向后缩了回去,把她安全地放回地面。范轻触掌心,码头处的声音立即在他耳边响起。乔新有点发窘,不住向妻子道歉。“奇维说没关系,可以用船。驾船没问题的,我是太空飞行员呀。”

“管理飞行员的飞航主任,乔新。跟飞行员完全是两码事。”

“差别不大。没有聚能者,我也能办成点事。”乔新在桅杆下坐定,调整调整风帆。小船在码头附近兜圈子,稳稳地浮在水面。水里可能有一股吸力,把船身稳在水里。但船尾的尾迹却掀起半米多高的浪头,浪花翻卷,跟正常重力环境中浪头在水面张力的作用下所形成的浪花一样。人群一片喝彩声,连丽塔都忍不住大声叫好。乔新驾着小船慢慢驶近,想重新泊靠在码头上。

范一拉,身体与设备隧道入口成水平状。他通过远程控制解除人口舱门的锁定。湖泊园的一切设备都与定位器兼容,真是谢天谢地。舱门轻轻开了,范飘了进去,毫不费力地关上舱门。他有大约两百秒。

他推着狭窄的隧道壁,快速向前飘行。这里没有视觉增强,墙体是未经加工的钻石一号上的金刚石。范双手轻推,加快速度。双眼眼底不断打开一幅幅地图,这些图他早已认真研究过。托马斯·劳打算把湖泊园当作他的土国中枢,今天的开园仪式之后,这里便会成为禁地。他动用了最后一批热核掘进装备,开辟出这些狭窄的雨道,让他可以直达哈默菲斯特所有要害枢纽。

范的一批微型间谍向他显示,距离新开辟的聚能中心出人口只有三十米了。没有危险,劳和雷诺特都在聚会上,没有下岗休眠的所有聚能中心技术人员也都在享受盛宴。他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对聚能中心的破坏。范双脚一撑,同时张开双手撑住墙壁,控制身体的飘行。

破坏?诚实点吧,这是谋杀。不对,不是谋杀,是处决。或者说,是在两军交锋的战阵上消灭敌人。范在战斗中杀过人,有舰对舰作战时的远程杀人,也有直视对手的对面搏杀。眼下的情况没什么不同。就算现在的雷诺特只是一台被聚能的自动化机器,只是劳手下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奴隶,又怎么样?从前,当她具备完全的自我意识时,雷诺特也是个邪恶的人。范对她从前所属的瑟维勒一族很了解,那一族的恶行并不完全是对手毁灭它之后的栽赃诬陷。过去有一个时期,安妮·雷诺特扮演的就是现在里茨尔·布鲁厄尔的角色,只不过效率肯定高得多。光看外貌,这两个人完全可能是孪生兄妹:苍白的皮肤,红头发,一双冰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范极力想像着远景:总有一天,他会推翻劳一布鲁厄尔的统治;总有一天,他会杀进无影手号,终结布鲁厄尔的那个恐怖王国。是的,我要时安妮·雷诺特做的事和战场上的厮杀没什么两样。

范发觉自己已经飘行至聚能中心的人口。他的手指轻轻动弹,下达指令,打开人口大门。我刚才浪费了多长时间?放在视像一角的时间表告诉他,不过两秒钟。

手指焦躁地弹动着,大门滑开了,他飘进这个静悄悄的房间。聚能中心内灯火通明,但他的眼底视像却骤然一暗,变成一片空白。范像个突然失明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片刻之后,一批微型定位器从隧道飘了进来,加上他从自己衣服上抖落的小间谍,在他周围形成一个网络。他的视像稍稍恢复了一些。范迅速来到磁核成像仪的控制台前,尽力不理会视像中的大片暗角和盲点。在聚能中心这个地方,定位器运行不了多长时间。只要这里的强力磁场一启动,定位器里的电子元件便会被烧毁。有一次,一颗被磁化的微尘式定位器高速掠过中心,划伤了特鲁德的耳朵。从那以后,这里的所有定位器都用真空吸尘法清除掉了。

但范这一次并不打算启动磁场,所以,在他安排陷阱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小间谍会活得好好的。他在房间里四处穿行,判别各种仪器。和平时一样,中心内安放着一排排控制台,形成一个井井有条的迷宫。这里的器材不可能使用无线连接,各种自动化设备都以光缆和短距离激光链接与磁核成像仪相联。超导动力线缆绕来绕去,通向他现在无法看到的区域。哈。他的定位器飘近了总控台。总控台的设置没有更改,仍旧保持着特鲁德上次离开时的原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次轮班上岗,范都要花许多千秒,和特鲁德一块儿在聚能中心盘桓。范·特林尼从来没有对聚能设备的运行情况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但特鲁德喜欢夸夸其谈,范了解的情况于是一天比一天多。

