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1年银河奖大会上的讲话

作者:刘慈欣发布时间:2011-02-07

很高兴《流浪地球》能够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这篇小说是一个设想中的系列中的一篇,这个系列叫未日系列:是以太阳灾变为题材,描写人类用各种方式逃生的过程,以其逃生成功的程度排列:第一部:《补天》,描写人类进入太阳内部对其进行修补以延缓其灾变;第二部是《微纪元》,第三部就是《流浪地球》,第四部名为《星船纪元》,描写人类乘飞船逃离太阳系,最后失去了目标,把飞船当成了永久的家园。第五部名叫《游魂》,描写太阳灾变前人类用电波把自己的思维和记忆发向宇宙;最后一部十分阴暗,名叫《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哭泣》,题目取自拜伦的诗《在巴比伦河畔我们坐下来哭泣》,描写人类逃生无望,在冥王星王建立人类文明纪念碑的事,更像一篇阴沉的散文。

当你被诊断为癌症时,世界在你的眼中会突然变成另一个样子:天空是红的太阳蓝的;而当你最后得知这是误诊时,当天空又变成蓝的太阳又变成红的后,这也不是以前的天空和太阳了,世界和生活在你的眼中美了许多,也增加了许多内涵,这种感觉远不是读十年书能得到的。一个人的未日体验是一种很珍贵的体验,那么全人类的未日体验呢?如果世界经历了这样一次“误诊”,那全人类同样会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我们的天空和太阳,更珍惜他们以前视为很平常的一切,人类世界将沿着一条更合理的轨迹运行。而能够带来这种未日体验的,只有科幻小说,这也是我构思这个未日系列科幻小说的的初衷。

科幻小说能够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作者和读者都能得到现实中不可能得到的体验,这就是我热爱科幻的原因。我是由一名科幻迷开始写作的,对科幻的理论并没有一个系统的思考。我喜欢文学因素较少、科幻因素较多的科幻作品,一直认为,透视现实和剖析人性不是科幻小说的任务,更不是它的优势,科幻小说的优势在于创造一个空灵的想像世界。我曾经有过一个自己现在也觉得很偏激的想法:把科幻从文学剥离出来(水木清华科幻版曾做过这方面的努力,主要体现在编辑虚拟世界百科全书上,但并不是太成功。)这种提法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各方面的抨击。我很赞同阿来的话:各个作者应坚持自己偏激的观点,而编辑就对各种观点持一种兼收并蓄的态度,这才是科幻发展的健康气氛。但另一方面,当科幻由一种爱好变成一种事业时,我发现有许多微妙的平衡需要掌握,这其中包括作品中科学性与文学性的平衡、思想性与可读性的平衡、做为文学的科幻与做为商品的科幻的平衡,而我现在的作品,正是这些平衡的结果,它们或多或少地背叛了自己的科幻理念。对于我这样一个在科幻之路上跋涉多年的作者来说,这也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说到成熟,有这样一件事:为了参加这次会议我请了两天假,但是以一个别的理由请的假。早在两年前我发表第一篇科幻小说时,一位朋友就劝我在单位把写作活动保持在地下状态,他说:“在这样的基层工业部门,工作中的失误和错误都可以被容忍,但幼稚是不可容忍的,你要千万避免给人一种幼稚的感觉,否则你的前途就完了。”

这位朋友的想法一般会被看作社会对科幻的误解,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我们的科幻确实幼稚。例如:直到今天,我们的科幻小说也没能真正创造出一个自己的想像世界,我们只是在人家创造出的多个想像世界中演绎自己的故事。

但从另一方面看,科幻文学从本质上说是幼稚的,它所要表现的,是童年时代的人类,面对广漠深邃的宇宙所产生的好奇和恐惧,以及探索的冲动。在这样的一个宇宙面前,人类的科学和哲学都很幼稚,科幻做表现这两者的唯一一个文学形式,浸透着稚气也就不奇怪了。未来人类的科学发展到极致,宇宙的一切毫发毕现之日,也就是科幻消亡之时。

目前在国内科幻界,面对中国科幻的幼稚,大家都羡幕美国科幻的成人读者群,并把这看做是科幻文学成熟的标志之一。但要知道,成人之后就是老年,老年之后就是死亡。当今美国科幻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是影视的繁荣,这些科幻影视仍在延续黄金时代的风格。而当今美国的科幻文学已露出了深深的暮气,作品用复杂的技巧表现晦涩的隐喻,全无黄金时代的朝气与活力,近年来许多顶峰之作已透出了死亡的气息。现在,美国25岁以下的人已基本上不读科幻小说了。我实在看不出这种局面有什么可羡幕的。

我们最应该羡幕的自己,现在,国内的科幻读者都是八九点钟的太阳,甚至是六七点钟的太阳,中国科幻面对的是一个充满青春与希望的市场,这正是我们这些科幻人信心和力量的源泉。相比之下,幼稚真算不了什么。

有研究表明很多动物有语言,有推理能力,某些动物会制造工具,少数动物甚至有文字,但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动物会幻想,所以,幻想是人类与动物区别的唯一标志,而我们今天到会的科幻迷们,就是这种标志最生动的体现。

谢谢大家!