聚能设备杀起人来易如反掌。范飘到校列线圈上方。磁核成像仪的内核直径只有不到五十厘米,甚至不够做全身成像。不过,这种设备的设计用途仅仅是针对头部,成像也只是其功用的很小一部分。它与普通成像仪的截然不同之处在于它那一列高频调制器。在程序控制下(无论特鲁德怎么大吹法螺,事实是,这些程序主要由安妮·雷诺特本人维护管理),高频调制器可以调节、刺激寄生于牺牲者大脑内部的聚能菌,将它们协调起来,释放分泌物,一立方毫米一立方毫米地影响大脑,改变大脑的运行机制。即使在毫无差池的情况下,每隔几兆秒,这些蚀脑菌都必须重新调校,不然的话,聚能者就会变得紧张、狂躁。任何小差池都会导致对象的功能紊乱(特鲁德所做的工作中,足有四分之一过不了关,必须重头再来)。中等程度的错误时常会抹掉聚能者的记忆,大错误则会引发严重的心脏病、脑瘫。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对象死得比容小毕还快。

安妮·雷诺特下一次调节自己的蚀脑菌时,她便会遇上这种大脑内部的意外事故。

离开湖泊园已经差不多一百秒了。乔新这会儿邀了一群人_L船泛舟,总算有人失足落水了。好。这会多给我一点时间。

范打开总控台上的控制盒,里面是超导体的控制界面。‘这类设备是有可能出故障的,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故障发生之前甚至没有预警。把转换器弱化一点,在管理程序中动动手脚,这样一来,雷诺特下次使用这台设备作自我调节时,设备便会识别出她……

自从进人聚能中心之后,他带进来的可以正常运行的定位器一直在朝房间的各个角落扩散,有点像一束光,不断伸进一个个黑漆漆的暗角。中心各部分的图像越来越多地呈现在他眼底。他将这批图像设为低优先级,集中精力,以接近显微镜的放大级别检查超导体。

有动静。背景图像中闪过一条穿裤子的腿。有人躲在控制台后面,那是他视像中的盲点。范判断定位器显示的方向,猛地扑向控制台上方。一个女人的声音:“抓住支撑点,停住别动!

是安妮·雷诺特。从两排控制台之间飘然而起。范够不着她。雷诺特手里拿着一件导引装置,可能是某种武器。

雷诺特在天花板处稳住身体,导引器冲他一摆。“两手交替,一步一步回到墙边。”

一时间,范很想正面猛扑过去。那个导引器很可能只是件吓唬人的摆设。可就算它真的能指引一门大炮向他开火,又有什么区别?局势明摆着,惟一的出路是迅猛出手,以暴力压倒对方。可是,这里有这么多定位器,与整个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联结成一个大网。或许不会……范听从了对方的吩咐,向后退去。

雷诺特飘了过来,一只脚钩住一个停顿桩,停下来。手里的导引器仍旧稳稳地指着他,连晃都没晃一下。“范·特林尼先生,总算真相大白了,真让人高兴啊。”没拿导引器的那只手从脸上掠开几缕乱发。她的头戴式处于透明模式,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现在的雷诺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脸庞仍旧那么苍白,表情仍旧那么冷漠,但平时急躁、莫然的表情中搀杂进了一丝胜利之情、一种有意识的得意、傲慢。还有……嘴角竟然挂着一丝笑意,若有若无,但绝错不了。

“这是你给我设的陷阱,安妮,对不对?”范重新审视着来自劳的木屋的图像,察看他最初以为是安妮·雷诺特的那个人。这一次,他看得十分仔细。那不是人,只是一幅墙纸图像,覆盖在床上。原来如此。她关闭了范可以抵近观察的那批眼睛,用一段粗制滥造的图像瞒过了他。

她点点头。“我以前没想到是你。是的,我早就发现,有人在偷偷摸摸动我的系统。起初我还以为是里茨尔或者卡尔·奥莫在玩权术搞阴谋。我也考虑过你,但没有把重点放在你身上。不过,好像无论出什么事,总少不了你一份。一开始,你是个老傻瓜;后来又变成一个把自己打扮成傻瓜的奴隶贩子,惟恐被别人发现。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角色远不止于此,特林尼先生。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胜过统领的系统,永远不被别人发现吗?”

“我—”范的视线越过房间,快速扫过湖泊园。园中聚会仍在继续,托马斯·劳本人和奇维都上了船,参加乔新组织的湖上泛舟。他聚焦视线,放大观察劳的脸。他没有戴头戴式,说明他事先并不知道雷诺特设下的埋伏。他不知道!“我一直很担心,觉得不可能永远瞒过统领的系统—特别是,不可能永远瞒过你。”

她点点头,“我早就料到了,无论动手脚的是谁,最终肯定会对我下手。我是系统中最关键的组成部分。”她的目光越过他,瞥了一眼打开的控制盒,“你知道我会在下一兆秒作自我调校,对不对?”

“对。”没错儿,你的确需要调校,你比我想像的更疯。他心中涌起一股希望。雷诺特眼下的表现活像个愚蠢的冒险小说里的人物。她没有把自己的打算报告老板,很可能也没有其他帮手。瞧她的样子,飘在那儿,说呀,说呀!引她说下去。“我估计,我可以弱化超导体转换器。等你使用这台设备的时候,它会发生堵塞,然后—”

“—然后我就会脑血管爆裂?笨办法,特林尼先生,但杀起人来很有效。我想,你还没有聪明到给系统重新编程的地步,是吗?”

“对。”她确实跟平时不一样,但究竟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从感情上打击她。“我想要你的命。在这里,只有你和劳还有布鲁厄尔是真正的魔鬼。眼下,我能够得着的只有你一个。”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疯了。”

“不,发疯的人是你。从前你跟他们一样,也是统领。只不过你输了。或许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瑟维勒族的事?”傲慢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有一阵子,她恢复了平时的眼神,阴郁,冷漠。片刻之后,她又露出了微笑。“我记得很清楚。你说得对,我输了—但那是瑟维勒族之前一个世纪的事,我反抗的对象是所有统领阶层。”她缓缓走过房间,手里的导引器没有一刻离开范的前胸,“易莫金人人侵弗伦克,当时,我是阿恩汉姆大学的学生,古典文学专业……后来,我学会了许多别的知识。十五年,我们跟他们战斗了十五年。他们有高技术,他们有聚能。最初的时候,我们有数量优势。我们屡战屡败,但我们迫使他们为自己的每一次胜利付出沉重代价。到最后,我们有了更好的武器装备,可到那时,我们的人已经太少、太少了。但我们仍旧坚持战斗下去。”

她的眼神是……喜悦。他听到的是另一个阵营的弗伦克历史。“你—你就是那个弗伦克怪兽!

雷诺特的笑容更灿烂了,她离范越来越近,零重力下屈身飘行的苗条身体也挺得笔直。“一点不错。统领们很明智地决定改写历史。‘弗伦克怪兽’听上去比‘阿恩汉姆的安妮’更像个坏蛋。将弗伦克从一伙畸形劣等种族手里拯救出来,这个故事也比大屠杀和聚能强多了。”

天啊。但他的一部分意识仍然维持着条件反射般的本能,仍然没有忘记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的双脚在墙壁上轻轻挪动,渐渐就位,随时可以猛地一蹬墙壁,扑向对方。

一步步接近的雷诺特止住飘行,放低导引器,瞄准他的膝盖。“别,特林尼先生。这个导引器引导的是一个磁核控制台程序,你刚才的时间要是多一点儿,准会发现我放在磁场靶区的那些小镍丸。当然,只是一件临时拼凑的武器,但炸掉你的两条腿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能让你活着面对接下来的审讯。”

范把视线调到磁核成像仪处。真的有镍制弹丸。只要启动适当的磁场脉冲,这些弹丸就会变成高速霞弹。那个程序,如果是在控制台里……细若微尘的眼睛扫过超导体界面。他有足够的定位器,完全可以与光纤链接对话,通过光纤切人,抹掉她的程序。她仍旧不知道我这些定位器的威力!希望的火苗燃烧成了炽烈的大火。

他的手指在掌心轻轻叩击,调动种种设备。但愿雷诺特将他手指的动作看成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审讯?难道你还忠于劳?”

“当然。怎么可能不忠于他?”

“可你背着他对付我。”

“以便更好地为他效力。如果这些活动是里茨尔·布鲁厄尔搞的鬼,我希望能将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报告给我的统领……”

范一蹬墙壁,疾冲过去。只听雷诺特的引导器劳而无功地咔嗒了一声,紧接着,他狠狠撞上了她。两个人翻翻滚滚,撞在成像仪的控制台上。雷诺特拼死反击,几乎一声不吭,膝顶,咬喉咙,但他反扭住她的双臂,趁两人掠过磁场控制盒,空中一拧身,将她的脑袋狠狠撞向控制盒的金属面板。

雷诺特瘫软下来。范止住身体前冲,准备再撞她一次。

等等,想想。湖泊园的聚会仍在进行,一派其乐融融的田园风光。范的计时器显示,从他离开港口到现在,时间过了二百五十秒。我的计划仍然有成功的机会!当然,必须作些调整。尸检肯定会发现雷诺特头部受到的撞击……但是—奇迹啊!她的衣服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打斗的迹象。安排上一定得作点相应变化。他的手伸进成像仪靶区,将那些镍制弹丸扫进垃圾筒……原定计划的许多部分仍然适用。她正在调校控制程序,中间发生了意外—行得通吗?

范小心地将她的身体挪动就位。他紧紧抓住她,注意任何表明她即将醒来的迹象。

魔鬼。弗伦克怪兽。当然,安妮·雷诺特既不是魔鬼,也不是怪兽。她是个高高的、苗条的女人,是人类的一员,和范·纽文一样,和地球的任何一个后裔子孙一样。

现在,在范眼里,刻在哈默菲斯特各处墙壁上的易莫金传奇画有了全新的阐释。一年又一年,安妮·雷诺特对抗着聚能,她的人民节节败退,退入群山中最后的堡垒。阿恩汉姆的安妮。所有这一切,留存至今的只有一个被人肆意歪曲的魔鬼的形象……以及诸如里茨尔·布鲁厄尔这种真正的魔鬼。这便是所有活下来的弗伦克人:被征服的,被聚能的。

但阿恩汉姆的安妮并没有死。不,她的天才被聚能了。现在,对范和他为之奋斗的一切来说,它是最致命的危险。所以,她必须死……

……三百秒。别走神!范的手指连弹,发布一系列指令。没做好。他又重新输人了一遍。超导连接器被弱化以后,这个小程序就足够了。这东西非常简单,它将启动一串带编码的高频脉冲信号,使安妮大脑内部的那批蚀脑菌变成一个个小型制造厂,产出血管收缩剂,形成数以百万计的极其细微的血管瘤。最终结果是致命的。特鲁德说过那么多次,声称他们对聚能者大脑的调节没有任何一项会引起肉体痛苦。但愿他说的是事实。

失去知觉后,安妮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仿佛熟睡未醒。脸上没有伤痕,没有淤青。就连悬在她颈上的那根细细的银链都没在打斗中扯坏,只是从上衣里扯了出来。银链一端悬着一枚软膜宝石。范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一捏那枚绿色宝石。有了这一捏的动力,宝石可以短时间显示一段图像。绿宝石转为透明,在范眼前显示出一段山坡。从图像角度判断,拍摄位置应该是一艘装甲飞行器的炮塔位置。山坡四周还有好几艘同样的飞行器,仿佛一条条飞龙,从天而降,将能量炮指向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建筑,以及一个山洞的人口。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面对大炮挺立着,一位红头发的年轻女人。特鲁德说过,软膜宝石记录的都是最幸福的一刻,或者最辉煌的胜利。也许,拍摄这幅图像的易莫金人认为,眼前就是这种时刻。图像中的姑娘显然是安妮·雷诺特,她已经彻底失败了。无论她拼命守卫着的洞窟里有什么,不久便将被敌人夺走。可是,她直直地挺立着,眼睛怒视着镜头。片刻之后,她便会被一把推开,或者化为童粉……但她并没有屈服投降。

范松开手,放开宝石。他久久地凝视着前方,却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他缓缓地、谨慎地键人了另一串很长的指令。比刚才的指令复杂得多。他更改了药剂,迟疑半晌……几秒钟……这才键人剂量。雷诺特的部分近期记忆将被抹掉,但愿只有三十到四十兆秒。那以后,你再重新开始追捕我吧。

他输人“执行”。控制台后的超导线缆吱的一声,彼此分开。经过精确计算的海量电流进人成像仪磁场。一秒钟过去了。眼底的图像嶙叭一声,消失了。怀里的雷诺特一阵痉挛。他稳住她的身体,让她的头别撞上控制台。

几秒钟后,痉挛渐渐平息。她的呼吸也舒缓下来。范松开她。把她弄出磁场。行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将散发从她脸上拨开。像这样的红发,堪培拉是没有的……可安妮·雷诺特却让他想起了堪培拉的某个清晨。

丧失了眼底图像的范盲目地摸索着逃离聚能中心,飘进隧道,返回湖畔的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